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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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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的鸣锣。两对两对的锣声:白生……白养……半夜里经过,路边村子里的女儿及年轻新妇都惊醒听见,想着生身父母,想着自己是女身,好不凄凉。

  是日男家从午前打发花轿亲迎去後,留下动用的人手只是整治酒肴,备办几桌碗盏,堂上挂起福禄寿三星图及喜联,入夜诸事就绪,渐渐三更向阑,等花轿来还着实有些时候,动用人都去和衣假寝,惟余公婆与娘舅在东厅商量明天的人事调度。我小时亦硬橕着不肯去睡,要等花轿,渐渐瞌睡蒙眬,但见堂前无人,烛焰照着三星图更加惺忪,檐际夜色青森,繁星满天,我去地上拾取放残的百子炮仗,对中折断,就庭燎点燃,看它火花喷溅,後来不知何时我在母亲膝上睡着了,被抱去轻轻放在床上。及至醒来,只听得鼓乐大作,花轿已经来了,我来不及去想自己怎麽会身在楼上,就奔下去看。

  此时天才东方发白,花轿进大门,轿上轿下前前後後一片声放百子炮仗,打锣吹号筒,轿前一人以五谷撒地,祓除不祥。花轿到了堂前,稍歇一歇,等交进了吉时,才揭开轿帘,搀扶新娘出来,新郎新娘拜堂。只见满堂前花团锦簇都是人,点起一对龙凤烛,动乐。拜堂时的音乐非常华丽,是钲、铴锣、咚锣、梅花。钲亦是一种锣,径只五寸,相当厚,绳纽套在左手拇指上,右手以阔二寸厚二分圭形竹签的边刃击打,作端端声。铴锣较薄,直径八寸无纽,惟以左手食指头顶住上边,击打亦是用竹签,音声清浅。咚锣直径一尺二寸,还比钲厚,中央受槌处凸起杯口大的一圈,击以槌,声音深宏。梅花像短喇叭与箫笛的混合形制。这几件都是铜乐器,钲与铴锣咚锣合成的音节是

  端端痴端咚……

  端端痴端,痴端痴端咚……咚

  “痴”是铴锣一击随手一扪煞住的声音。而配的乐调则在梅花,那梅花吹起来就像晴日溪山里水流花开。这音乐是迎神的,亦是拜堂的。

  拜堂是新郎新娘并肩先拜天地,然後新郎新娘交拜,乐户一人司仪,唱

  作揖,拜……

  作揖,作揖,拜……兴……

  新娘有老嫚在一旁搀扶行礼。新娘是上花轿时的装束,身穿太婆衣,头戴纸冠,覆一块盖头红帕,说是桃花女与公公斗法作下来的,纸冠是丧服,为欺骗凶神恶煞,女子一生里当着这样的大事,真个是直见性命。如生如死的决绝,她亦不施脂粉,拜堂时便是这样的天地人素面相见,一男一女的素面相见。

  拜过堂,乐户吹号筒,廊下大锣大鼓,新郎抱新娘上楼,众人团随到洞房里。新郎新娘并坐在合欢床沿,人丛中出来福寿双全的翁媪二人,拿汤圆喂新郎一口,新娘一口,又持整株红皮甘蔗向新郎新娘祝三祝,多福多寿多男子。於是新郎揭去新娘的盖头帕,老嫚来助新娘更衣梳妆,要到此刻,才穿戴起凤冠霞帔,敷粉搽胭脂,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凤冠霞帔是後妃之服,拜天地又是帝王的郊天之礼,中国民间便女子的一生亦是王者。

