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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求根本不一致。
我要平淡,她要激流,我要俗世,她要传奇。她摆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手势来标志青春的存在。而我身上,只住着一个独向一隅的老灵魂。
我们各取所需,永远无法叠合。我后来向她求婚,不过是还一段日子。
“不如,我过来吧。”她在电话里说。
“还是,我过去吧。”
我到了她那里。没有上楼,只打电话叫她下。公寓楼间绿化不错,有一处白色拱廊,架了些紫藤,廊尽处,有一花树,开着繁茂的黄花,因太拥挤,便有那向往自由的不管不顾地脱离了桎梏,在空中旋转一周,再落到地上,委身成泥。我知道我们的感情,也如此花树,开到了荼蘼。如今的相见,不过是收拾一地的狼藉。
安安下得楼,靠在树上,环抱自己,仿佛不胜其寒。
我取出送给她的披肩,递过去,“一直觉得你很需要——这些比较累赘的玩意。”
“是最后的礼物吗?”她神经质地抓住,手有些微微的痉挛。
我摇下头,“有合适的机会,还可以送。”
她微微喘口气,笑一笑,脸色苍白。
我给她围上。同时,告之我的婚期。
她低头没有作声,后来抬起头,我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可是她却说,是雾。
离别总叫人伤感。我伸手给她抹。她摁住我的手,殷殷看着我,“你上次跟我求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我心内有气。”
“你的拒绝是真实的。安安,其实你明白,我们走不到最后。婚姻是很俗气的。那样俗气的日子,并不是你为你的感情设计的。”
“我怎么听不懂?”她咬着唇。仿佛困惑。
我相信她其实并不糊涂。我们这样的分别是理所当然的。她可以一辈子记得,并遗憾。轰轰烈烈的爱情,刻骨铭心的伤口,足够标记盛大的青春。残缺才是完美。
“抱下我可以吗?”她声细若猫。月光照亮她细瓷的脖颈和潋滟的双眸,的确漂亮,却并不动人,真正的美来自于自然,而不是刻意的形式。
风拂过,又有不甘寂寞的花雨落下。这样凄美的情境如果是安安需要,我愿意成全她最后的想象。
我把她和树一起圈起来。
“你爱过我吗?”她难以免俗地问。
“想过跟你结婚。”
“还有呢?”
“喜欢你给我做饭,虽然做得很难吃。还有,陪我跑步,虽然你总没有毅力跑完全程。还有,早上在我怀里醒来,让我觉得一生一世好像就是这样子。”
“一生一世。”她缓慢地念。
“那么,你记住我的是什么?”我问她。
“是——”她低下头。苍白的脸泛出红晕。
“我们记得的一定是不一样的。”我放下手,正视她,“安安,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一定知道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收。”
她惶惑的眼紧张地停在我身上。
我继续谆谆教导,“幸福是心态的平和,游戏是允许的,但不要玩过火,尊重别人才是尊重自己。”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谢谢你陪过我。再见!”
“陈勉——”走了一程,我听到她在叫我,可我没有停顿。天地间好像真的起了薄雾,落在我们各自的脸上,会不会就是告别的泪珠。
AP的庆典活动隆重举行。上午,作为AP的投资顾问,我出席并作演讲。
助手早帮我备好冠冕堂皇的讲稿,我只需照本宣科。我也不似以前,愿意作些个性化的阐述,以博得听众的笑声与掌声为荣。生命的喧哗与骚动已然过去,表面的风光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已经不需要。
结束演讲,我拐去后厅抽烟。年龄上来了,烟瘾也跟着越来越重,这样浓重地依赖某样东西不是什么好事。可有些事情明知不好,仍旧要做,只为贪恋那一时的畅快。
有记者溜进来,见缝插针地问我一些问题,对AP经营模式的看法,对国内经济的展望,有无回国的打算。林林总总。我略作回答。不过是体谅记者的辛苦。记者见我仁慈,愈发不肯收场,问起私人问题,“陈先生,听说您此次回国,是为婚事?能否透露未婚妻是哪家闺秀?还有,听说,畅意的泄秘事件是您操控的?您和沈觉明先生早年好像也有恩怨。关于朗恩前任总裁的下台是不是与你有关……”
我不胜其烦。这时手机响,我很庆幸这个时候有人打扰我。立即接起,同时向记者作了个不便继续的手势。
“陈勉。”有个声音静静叫我。听上去,恍若隔世。
我一时懵然。忽然记起昨晚,敲电脑的时候,我把以前的SIM卡安上了,后来一直忘记卸下。
“在报纸上看到你了,跟以前不一样,你这么出色让我很自豪……”
手机悄然从耳际滑下来,停顿在掌心。她在里头说什么,我听不到了。
——锦年,不要再找我了。你去吧,沿着自己的轨道,祝你幸福。我在心里说。
这些年我逐渐明白一个道理,我无从与锦年厮守,只因,我们就是不能。没有道理可讲,这是强大的命运。
以前我也想不通。在我摔烂锦年送我的手表之后,我发现自己并非处于震惊而是激愤状态。
可笑,我凭什么要相信?锦年凭什么要我相信?
