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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近我,一手按到双肩,我抽气抱肩。“怎么?痛?哪里来的淤青,这么肿?”他飞快挑开我男装领口,深紫的淤青,是因头盔肩铠压肩,马背摩擦颠簸。“别——”我掀帘即逃,腰被他勾住,几旋几转,他横抱我,大步上榻。
“殿下——”帐帘摆动,郭曜语声急促响于帐外。
“何事。”李豫撑手我肩旁,我心跳如雷。
“前军求救!仆固怀恩和郭旰白马驿遇袭,怕是,怕是晚了来不及了!”郭曜简略一句,李豫弹腰而起。“整队,立刻出发!”他长剑悬腰,一手拦我,“你去哪?跟我走!”我无法计较,我小跑跟他,他上马揽我,一骑无阻无拦,疾驰渡口。“李豫。。。白马驿。。。郭旰。。。”我声音破碎,迎风而断,这消息实在惊人,郭旰清晨还营,午时出发,半日的时间,他们居然去了白马驿。白马驿地处黄河北岸与魏州之间,我军驻扎北岸,史军陈兵魏州,两方仅隔一条黄河天堑,黄河之上无躲无避无隐无藏,谁先渡河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仆固怀恩与郭旰渡河进击白马驿,这一败,前有史军,后有黄河,是标标准准的全军覆没!
“疯子!疯子!疯子!”李豫愈驰愈快,愈到近处,形势愈发诡异。黄河北岸,渡口战船百艘,中军箭戈茂林,“李”字大旗迎风招展,何处可见丝毫败势?
“发船,全军而出!”李豫高举上方宝剑,渡口守将两名,仆固瑒与李抱玉,一为仆固怀恩长子,一为李光弼长子,两人战袍血染怒目而视,分明是已打过一架。“殿下!救我爹和郭旰!李光弼——卑鄙小人!”仆固瑒失声痛哭。“哭什么!你爹还没死!”李豫长身战船,前方远远魏州城墙高耸紧闭,舟行渭水洹水交流,汩汩暗红贴舟急流。“说,一字不差告诉本王,前军为什么去打魏州了?李光弼人呢?中军为什么不救?说!”李豫拔剑指向,脚下跪倒一片。“殿下!我军不是去打魏州,是——是——是——截大燕世子!” 血满征袍的朔方将士无不失声痛哭,“啪”地一声,急流推波而上,一面血迹斑斑的战旗冲上甲板,明黄旗角,皂黑大字——“安”,安允汶!
脚踏实地,李豫面对李光弼,不怒反笑,“李将军辛苦了,天色已晚,夜战不利我军,请将军鸣金收兵。”
“战势已定,只待斩下贼将安允汶首级,末将便大功告成!”李光弼遥指巍巍魏桥,我拔腿飞奔,“妹——别跑!别跑!”郭曜飞奔赶上,搭腰带我飞纵。“仆固将军!仆固将军!将军!”魏桥边朔方军高声大叫,根根铁矛伸去,仆固怀恩抱着马头凫水渡过渭水,这里,血染洹水,尸塞渭水,满山遍野的尸体,是安军,也是朔方军,两败俱伤,两败俱伤!“郭旰——郭旰——安允汶——”我凄厉尖叫,巍巍魏桥,断桥巍巍,安允汶单人匹马,马卧桥边,他面中数箭,依然拄刀岿然不倒。我寻到郭旰,他单膝跪于桥头,两人对峙,他不倒,他不进。
“郭旰,你不忍,我替你动手吧。”郭曜长叹,拔刀上桥。
“不要!不要碰他!他活不了了!别碰他!”郭旰舞刀狂啸,血泪呲裂,“呯——”长刀震飞,一折为二。“元帅之命谁敢不从!”李抱玉一剑震飞他刀。“站住——让开——”我拾起断刀,李抱玉细看我脸,惶然后退。“杀安允汶祭旗是不是?我来动手!”我捧刀走上桥头,举刀,猛力劈下——
安允汶,他曾称我是个“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女孩”;他曾笑话我这么个长法哪年哪月才能叫我二嫂;他曾驾驶马车为我颈伤奔波;他曾躺在我常乐坊绣楼养伤;他曾与我同乘一车出城。
今日今时,各位其主,何谓对错!