  楼下又动乐,是平旦时分了,新郎新娘又下来到堂前,拜福禄寿三星及家堂菩萨。又然後拜祖先,拜公婆及房族中长辈,新郎新娘每行动必随以鼓乐,人是可以好到像步步金莲的。

  於是开宴。早酒晏酒夜酒。满堂亲宾。一次总有二十桌,堂前最上一桌新娘上座,新郎坐在下手主位,左右女眷相陪,乐动酒行,新娘惟垂旒端坐,不举杯箸,真好比九天玄女娘娘。亲宾中有人上来献爵,新娘起立,由老嫚代饮,新郎亦起立陪饮。一时音乐转成缓缓的细乐,新郎新娘到各桌敬酒,满堂亲宾皆起立,由老嫚执壶把盏,众人皆饮,敬酒毕,新郎新娘归座,众各安席,鼓乐大作,酒过三巡,各桌猜拳行令,只见火杂杂的杯光衣影相射,那音乐是大锣大鼓,还吹号筒,使人想起唐诗里的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

  半下昼发箱。女眷们多来到新房里,由叔婆婆或太婆问新娘要来钥匙开嫁妆箱子,把衣裙一件一件发出来给众人过目,用筷子做筹码点数,取快快兴发之意。发到最底一层是孝服,就停止,把发出来的衣裙又理齐放好。孝服是为公婆百年後服丧的,嫁妆自祭器至孝服,连同婴儿的带子色色齐备,女子的一生真也凄凉,也庄严安稳。

  晚上洞房花烛,亲友闹房,闹房都是男宾,百计引新人笑,女宾则心里袒护着新娘。新娘端坐在床沿,不言亦不笑,连眼睛亦不抬,脸上什麽表情都没有,但只这样的正容端坐,就是个无限意思的存在。此时多亏老嫚一张嘴百伶百俐,处处替新娘解围,又好语引逗众宾,使之谑而不虐。直至时候深了,众人都下不得台,新娘才为一冁然,於是说新娘已被引笑了,才纷然下楼,老嫚搬出新娘的喜果,在堂前请吃酒吃点心,新郎新娘则在洞房饮合卺酒。

  我村里凡有娶亲,便连大路上亦都是喜气。喜事人家门外大路上阴润润的,不知是露水抑是夜来细雨,亦不知时候是半早晨抑是半下昼,只见日头花开出来了。地面上散着嫣红的鞭炮纸屑,乾净得似未经人践踏。日头花晒进新房里,只觉妆台如水木清华。楼下众宾,楼上新房里则姊妹妯娌们陪伴新娘,好像新娘只是她们的,有这样贴心知意。有时新郎进来转一转,新娘亦仍端坐不抬眼,但明知道是他进来房里又出去了。

  办喜酒凡三天,头一天是正日子,宴众宾,翌日谢媒酒,新娘谒宗祠,三朝办房头酒,新娘入厨下作羹汤,家祭。热闹收场,随即家里一切又如常,只是多了一个人了,也见她炊茶煮饭,也见她洗衣汲水,但仍觉她是新人,恰如三春花事过後,随来的四月五月天气,仍是新竹新荷,只觉人世水远山长。

  这婚礼,中国民间几千年来都这样行,却人人都觉是专为他一生中的好日子而设的,不可以摹仿或第二次。我与玉凤便亦是这样的花烛夫妻。 


 
有凤来仪:凤兮凤兮
   我二十岁那年,九月父亲去世,十月家里喜事,这依丧礼是不可以的,但贫家凡事不易,已是父亲都备办好了,遗言要如此。初时因宓家山娘舅做媒人传话传得不好,玉凤的父亲又小气,许多误会,後来是得女家媒人芦田王少彭妥结了,少彭出身大家,与男女两造都是亲戚。如此家里就即刻除旧布新,我母亲亦转哀为喜,蓬莱海水才乾浅,随又瑶池桃熟,世上的一月抵得过世外已千年亲迎时因胡村去唐溪山路有五十里,这里一早发轿,那边也前半夜就上轿。途中在前冈表亲家吃半夜点心,众人都进村去了,花轿停在山边大路上,月明霜露下,我一人守着花轿。婚後玉凤说:“那时虽轿帘紧闭,且两人都不说话,我知是你在跟前。”规矩是新娘在花轿里不可以与人交言的。