我在这世上茫茫辗转,血缘从没有给过我一分帮助,现在,它有什么理由来干涉我的自由?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证人都已经消亡,谁又有权力来发布真相?许素议吗,她真的以为她是上帝?
我不信。我为什么要信别人的判决,而不是让自己来判决?
这人世太多谎言,告诉你什么生而自由,生从不自由;告诉你生而无辜,生从不清白。告诉你,人定胜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更是笑掉大牙的事。我这么多年,为了抹去罪的印记,为了填平出生带来的鸿沟,一直在努力追赶。以为自己能扼住命运的喉咙,原来只是年少狂妄的托大。
那个雨夜,离开锦年后,我跑了很多地方,查她的外公和我父亲的档案。后来知道了父亲曾与锦年的外公在东北某县同守林子。父亲当年42岁,比锦年的外公尚年长几岁。他祖宗几代全是赤贫。能与锦年的外公同事,其实是接受党的光荣任务,监督。锦年的外公确实出了事情,然而档案上只轻轻一笔带过,作风问题。
在当年的林场现在某农副产品基地,我找到见证过那段历史的老人,收到的答复很叫人寒心。
“陈正东?哦,记得啊,不是去了广西那边了吗?白拣了个媳妇。你想知道详细的?话说来可长了。那是几几年?反正是56、57的样子,反右嘛。北京来了个大干部,听说还是个教授,就在林场劳动。给林场运煤的肖师傅家的闺女老是上山找人家学文化,一来二去的,就对上眼了。然后,那女孩子肚子就大了,她父亲出面,把她嫁给了陈正东。可我们都心知肚明,不可能是陈正东的。为什么不是?陈正东那地方被人踢过,废了。不然怎么40多岁还打光棍。……也好啊,这一下,他什么都有了,媳妇、儿子,听说还拿了一大笔钱。那教授出手很大方啊,他那时好像快翻案了,说可以做大官的。……后来的事?哟,真不很清楚。只听说,他们去广西的第二年,那边发了大水。有传言说母子两人都死于水灾;但也有说,母亲走了,孩子没有;也有说孩子走了,母亲后来才跟着走。反正什么说法都有,嚼舌头呗,究竟怎么回事呢,隔了天南地北的,谁也说不清……”
在广西老家,我根本找不到熟知父亲历史的人。父亲在世时,就很自闭,基本不与街坊来往,我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我甚至连母亲的印象都没有。年少的时候,曾问过父亲,妈妈长什么样子。他不说话也不看我,只心事重重地抽烟。关于母亲,我没有得到过零星的暗示。后来我又想出几个疑点,每年5月10日,也就是广西发大水的那个日子,父亲会祭奠逝世的母亲,叫我纳闷的有两点,一是供桌上的食物有两份。另一份给谁?父亲从来没有明说。二是他从不叫我叩拜。如果她真是我的母亲,拜上一拜在情理之中。只怪我那时候年轻,以为出生是不容辩驳也无需查证的事,没有任何怀疑;现在有了怀疑,却已然问不到真相。
如果不遇到锦年,真相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可偏偏要遇到,偏偏它要成为我们之间最关键的绊脚石。
我病了一场。在一个破败的旅馆,听秋声四起,然后冬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汹到来。
我终于悟出我生存的真理,就是不能与锦年在一起。只要不在一起,我的生存不会有任何困扰。
我出国,就是认命。在认命前,作最后的挣扎,给锦年留了条: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我知道她不会来的。我只是完成自己的心愿而已。起飞的瞬间,我的心腾空而起,锦年,那一刻,我原来已经放弃。
要平和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没有愿望。
我读书、工作。一步步往上走。终于获得了别人眼中的风光——职位、薪俸与名声。
35岁之后,岁月呈现波澜不惊的趋势,终于在一个人感到累的时候提供了彻底宁静的面貌。
可这形迹相似的生活已经不是我当初的追求。
平静与死寂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有心的,静水无声,花开自足,是王唯诗的意境。后者是缺心的,尘埃满目,黄沙掩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爱情是生命瞬间绽放的光亮,却要用一生的黑暗与寂寥来作陪衬。
然而生活,多半如此。芸芸众生过的是柴米油盐,而非钻石黄金。因着此,青春才弥足珍贵。
我把手机关闭。指间的烟也烧到了尽头。
3、你等谁?