仆固怀恩是军命难违,布阵平原,自断魏桥,他挡了安允汶投奔史军之路,也全军覆没,凫水逃命。
郭旰忠义难全,他亲手杀尽每一个誓死护卫大燕世子的安军,然后下跪桥头,亲眼看安允汶气绝身亡。
大唐的名将,李光弼,好一个一军主帅,置同僚于绝境,坐观两败俱伤,坐观挚友搏杀。
我一刀劈下,桥墩不动分毫,一刀、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刀口翻卷,虎口血流,第一根粗木只劈裂一半。身旁一刀落下,哗地砍断整截,再一刀,第二根粗木桥面劈断,再一刀,再一刀。。。郭旰执刀狂砍,一根一根,一个人两个人,愈来愈多朔方军人加入,最后一根粗木劈断,桥头轰然塌下,魏桥首尾俱断,巍巍魏桥,飘摇寒风,惟有,拄刀人,岿然不倒。
“安允汶身中数箭不倒,此人也是条硬汉,本王以为,该是收兵了。”
镪——
清亮锣声响彻白马驿,唐军闻金而退。
寅时五更,我再见李豫,我要兵符,我要军中最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大哥说过,军功,您给他机会不就立了?威望,您帮他树威不就成了?仆固怀恩雄重寡言,郭旰资历尚浅,他们俩合在一起就是智勇兼备。”我推出郭曜,我要他证实,我曾,未卜先知。“殿下可以向郭曜求证,我在天宝十四年就知道安禄山会起兵叛乱,每一战,孰胜孰负,如何对敌,我全知道,所以我大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与大哥从不变老,我们能知千年之后,李该天数之口说我是帝女,所以,您帮郭旰上位,我保证,西征伐燕,只胜不败!”
我从李豫手中接过铜铸虎形,甲兵之符,郭旰颤抖接过。
破晓军号吹响,李豫以上方宝剑临阵授命:李光弼为助军,负责粮草军资;仆固怀恩代朔方节度使,郭旰代朔方节度副使,朔方、河东两军合兵一处,由仆固怀恩、郭旰行使军职。
隅中,全军拔营,进赴卫州,郭旰扶我上马,热泪盈眶,“清河,你。。。付出了什么!”
第十四章 兵车行(三)
第十四章 兵车行(三)
十二月初一,仆固怀恩、郭旰率兵从卫州汲县的杏园渡过黄河,向东到达获嘉,击败叛军大将安守忠,安军退守卫州,朔方军进兵包围。十二月初七,淮西节度使鲁炅从阳武渡过黄河,郑蔡节度使季广琛从酸枣渡河,镇西节度使李嗣业率部在卫州城下与朔方军会师,安庆绪则将邺郡的全部兵力,总共七万人马来救卫州。此役安庆绪亲领中军,大唐四节度使联手迎敌,先诈败,后伏击,再穷追,以古代战役中最惯用的战术杀得安军大败,安庆绪败逃,安守忠死于战场,卫州平定。
十二月十七,安庆绪重整残兵与唐军又战于愁思冈,这一战滑濮节度使许叔冀、关内节度使王思礼、河东兵马使薛兼训(代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参战,七大节度使再败安军,安军伤亡惨重,败退入邺,时七节度使兵马与驻守城下的兴平节度使李奂收拢重重包围,切断邺郡与外交通,至此,大燕皇帝如翁中之鳖。
十二月二十九,河南节度使崔光远在赶赴邺郡途中败于史军之手,史军攻陷汴州、滏阳,与安庆绪遥相呼应。崔光远部折损三万人马,退回封地,不再参战。两日之后,亁元二年正月初一,史思明在魏州城北筑坛祭天,自称大圣燕王,封其子史朝义为怀王,史朝清为齐王,史朝义发十三万兵马,驻扎滏阳,与安庆绪遥相呼应。
正月初五,我穿白容重,供斋烧纸,代全家磕头焚香,今日是爹爹一周年祭日,他七十一岁含笑而逝,悼,而不哀。李豫由后军来,正月冬雨,浠浠沥沥,他带了把油伞,只在我头顶撑开。三支香,一副烛,一叠纸,我已用完,他自带香烛,鞠躬祭悼。简单祭后,他陪我回中军。我谢过李豫,他于十二月派使者入朝报捷,郭旰已立下大功,只待回朝后金殿听封。“你毋须谢我,永丰仓、河阳、白马驿三战是他身先士卒浴血搏来,先平卫州、后破愁思岗,这两战又是郭旰邀其他七大节度使参战,不吞独功,体恤将士,他成熟历练极快,品德威望人所共识,他是当之无愧,你看人很准。”李豫言辞诚恳,自打完卫州后他愈发看重我的意见,其实我并不是万能,我也不懂行军打仗,我只知道历史上的围邺之战是在唐军平卫州破愁思岗之后,我提供意见,郭旰与仆固怀恩布阵冲锋,他们是真正的当之无愧。
“珍珠,你就没话对我说吗?还是你。。。怕我对你不利?”他挑开这层膜,我透了口气,李豫,他坦诚直言,而我,的确是怕。
那夜我从他手中拿回兵符,郭旰日出之后立即接我回到中军,后来的一个月,朔方军与镇西军齐头并进,行军苦,恶战惊,郭旰和李嗣业始终保护左右,我一一熬了过来。不怕是假的,这个时代的人相信的是什么?未卜先知代表什么?青春不老意味什么?李该的帝女、帝相之说被证实是真,李豫可会夺我自由?主他这颗紫微之星?