  却说那晚众人去村里吃过点心,加了擎燎的松柴之後,花轿又起行。我坐兜子轿在前,至一处岭上,回望与花轿相隔有数百步,忽见左手山边灯笼火把明晃晃的也有一乘花轿抬来,不知是哪村哪家的,两乘花轿在十字路口交叉而过,我想倘使两家抬错了呢。婚後我还向玉凤取笑,说那时我倒是担心,玉凤道,“这岂有个会弄错的”,人生也真是明迷得使人糊涂,却又精密可靠到一点难差。

  花轿至叠石村已天亮,沿溪转过田畈就是胡村了,霜风晓月觉得冷。及至上田畈,放铳,八面锣齐鸣,一派细乐前导,花轿缓缓进了村。及进大台门,放百子炮仗如雨,花轿至堂前歇下,众人各去取便休息。约过半个时辰,才踏准了吉时,堂上高烧龙凤花烛,廊下动起鼓乐,由叔叔家红姊上前揭起轿帘,请新娘出轿,由老嫚搀扶,我与她在堂前双双拜天地,又交拜毕,红姊教我抱新娘,我从来亦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是无可选择的心思一横,略相一相,当即俯身抱起她,幸得姊妹们围随搀扶,直抱上楼到了新房里,因为新娘衣裳穿得非常之多,很不好抱。

  这一切,於我都是这样的生疏。及至坐床,老嫚给新娘摘下花冠,叫我揭去新娘的盖头帕,一见是穿的半旧青布太婆衣,脸上脂粉不施,我心里一惊,简直不喜,且连这不喜亦完全是一种新的感情,对自己都非常生疏的。西洋人常会得见到神,而中国文明里惊天动地的事却是看见了人的素面。

  我且因一夜没有睡,害了火眼,随即独自去到隔壁母亲床上歇息,听见楼梯上下人声不绝,堂前廊下宾客沸沸扬扬,而邻室新房里是姊妹们在陪伴新娘,但是这些好像与我无关。我一点亦不兴奋感动,什麽也不思想,也不是不乐,也不是凄凉,是什麽一种情怀好不难说。

  楼下又动起鼓乐,我起身去到新房里,此时陪伴的姊妹们都下楼关照什麽去了,只剩老嫚在帮新娘打扮,因为就要下去堂前拜家堂菩萨。众人看是新娘,我看则只是她,她坐在临窗靠床的梳妆桌前,身上还只穿红棉袄裤,桌上放着一碗面,还有一碗她只吃过几筷,她把筷子移近给我说:“你吃些点点饥。”这是她初次向我开言。玉凤比我大一岁,而且夫妻的名份女子比男子更分明的承受,当下我也觉得两人真是夫妻了。但我不说什麽,只把那碗面来吃了。新郎新娘是只顾行礼,尤其新娘,正式酒席上是不吃东西的。

  晚上闹过新房,众宾下楼去後,老嫚送新娘的喜果去堂前,又进新房来铺好被枕,解开新娘上花轿时怀里带着的红巾包,是荔枝及和合酥这些,专为给新郎的,叫做怀里果子,把来凑成几个盘头,摆起两双筷子两只酒盏,这就是合卺酒了。那老嫚很年轻,她自己也是新婚才满月,生得很俏,脸相身材像李香兰,专会花言巧语,什麽话到她嘴里都变为吉祥,众宾都爱兜揽她,此时她卺洞房摆合卺酒,却非常简静清纯。她摆好了,斟上酒,叫声姑爷姑娘,说了句吉利话儿,返身曳上房门出去了。

  房里只剩两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举盏说声请请,两人都饮了一口。倒是玉凤先开言,她道:“这次的事情真也叫人怨心,那宓家山娘舅来说聘礼嫁妆,说得好无道理,爹为我这个女儿也够受了。”我听了一惊。女儿总是信爹的,看她就有这样理直气壮,而此刻是对着蕊生要表一表了。她要算得糊涂,洞房花烛夜初次交言,说这话岂是相宜的?可是此时或只有像我的不知如何开言,若开言,除了说这样糊涂可笑的话,此外还有什麽更相宜的,莫非说我爱你?而我亦只是端然的回答,说我家不是争执嫁妆的,那可桢娘舅说话原有些小娘气,自作聪明。玉凤听了亦就不再提,她原只要有朝一日对蕊生表过了就是了的。

