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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猛一急刹，到站了。车上的人哗地叫了一声，随即争先恐后手脚并用地朝车门拥去。
乔菁没动，大脸也没动。
待所有人都下车了，两人才起身上前，跨下车门。
“去买内衣？”大脸说。
“春节的市集不知开不开市啊。”
“那……去吃牛杂条？！”
“好！”
两人拐进海月街。其实可以不走这条路的，但两人每次到市区，从车站一出来，总是习惯性地绕进这里，慢悠悠地走去跳蚤市场选购平价东西。
这条街在旧城住宅区内，窄窄的，地下是花岗石铺的路。一米多长的石条子平平整整，虽然有些许裂痕，却会长出一些矮小粗壮的草根，走在上面，有很阴凉舒服的感觉。
两旁的住宅都是半旧的骑楼，不少还留着半截子的镂花脚门和高得有点吓人的古式木门。屋子之间，不时长着一棵很高大婆娑的梧桐树，要是夏天时节，整条街道都更显阴凉舒爽。
第54节：第六章 永远的姐妹花（5）
路头处有一所红墙绿瓦的民国时期的建筑物，听说是当时的军阀住过的。外围墙壁围着细致的青砖，顶处用绿琉璃瓦砌成菱花图案，二楼的窗和栏都用欧式的镂花铁栏。门前的两边外围墙壁下种着十来株石榴树，花朵开在夏天，很美艳的样子。上月要扩充路面，门前的石榴树，因为碍了路面要全部移走。乔菁和大脸都觉得很可惜。不过单是停留在思想中的美，已令她们在好一阵子仍然喜欢绕道而行。
“我们两个也真奇怪，硬是喜欢绕圈子走一走这条小路。”大脸笑着说，“我和你其实很相似。”
“你不是常说自己像姐姐吗？”乔菁哼了一声。
“像谁也好！就不要像姐姐！背着差不多一百万的债务去嫁一个男人？干啥要这么委屈自己！呸！”“谁会想到有这样的事呢。”乔菁心里一阵郁闷，“其哥人是很好的……姐姐虽然自私些，终究是个好女孩，遇到这么无奈的惨事，真是倒霉透了。”
“所以分手最是明智！”大脸恨恨地说，“她才二十岁！否则一年还款十万也要不吃不喝不用还足十年！”
“但其哥很爱姐姐，这个时候离开他……很有点绝情绝义吧……”
“有情就能喝尿饱啊？”大脸粗俗咒骂，声线微微地颤抖，脸色有点青白。
乔菁心里微微一惊。大脸变了，变得现实，变得冷酷，变得极端而尖锐。那一次的义无反顾，已经毫无价值地停留在她的十七岁。飘忽的追逐与无法用常理推断的结果，令大脸痛苦无措，内中的勇气变成耻辱，纯真味道，已经不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脸睨了她一眼，“我这样说是为她好，我也这样和妈妈说过。她也说姐姐将来会辛苦，但女人睡过男人就不值钱了，除非是生离死别，否则最好别提分手！但人生就那几十年，一个人受苦好过两个人一块受！如果其哥手上有一百零一万，尚可还清数目，拿着余数再现辉煌还好说，问题是他现在穷得丁当响！”
乔菁觉得郁闷：“别聊她了！一时风光一时折堕，听着心烦！”
“简直是活生生的京华春梦。”大脸哼道，“对！不聊她了！走，我们吃牛杂条去！”她一拍手，拖着乔菁朝前面小跑去。
乔菁望了望周围：“喂，有人看着我们呢。”
“管他！咱俩现在只管牛杂条！”
“你请还是我请？”
“当然是你请！”
两人笑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在海月街飞跑起来。乔菁哪里是大脸的对手，还未钻出巷子就被她跑赢了。
“谁跑赢谁请！”乔菁笑着顿住身子，喘着气低叫，“输的不用请！”
“赖皮鬼！应该是赢的吃双份！输的没得吃！”大脸叫。
“我没钱呢！”
“你说谎！红包的钱呢？”大脸抬起左脚膝盖，撞了撞她的屁股。
“每年的红包我最少。”乔菁伸长脖子力争到底，“外婆那巷子的朱婆和刘婶年年都给你不给我！还有很多不知名的也不给我红包，反正你比我多很多！”
“我不理，AA制！”大脸叫。
“死小气！”乔菁骂她。
大脸噔噔噔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瞪着她：“快走啦，死？嗦！逗你的，哪一次不是我请了？！”乔菁回瞪了她一眼，笑着追上前去。
“别笑！这回我请，下回你请！”
“今年你请，明年我请！”
“要死了，味精你啥时学得这么狡猾了！”
“近‘猪’者赤啊！”乔菁笑指着大脸。
“你才是猪！”
“你才是！”