遇到锦年前,我先碰到沈觉明。
和佳的老总几次三番约吃饭,推不掉,就去了。席间作陪者有沈觉明。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我,在我看来,他变了很多,固然依旧的流光溢彩,原先那层浮华喧嚣却褪去了,代之以清明简约,仿佛被时间淘洗,留下了嶙嶙峋峋的骨节。有时候冷不妨观察他,甚至会嗅到某种落落寡欢的气质。当然了,大多数人眼里,他有节有度,笑语喧然,依旧是那个热情爽快的沈觉明。
他过来敬我酒,跟我寒暄着,说着天气、股票、新闻,在别人眼里,亲密热络,好像我们从不曾有过节。
所谓的“过节”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去洗手间,他正好吐完在洗手,脸色煞白。
我站在他身边,说,很多都变了,酒量还是没变。
他说,安安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安安是成年人,她可以为她行为负责。
他一拳就挥向我。出手又准又狠。我猝不及妨。鼻子出血。我没有回击,卷了纸巾擦血。默默地。我好像失去了血性。以前不是这样。自尊受伤的时候,我会竭力捍卫。可是现在,自尊早就在求生存中一点点抹掉了,只觉得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动干戈甚至生生气都是无聊的事。
他对着我,“刚才那一记为安安。”
我不做声。
他又说,中银那一单你会介入吧,我等着跟你较量等了5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笑了笑,本想说你最好做好准备。没有说。我的好胜心似乎也磨掉了。
他转过身去,身量依旧的挺拔。我转向镜面,流血的鼻子怎么看怎么狼狈。
我和沈觉明较量了很多年,在商场上各有胜负,在情场上双双失意。一个得不到,一个已失去。我输给命运,他输给自己。
我相信他的内心不会像他的外在那样饱满结实。5年后再相逢的我们,都少了当初的意气与劲道。谋生而已。石子击向水面,破坏水面的张力,圈圈波纹流向未知。我们都是为一颗石子改变的人。
不久后,AP中国进行人事改组。新改组的班子正好碰到中银信息化改革的一个上亿大单。大老板很重视,要求我留下帮助新任总裁合攻。我答应了。5月初,公司在四川银厂沟风景区开会。到10日,会议圆满结束。同僚陆续撤出,就我和研究院的詹森博士留了下来。詹森博士第一次来华,为中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所震撼,成天端着个DV机,事无巨细地拍来拍去。他是我在伦敦的朋友,我有义务作陪。
11日晚上,我扛一箱啤酒,与詹森在山谷夜饮。天公作美,到得十来点钟,一轮月亮从阴霾的云层中钻出,给环绕的云霓涂上亮度不一的色泽。天空仿佛一卷水墨画,淋漓而飘渺,衬得底下的山峦愈发的仙风道骨。
“陈,快看。”詹森博士忽然大惊小怪起来。
我朝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波浪一样持续翻动,偶尔一闪,会露出黑色的毛皮。
“啊!”詹森又跺脚地跳起来,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线条从他脚边刷地掠过。原来是老鼠。
“深山野岭,有几只老鼠不足为奇。”我跟他解释。
他惊恐未定,拍着胸脯,“怎么这么多呢?”
我想起那个老鼠娶亲的动画片,说,“大概碰上了他们的节日。”
詹森的兴致却已经败坏,死活要回去,我只好弃了美景加啤酒随他撤离。
这夜有些诡异。刚回到下榻的山庄门口,方才硕大如盆的月亮说退就退,天地迅速陷入浓黑,只有风狂呼海啸,把路灯光和灯光下满地的花木影子吹得飕飕乱颤。
我走得有点累,低头点烟。詹森举起DV机通过镜头窥伺夜象。如此这般安静了会,又听他再度叫嚷,“那边!陈,看那边!”
不会又是老鼠吧。我侧过头。看后未免觉得好笑。他这回诧异的对象是一个女子。坐在庭中的喷泉边,一腿蜷起,搁于边沿,鞋子脱了,露着一只被灯光濯洗得光辉灿烂的赤足,手正摁住了脚踝部位,仿佛行路太久,急于给双脚来个抚慰。
“博士,你是不是看过本国的《聊斋志异》,不过我向你保证,绝对是人,不是狐仙。”我开玩笑。
詹森怔怔说:“我知道,不过你没觉得她很,很漂亮吗?”