  玉凤见我吃了几个荔枝,她就把包里的荔枝再添些在盘里,又给我斟了一盏酒,只在这些小动作里她就这样信赖的把我当作亲人,我心里感激。可是两人都东西吃得很少,合卺酒,就是这样草草杯盘,不成名色。我看她先解衣睡下了,我去睡在另一头,两人即刻都睡着了,真是天地清明,连个梦亦没有。 
 
有凤来仪:风花啼鸟

   我年轻时的想头与行事,诸般可笑可恶。我不满意玉凤,因她没有进过学校,彼时正是“五四运动”的风气,女学生白衫黑裙,完全新派,玉凤不能比。她又不能烟视媚行,像旧戏里的小姐或俏丫鬟,她是绣花也不精,唱歌也不会。我小时团头团脑,因此喜欢女子尖脸,玉凤偏生得像敦煌壁画里的唐朝妇女,福笃笃相。逢我生气了,她又只会愣住,不晓得说好话,我就发恨,几次说重话伤她的心。

  玉凤绣的枕头,我起先只当不好,其实花叶葳蕤。还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已唱了一支,是“小白菜,嫩霭霭,丈夫出门到上海,洋钿十块十块带进来”,我也以为俗气不过。可是这种民歌真有本地的誾巷明净,民国世界出去在外乡外码头的亲人依然是这样的可靠。

  婚後我在胡村小学校教书,半年只得银洋三十五元。玉凤很得我母亲的心,她也孝顺,我母亲也待她如宾。还有侄女青芸幼受後母虐待,後又三哥亡故,直留在祖母身边抚养,玉凤来时青芸还只八岁,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凤六婶婶,其後青芸长成,还比亲生女儿孝顺。虽然家道贫寒,玉凤却相信丈夫是读书人,必定会出山,便烧茶煮饭也都有情有义。她娘家堂房姊妹葵兰春兰在杭州读书,暑假回来,她与她们在後院乘凉绣花说话儿,她虽不进学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国世界。她并不勉励我,而只是相信我,男子的大志是动的,女子的大志却使她这人更静好。有时她洗好碗盏,走过我面前略站一站,脸上笑迷迷,问她有什麽好笑,她答不知道。

  夫妻恩爱当时是不觉的,惟觉是两人,蕊生与玉凤。玉凤在溪边洗衣,捣衣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脚下水去捞住给她,就站在齐膝的浅水里帮她把洗的衣裳绞乾,水滴溅湿了踏陟石上静静的日光。周围山色竹影,因有这溪水都变得是活的,桥头人家已起炊烟,两人所在之处只是这样的沙净鱼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峄山刻石,“因明白矣”。

  一日傍晚,我坐在檐头小竹椅里读书,邻家小叔走过,小叔与我父亲是异母兄弟,性情全然各别,对人多有恨毒,见我当了小学校教员很看我不起,这回他又拿话伤我。我一气,就到厅屋楼上去躺着,夜饭也不吃。玉凤来叫,问我,解劝我,我只不作声,随後见她泪流满面,我才说你先下去,我会来的,但她如何肯依。忽听见我母亲在前发话了,那小叔倒也不敢应嘴。及母亲点灯上来叫我,我才下去一道吃夜饭。其实我的生气伤心有一半是假的,因为有母亲与玉凤,所以我可以这样奢侈。这变成了习惯,其後我做了时局的弄潮儿,遇到大惊险大困难,每每懮伤憔悴亦像这样有一半是假的,会得对自己的感情游戏,才不至於掩脸沈没。

  翌年三月里,一日我正在下畈塘钓鱼,有人去镇上回来带给我一封信,是杭州邮政局叫我去当邮务生,月薪三十五元,这个位置还是我在蕙兰中学二年级时考取的,竟还保留着。我就去芦田,问少彭借得九元,留给母亲五元,到楼上又给玉凤二元,玉凤不肯要,说你路上也要带一点,我说路费剩有二元已够了,推推让让的一定塞在她手里。