两人大笑着你讥我讽，一边斗嘴一边往清云路女人街集市走去。
此时已是入夜，路上灯火通明。路边一些雕花铁柱上挂着别致的椰皮花篮，内中开满紫色的茉莉。霓虹色的花朵有时会变成浅浅的粉红色，煞是漂亮。
近一两年，清云路开设许多雅致的小店。从商场大门口进去，步入地下商场，下了高高的阶梯，内中都是几平方米的铺面，全是黑漆的木格子间隔，整个通道全都用木质地板，无论高贵的高跟鞋还是廉价的白球鞋子，只要踩在上面，都能发出一种悦耳的咚咚的声音。通道顶部只是泡沫的天花，装了一种淡橙色的射灯，昏黄幽暗地射在人的面上，使人仿佛步入了时空隧道。
忽而一转，眼前猛然出现的是一条几十米长的通道，左左右右皆是大块大块的贴墙玻璃，上面错落悬挂着许多时髦女孩的照片。基本都是卷卷的头发，细细的眉眼，温婉的笑容。九十年代初的大陆美女，就像陈词滥调，无法走出框架，无法拥有鲜活的时代气息。
铺面的主人大多都是年轻的女孩，闲闲地坐在那里，并不急着搭讪。那副气定神闲的气度，统一白净的皮肤，合理得体的打扮，硬是让乔菁和大脸觉得自身低人一等。这样的氛围，似乎就被人看出她们只会对店子里的东西摸摸弄弄，绝对不会帮衬买东西。
第55节：第六章 永远的姐妹花（6）
事实也是这样，这里东西总是偏贵，乔菁和大脸虽然满目艳羡，却自知是应该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但情绪，却绝对低落起来。
两人灰溜溜步出商场，朝旁边的食街走去。这里很多小食店和糖水店，当然还有无数的流动熟食小档。最常见的是香喷喷的牛杂鱼蛋车子，还有姜醋鹌鹑蛋，被黑醋泡得像巧克力串般的小蛋子一元一串，有四五个。大脸一口气买了四串牛杂条，四串鹌鹑蛋，又买了一大圈棉花糖。两人便举着一路朝车站吃去。
乔菁一边吃着，一边溜眼看旁边一对互搂着走过的男女背影说：“我真想恋爱试试看。一年总有生日、情人节、春节什么的，若有人送个平日敢看不敢买的东西，也不用贵，就用小小的精致的盒子装着递至你面前，就是幸福。”
“当林思薇肯不肯？”大脸古古怪怪一笑。
“不肯！”乔菁学着大脸刚才的口吻，“——我不想虚伪！”
“或许她喜欢那样呢。”大脸哼了一声。
“唉，十五岁就已经深刻体会人言可畏这回事，别提有多痛苦了，干脆破罐子破摔。”
“我也信是这样！某些人的臭口确实可以把一个无辜的人赶上绝路。”大脸点头。
乔菁看了她一眼：“如果现在有人追你，还恋不？”
“恋！干吗不恋？！”大脸怪怪地叫了一声，“我可不是那种为了谁谁而委屈自己的人！”
“那，那你会把……上次那件事告诉他吗？”
“当然不会！”大脸白了她一眼，“总之你死也别说出来，我自己会处理。”
“怎么处理啊？”乔菁呆了一呆，“女孩子是不是完整的看得出来啊。啊，你、你是想像昨晚那电视剧一样，洒些鸡血在床上？”
“死笨蛋！”大脸骂她，“当然要随机应变！如果对方是聪明醒目的，当然要事先编一编借口。如果对方又笨又没经验，就哟哟叫痛好了。”
乔菁啊了一声：“果然是大脸啊，老谋深算啊！”
“我是想重新做人而已！总之谁肯再要我，我就一辈子对他好。”大脸淡淡说，“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也是。”乔菁点头，“我知道你能做得到的。”
大脸嗯了一声，扭头望了望西边的方向：“车子怎么还未到？”
小镇至市区只有几里路程，车站很简陋，连个阳棚也没有，只用一根旧铁杆横起一块铁牌子，上面写着个好听的名字——“穿梭巴士站。”
天气好的时候，要坐车的人就站在铁杆边等候，下雨时，就得跑到铁牌后的楼檐下避着。那儿有一间冰室，所谓冰室，其实就是喝冰冻的甜饮品的地方。什么红豆冰，芋头冰，芒果冰，牛奶冰……有时喝过后会肚子痛，要立即跑厕所去，有时又不会。
乔菁猜测冰室那块把大厅和厨房分隔开来的暗红色帘子里，一定是又脏又乱又差的，但苦于无法透视内中，而且走累了有时就想坐在里面等车子，空坐着又不行，只能叫一杯喝过后可能会肚子痛的冰水。
两人站了一阵，大脸最是贪吃，又提议到冰室坐去。两人转身往里面走去，却见冰室大门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乞丐。大的是个女人，大概三四十岁，头发糊成一大片，脸黑黑，眼呆呆地蹲坐在一张红蓝相间的胶纸上。小的只有二三岁，小脸脏得恐怖，口水沿着一边嘴角流下去，正开心心颤巍巍地坐在胶纸上玩着几张破了角儿的扑克。