“风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这句出自《春秋…凤歌》,珍珠,你可知其意?”他未执伞的右手拢起我濡湿裘袍,掸去雨丝,动作轻柔万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他自问自答,看我的眼眸分外诚恳温和,“这一句说的是,过去的已无法挽回,到来的还可以补救。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自称李豫,那是因为我生岁年,豫州献嘉禾,意为祥瑞,我以此名遥领凉州。如今,我改名李豫,我们,从头来过,好么?”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全身雨湿,我终没接他的伞,没说话,没点头,他,转身离去。
“别理他,我们走。”郭旰撑伞来接我,其实我不用担心,他一直在暗处保护我,而李豫,看来并非强求之人。“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看他背影远去,似曾相识,傲然始终。“不负如来不负卿。。。史。。。”郭旰停口,苦笑。“李将军恐怕熬不过。。。我带你去见他一面。”他牢牢牵定我走向西营,仆固瑒头前开道,闷声开骂,“闪开!二十万男人都打不过,为难个女子,还要不要脸!”镇西军营躁声渐落,铁矛利刃让开一条一人宽的通道,我跟着郭旰掀帘入帐,走进榻前,双膝跪地,埋首磕被。
“二小姐,您起来。” 镇西兵马使荔非元礼扶我,我坚持跪地,李嗣业已处弥留,我既能踏进这个帐里,就要跪着送他。
“将军,昨夜有清醒过。”荔非元礼朝外大喝一声,帐外全体肃穆,“您受委屈了,将军有话要末将转告小姐。”他坚持扶我,与我平肩而立,“将军一生戎马,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愿,望小姐能叫他一声爹爹!”
“爹爹——爹——”我扑通再跪,悲伧失声。
日暮之时,大唐镇西节度使李嗣业重伤不治,他是在正月初二强攻邺城时身中流矢,那一战的督军正是军容宣慰使,宦官鱼朝恩。他伤势恶化几日我饱受指责,军中流传我早知天命能主胜负,镇西军中诸人责我隐瞒破敌之法,致其主帅重伤。荔非元礼继任镇西节度使,他主持点垛火化,骨灰入瓮。“将军遗命,请小姐护送将军棺埻回祖乡灵州,再 勿 回 来!”荔非元礼交于我手,我怀抱白瓷瓮,步步沉逾,再不回头。
“珍珠,这样,你还不肯说?李嗣业死了,你还不肯说?他待你如何?难道还比不上安庆绪?”郭曜一身尽湿,他在辕门前拦住我,气苦悲痛,大声责问。
“此事与她无关!是个男人就该自强奋发,不是依赖什么天数天命,更不是倚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郭旰张手护我,我走出他双臂庇护,雨打风吹。李嗣业,他从小护我,在灵州,在回纥,在长安,临终最后一句,他认我为女儿,他要我送他回乡,从此,再勿回来。“我说。”我泪雨模糊,亲述残忍,“筑垒两道,挖壕三重,漳水倒灌,郭曜,你听明白了吗?漳水围邺,你明白了吗!”