  我到了杭州,在城站邮局上班,每月寄二十五元给母亲。邮局是铁饭碗,但我只做得三个月。邮局的职工个个但求无过,图个岁久加薪,还有养老金,我觉得这也未免志气太短了。彼时邮局在外国人手里,对顾客很傲慢,连职员自己淘里亦毫无情义,半分邮票过手都要签字,各人责任分明。我不佩服的是他们手续有一点点不到之处就吓得要命,如邮件赶班时,漏下一封信迟到下班发出,罚洋一元,罚洋一元是小事,可笑的是周围的同事们见你做错了都扮起那样一副严重的面孔,冷淡无人情。我虽未曾被罚,心里却想,假使钱塘江涨大水或因打仗邮件不通,难道你也去罚天罚军阀。那种现代西洋的严肃其实只是认真的儿戏,计算得极精密的浪费,到头是个大诳。

  有个管卖邮票的同事,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岁久积勤,二十年来薪水从二十元起已加到了一百一十元,再做满五年就可得终身养老金了,局中要算他最年长,也只他还是个有人情的人。我每见他吃中饭,是媳妇或女儿送来。一日,有人买了邮票,又把三分的要掉一分的,他就掉了给他,局长见了冷然说:“你懂得章程吗?”大约是邮票出了窗洞即不许掉换,那职员即刻垂手起立,答道:“是!”局长说:“你来!”把他叫到局长办公桌前责骂,我见他垂手躬身一一只答“是”。我虽与他连未攀谈过,但想起他也是一家之长,若他家里的人知道爸爸这样卑屈会如何难受。 

  又一次是有人拿收集的邮票要我盖戳,我给盖了,不知也给局长巡见了,被申斥说不可以。翌日偏又有个英国妇人也来要我盖戳,我拒绝了,那局长看见却走过来与她攀谈,伸手出窗洞外接了她的集邮册,叫我盖戳,我不盖,他就自己给她盖戳,笑脸送那英国妇人走後,狠狠地瞪我一眼,唾骂一声,见我不服,把我叫去到他的办公桌前,越发骂出难听的话来,我仍不服,就这样被开除了。

  我回胡村,无事又只可去溪里钓钓鱼。我失去邮局的位置,母亲与玉凤当然可惜,但是也竟不介意。唐朝宰相牛僧孺诗:“休论世上昇沈事,且斗尊前现在身。”我母亲与玉凤也只觉现前的人是蕊生,就什麽意见都没有了。但也幸得那时家计有我大哥担当。

  韩信钓鱼,我想他当时也只是个无聊赖,未必去想像楚汉的天下。这样的无聊赖我除了这次,後来还有是北京归来无事可做,住在杭州斯家,及在广西有次不教书,住在南宁城外,虽亦懮愁,只觉人世如海日潮音,使我想起观世音菩萨。还有是中日战时我在南京出狱之後,未去汉口办报之前,住在丹凤街石婆婆巷,五月里风风雨雨,整日与卫士的小孩打桥牌,只觉外面天荒地老,我什麽心思亦没有。

  我在家两月,无中生有想着要去北京读书,先在嘴上念说要去杭州,就有个芹香叔托我带两块钱宓大昌的旱烟,我正好拿了做路费到杭州。在杭州问斯家借得十六元,买二元烟寄给芹香叔,到上海又问同学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图坐火车到北京进了燕大,燕大先有两个同学於瑞人与赵泉澄在那里。这种一看像是绝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玉的《高唐赋》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样,倒是在荒唐上见好。

  这次我出门,母亲正在桥下祠堂里拜龙华会,玉凤听我忽然说要动身,她定要烧了一碗桂圆给我吃了走,两人又谦让一番,我只得吃了。人世这样荒唐,但又是这样的真实,使人感激。这时大路上有个顽童望见我们两人在楼窗口,就叫道:“蕊生的老婆!”玉凤笑起来。 

有凤来仪:远游

   去北京的路上,渡长江,济淮水,望泰山,过黄河,此地古来出过多少帝王,但我在火车上想,便是下来在凤阳淮阴或徐州济南,做个街坊小户人家,只过着今天的日子,亦无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岁,九月里到北京,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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