大脸一步跨前，从袋里掏出一张两元，放在女人面前的铁罐子里。
乔菁站定身子看着她。
大脸捐完钱，扭头叫：“喂，连你那份也给了啦，进去吃东西？。”话毕，领头先走了进去。
“你不是说没钱了吗？”乔菁跟在她后面。
“现在真是没钱了。”大脸摊摊手，抬眼四顾，找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来。
乔菁跟上前去，坐在她的对面。
“你怎么坐得远远的！”大脸皱眉头，“坐过来啦。”话毕，她扭头朝一个黑瘦瘦的戴着绿色围裙儿的女孩叫：“靓女！来两杯红豆冰！”
乔菁应了一声，身子却没有动，眼睛瞄着用胶纸套着的甜品单，说：“大脸，要是我，我也会给他们钱，但会只给一元。”
“你是你，我是我。”
乔菁动了动嘴巴，没说话。
“别净是在过后为自己做多余的分辩！你不会因为不解释就成了坏人的！”大脸一针见血，“老是忧愁这些无谓的东西。”
“确实是那样。”
“——给有给的道理，我看着她可怜就给吧。不给更有不给的道理，我给她的钱不一定帮了她，或许还令她从此觉得原来当乞丐也是一门活路呢！”
乔菁当然明白，嘴巴却继续问：“那为什么还给？”
“给了我觉得心安理得！你不给你就不心安理得！”她望着乔菁嘿嘿一笑，“这道理也不懂，死蠢！”黑瘦瘦的服务员送来两杯用长玻璃杯子装着的红豆冰。冰水装了八分满，杯沿边一圈子玻璃像磨了沙般迷蒙着，乔菁凑上前去看了好一阵子，又看不出什么来，心中却百般害怕这些月朦胧鸟朦胧的景象是上一手或很多手的客人用唾沫堆积起来的。
第56节：第六章 永远的姐妹花（7）
大脸咕噜咕噜地喝光了杯子里的冰水，又用长柄子钢匙把杯底的红豆掏上来吃。乔菁见她把红豆一颗一颗地抿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才勉强把冰水挪到眼前……
两人回到家里，父母刚刚睡下。大脸赶着洗澡。父亲在房里朝她叫：“菁菁，把垃圾扔了，省得留在家里惹蟑螂。”
乔菁应着，套上睡衣，拎着垃圾走出门外。垃圾池在巷子口的侧对面处，乔菁正要左右望望有没有车子经过，一抬眼间，竟然看见杨朗自斜坡上一路蹬来。
她一愣，就在即将垂下眼帘之时，她分明看到杨朗的嘴角剧烈地朝左边掀了起来。那一团在脸颊处明显地吊了起来的肉就从他好看的脸廓上突出。乔菁心一堵，做贼心虚似的垂下脑袋，朝巷子另一边的垃圾池走去。
当时的她，穿着一身睡觉的衣服，那是一件任何人看见都觉得倒胃口的破旧T恤。头发是任何人看见都会摇头的蓬松杂乱，还趿着在脚趾头破了个洞子的毛拖鞋！
杨朗只是睨了她一眼，便满脸以倒了胃口的神情毫不停顿地远去了。乔菁呆硬着身子，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的羞耻感瞬即膨胀！恨自己相貌一般，恨自己没漂亮的衣服，恨自己明明被人欺负了还一副毫无骨气的死样儿！乔菁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把头颅朝墙上撞去，再立即死掉！
百般难受地缓缓回到家里，她拴上门，洗过手后，呆头呆脑地回到房里倒在床上。
窗外不时传来一两声鞭炮响和小孩子的叫喊声。乔菁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邻床传来鼻鼾声，大脸早已睡了。
近鬼巷那边的墙外，传来虫子啾啾唧唧的叫唤，显得神秘而清幽。乔菁翻来覆去，不停地思考着刚才碰见杨朗时他的神色。重复地懊恼，想得久了，思绪渐渐地显得混沌……
心里确实有些不对劲了，那个底韵浅薄的男人，怎么还能在她心湖击起波涛？乔菁自责万分，起床喝了一大杯凉开水，再望着蚊帐顶使劲数绵羊，数着数着，眼中慢慢流出泪水，却不去抹掉，迷蒙的思绪，便幻想自己会摆脱现在的一切，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把过得质量低劣的十八年通通抛到南北两极，跟一个不一定很爱她，但会尊重她和疼爱她的男人过活。
那时的她，不会想父母，不会想姐姐，只会想念大脸一个。
但是现在，连一个不是很爱她的男人也不知身在何方呢。乔菁慢慢睁开眼睛，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心思细小得几乎要断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谈一场恋爱！否则，会被周遭的蔑视气息，自身的“废物”意识折磨得生不如死。