我没有詹森的专业工具可以拉近距离窥伺,也从不期待桃花运。所以,我对詹森说:“要愿意,你可以上去跟她打个招呼。中国姑娘对老外还是很热情的。运气好的话,接下你们可以喝一杯。”詹森点点头,过去搭讪。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放下腿,轻捷地跳起来。
一双眼睛滴溜溜切到我身上。钉住,不动了。
“HELLO。”詹森以为在看他,兴奋地跟她招呼。她没心没肺地笑。还是跟以前一样,仍喜欢穿舒服宽大的衬衫、长裤,有着归拢不齐的蓬松的头发,明眸皓齿,笑起来,灿烂生辉,像一株风情的热带植物。
我心上像被什么蛰了一口,不见得有多疼痛,却奇痒难忍,如受酷刑。几乎没作反应,我即背过身,向大堂行去,似乎不忍心破坏同事的一场艳遇。
背后有一点灼痛,来自于她的目光。慢慢地,也轻浅了。我上了电梯,进了自己的房间。避开她,就像一个陌生人。
我已经表明我的立场,我希望她明白。
我闷头洗澡,出来时,听到哗哗的水声。疑水笼头未关,过去查看,关了。才知是外面下了雨。不由有些胆战。我撩开窗户,向外看。只有白茫茫疾行的雨脚,哪分辨得出是否有打湿的影迹。
终于是煎熬不住,套上衣服往下赶。
出了电梯,一眼就看到女子靠在门阶前墙壁上。雨丝撩在她身上,大半已泼湿。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没有出声。她却已感觉,轻轻说,雨下得真大。
她说话的时候,湿气迎面扑到我脸上,让我在瞬间感觉冰凉。我不知怎的想起与她在崇安寺看过的那对忘情的恋人,雨从漏斗状的天空落下,如同纸钱。那时候我们以为不过在旁观别人的爱情葬礼。若干年后,谁在看我们?
你等谁?我把语气扯得淡薄。
一个故人。她回答我。
多久没见了?
好多年了。
等得着吗?
她笑笑,伸手接一点水花,“等等看吧。”
她这么自信我会下来?我有些许的怒意。然而,当她转过身,掬着一把水,甜甜地叫我“陈勉”,厅前雪白的光揉在她的眼内,她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那么耀眼那么年轻,我没法不去想热恋的那段时光,她也就十七八岁,她用她或调皮或热烈的目光在我心上种一颗芽。如今那芽已长成苍天大树,眷顾的人却早离开了我。
我感到悲痛。
然而她无知无觉,调皮地将水珠甩到我脸上,迷糊笑着说,这是惩罚你假装不认识我。你说你认不认识我?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重逢的。走了一圈又碰到一起,没有更陌生,也不会更熟悉。记忆只留在过去。缺失的时间太长,空白里,只有各自的幻象在开放。
锦年在洗澡。出来的时候,衣服穿戴很整齐。
我的一根烟正好完了。把窗户关上。又不想看她。有一点疏离的无措。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跟我说,来找我的原因。只是因为做了个梦。梦里,我需要她。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编派的谎言。我跟她说,我现在很好,身体健康,人模狗样。
她擦头发的手有点僵滞。发着愣,半晌后继续使力。她的头发长长了,还是很蓬松。毛茸茸的像小动物。一点点咬着我的心。
沉默的感觉不好。她找话,“有没有回W市,看看运河?”
“没有。”
“不去倒也好。我上次去了一趟,那个旅馆已经不在了。运河也大变样,修了广场,很是热闹。我们,我们呆过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我们呆过的地方?”
她甩了毛巾,走到我身边,仰起头,“你有多恨我?”
有多恨?
爱恨早就茫然。
可她还要执拗,扳住我的身体,“怨我没跟你走?”
我没法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为什么还是如记忆里那样。那时候,她是我的锦年。那时候,我们有属于我们的运河。
月亮在深黯的水上铺出银色的小路。潋滟无声。她用脚毫不客气地搅散。“陈勉。”她找不见我,呼唤着。我在近前凫出,拉她下水。她呛了,拼命咳嗽。眼睛咳出泪来,愈发的清亮。我抱住她如鱼一样光滑的身躯,载沉载浮中,觉得幸福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