“你——你——”郭曜点指我鼻,气极无语。我出营上车,郭旰上马送我。终于走了,西行灵州,再不回返,李嗣业,我只叫过一声的爹爹,他答应大哥送我回去,以命践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北方鼓声震耳,又是一个日暮三刻,史军袭营。“我们走。”郭旰长身望北,催马驾车。日暮三刻,史军袭营,已成家常便饭。史朝义进军邺城西五十里,扎营千顶,与唐军营帐呈三足鼎立之势,每营置鼓三百面,日夜擂鼓,遥为声援。整整一月,每日日暮三刻精骑抄掠,六百人为一队,十队为一轮,呼啸而过呼啸而来,不战既走,骚扰不断。唐军八大节度使围邺不设主帅的矛盾自宦官监军鱼朝恩来后急速加剧,武将本性直豪爽,又各自割据称雄一方,所谓奉旨出征也是权衡得失利弊之后。三年山河被占,唐室风雨飘摇百废待兴,他们中有反唐投燕再反燕投唐者,有按兵不动坐壁上观者,有恃功入朝讨封食邑者,真正肝脑涂地以死报国的又能有几人?一个宦官,挟旨监军,以宫闱骄横来掣肘诸将,又怎能另人信服?强攻邺城后这表面仅有的平衡也被打破,李嗣业重伤,镇西军公开自立,其余六军各自为政,私交结盟,强攻邺城还是分兵伐史争执不决,甚至是掳掠战励撤兵封地之声都尘啸而起。
“郭旰,起火了,东面起火了。”我一把拽他,东面天空火光冲天,映天彤红。“郭旰,东营起火了!粮仓烧着了!”仆固瑒由后赶上,陌刀直指东面,东营,河东节度行营军营,李光弼罢为助军后便称病回朝,带走了一半人,现由河东兵马使薛兼训负责押运粮仓军资。“薛兼训怎么不救火?去救呀!你爹。。。”郭旰跺脚,仆固怀恩血性胡人,逼人斩子、夺人所爱、见死不救,李光弼自己心胸狭窄,将心比心,又怎能要人难时援手!“薛兼训上当了,他负责运粮,却把史朝义的人运来了,现在搜查奸细还来不及,哪顾得了粮草。最多。。。我去救火!”仆固瑒拖刀就走。“郭旰,你去东营!”我推他,他迟疑马前。“我送二小姐就好了,你去,别让我爹知道是我来告诉你的。”仆固瑒与他换马,郭旰拿定主意。“清河,你是该马上走,史朝义太猖狂,我担心他们迟早逼你对付他。”他重结我裘袍系带,我绻身抱瓷瓮,手也冷,心也冷。一边是祸国,一边是殃民,安允汶死了,安庆绪也会死,还有他。。。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郭旰突然笑了笑,难得开怀。“什么好消息?大哥。。。”我打起精神,那么久了,大哥该有消息了。“心有灵犀,大哥回来了,就在这里,离我们不远。”郭旰极有预见地接住瓷瓮,我双手颤抖,几乎抱持不住。“一言难尽,我以后再详细告诉你,总之,大哥要你先走,等大嫂身体好些他立刻追你。”郭旰命车马启程,我探身车外,他按下我,耳边顽皮发笑,“就知道你忍不住,告诉你,大嫂无事,只是,动了胎气!”动了——胎气?我张圆了嘴,半天发呆,傻笑不止。“二小姐坐好啊,这雨势好象大了,天雨路滑,我叫他们行得慢些,嗳,您坐好,别看拉,郭旰早没影儿了,嗳,您笑什么?”仆固瑒学着我样扭头看后,道路泥泞,雨花绽放,郭旰回营了,可笑声语声耳边依稀,大哥平安回来,大嫂身怀六甲,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什么喜临门?”仆固瑒放落车帘,隔下雨雾。“仆固瑒,你二弟又添了一子?你也快找个好女孩,娶妻生子,饴儿弄孙,你爹该有多高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仆固玢没了功名,隐于灵州连得二子,人生二喜都赶在了他大哥之前,又何尝不是好事?“娶妻。。。老子难得喜欢一个。。。此奇耻大辱必百倍报之。。。”恨恨语声被大雨支离,破碎,我闭目,入梦。
醒时面上凉冰,一滴一滴,面上襟上,晃离不定。
“李——”我一动他箍得更紧,走得更快,头顶黄布油伞跟得更疾,点滴雨珠,伞缘漏下。
李豫,抱我疾走的人分明是他,夜色模糊了一些却清晰了一些,气息,胸膛,臂环,三年未近,宛然不变。
咣铛门开,油伞顿后,他抱我入室,身旁蹑足轻声,车中一切由人一一送进房中。他放我下地,合门关窗,转身向我走来。我楞怔半刻,下一刻,我被他扯下,仰面跌于案几。“李豫——”我惊呆,腹中委婉措辞全魂飞魄散,他怎么,怎么。。。
“知道这里是哪里?相州!漳河岸北!你的好计!筑垒两道,挖壕三重,漳水围邺!你看看,看看窗外!”他砰地推窗,一股冰寒席卷满室,我动弹不得,只看到劈叭振动窗棱,还有他脸,青白交替,暴怒即发。“正月尺寒,漳水冰封百里,倒灌?围邺?郭珍珠,为个安庆绪,你就这样耍你丈夫!”李豫凶狠判若两人,手起掌落,强撕衣帛,我震惊失聪,直到肩颈痛啮才知躲他逃他。“李。。。我没骗你,真的没骗。。。停手,李豫,停。。。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