然而，哪里去找个男人呢？总不成征婚去吧！乔菁眼睛一呆，手脚无力蹬直，眼睛愣愣睁住坠成圆形的蚊帐子的顶部，像个死人般睡在半旧的被褥上。
春节过后，家里每一个人都上班去了。乔菁是学生，假期相对长一些。空闲下来的日子，她感觉越发的寂寞。思绪总是忧伤而荒凉，像白桦树上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在高处犹豫晃荡，不知该着足何处。最后，终于不得不把左脚停留在稚气里，右脚跨进了因成长而感觉彷徨的颓废之中。
假期过后，乔菁如常上学去。尚未跨入校门，便明显感觉校门前的牌坊用云石铺过了，虽然仍然是简陋的“门”状建筑，但“伟纶中学”四个草楷大字被镀上金漆的颜色。旁边写着题字人的名字——是她初中时那个把“重男轻女”四字刻在脸上的男班主任的名字。
乔菁皱了皱眉头，径直朝斜坡走去。
高三下学期，三个班学生的情绪都显得异动非常。细心归纳归纳，无非只有三种常见的态度——懒散非常、摇摆不定和作战到底。前两者通常都是成绩中下的家伙，家境参差，有富有贫，富的早有老爸安排出路，贫的更想早早挣钱生活。后者大概是自少就被大人赞坏了，不得不把读书生涯的终结点，提至最高点位。当然也有一些同学是真的喜欢读书。
乔菁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奇特物体。她会努力，也会参加高考，但考不上也不会太难受，考得上倒更显头痛。毕竟父母说过不会供她读大学，其哥又被债务烦至焦头烂额。钱，除非从天上跌下来，否则，她考上了大学也没有可能步入大学校门。
寂寞，孤独，钱，渴望爱情，奇特的感触，如丝般的忧伤……种种的体味，带着她走进十八岁。
暑期之际，她随便报考的XX大学经济系入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那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学，离家三十里路。但毕竟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刚好只有乔菁一个人在家。她用不平静的心情接过信件，阅读，然后发了一会呆，再呆愣愣地转身入房，把信件放在抽屉里。
第57节：第六章 永远的姐妹花（8）
当晚，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事实上她也没有人可以告诉。因为这个时候的大脸已经在邻镇工作，周末才会回家。
第二天，她一个人坐上车子，到达位于东边市郊的大学。
学校一如学校应有的样子——门前两个水泥圆墩，围种着两棵老榕树。从外面越过写着“XX大学”的牌坊看进去，水泥路朝左拐弯，是一个空荡荡的大篮球场，旁边错落着一些榕树和梧桐树。右边过去一点，似乎并排着几幢四四方方的灰色石外墙楼宇。
一切都是端端正正，又半破半旧的样子。乔菁甚至可以立即肯定这所学校背后即使有着一片可能美好的天地，也不会有斜斜而上的绿色山坡，更不会有她渴望的竹林、花圃、湖泊、芳草青青的小径……
她非常的失望。标着大学称谓的学校，怎么会这么破旧平凡，甚至丑陋？
不过，即使是她不太喜欢的大学学府，要入读，钱，仍然是最大的问题。人际关系，更是和钱财并排的难题——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会伟大至支持一个不喜欢的人去做一些可能会辉煌的事。
绝望地跨上回程的车子，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原野和阡陌上的绿树，乔菁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就在即将跌至冰点的时候，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将来始终会攒足钱，我自己供自己读大学！”一整个暑假，只有父亲问过她拿了高中毕业证没有，乔菁说拿了，父亲一点头，就没有说话了。
乔菁开始积极地找工作。渴望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