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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起手臂,往下跳,正好坠落在我的脚边,就在院子里铺砌的石块上。我弯下腰去看着他,抱起他光秃秃的脑袋和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庞。我哭了。
这张脸的轮廓扭曲了,眼睛也不见了。顷刻间,我手中抱着的只是一颗陌生而又易碎的头颅,就像细沙一样在我指间消逝、滑落。
我在泪水中醒来。房里一片昏暗,白天的大半时间我都在睡觉。我把身上那件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换掉,洗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思忖着最后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我记不得了。
我点了一根烟,坐在窗前,看着夜幕降临这个小镇。寝室窗下,是一座空荡荡的院子,和那棵院子里惟一的已经掉光叶片的树木。远方的那些房子,有愈来愈多的窗子亮了起来。窗子里的生活是平静的,是正常的,是令人安心的,有那些成双成对的人们,那些孩子,那些家庭。我还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声响。我思索着,那些人为什么在夜间还要开车?他们要上哪儿去?为什么?
死亡就快来了,它会抹灭一切。
一想到死亡,我就心生恐惧。
我害怕死去,但是我不会上医院的。
第三谎言 3(1)
我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我对那段日子的记忆相当清晰。回想起那个时候,我的床就和其他二十几张床并排在一起,我的衣橱摆在走廊上,还有我的轮椅、拐杖以及那间折磨人的房间,里面有游泳池和一些机器。其中有一个像输送带的机械设备,我站在上面由一根皮带支撑身体,然后就永无止境地在上面行走。另外还有一些吊环,我也必须一直挂在上面。固定式的脚踏车更磨人,跨在上面即使踩到痛得快要哭出来了,我还是得继续踩下去。
除了这些痛苦,我还记得那些味道:药水味里混杂着血液味、汗水味、尿液味和粪便味。
我也还记得打针,护士们的白色衣服,一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和我心中渴望已久的期待。当时我心中期待的是什么呢?大概是恢复身体健康之类的吧?但也可能是期待其他的事。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是在一场重病的昏迷中被送到医院的。我当时四岁,战争正要开始。
进入医院之前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在一条宁静的街道上,一栋有着绿色百叶窗的白色屋宅,厨房里有我母亲的歌声,父亲在院子里砍柴。洋溢在那栋白色屋宅里的完美幸福,是曾经有过的事实,还是我曾经做过的梦,抑或是过去五年来待在医院漫漫长夜里的幻想?
另外,还有睡在小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有着和我一样呼吸节奏的那个人,我仍然相信自己记得这个兄弟的名字。他死了吗?或者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有一天,我被转送到另外一家医院,这个地方虽然叫做“康复中心”,不过仍旧是家医院。这里的房间、病床、衣橱和护士都一样,都没改变,而且痛苦的练习仍将继续下去。
康复中心四周是一片很大的公园。我们可以走出大楼到烂泥池里蹚水。我们愈是把烂泥往身上抹,护士们就愈是高兴。我们也可以骑马,那是一种四肢下端长了长毛的小种马,坐在它背上,它会载我们缓缓穿过公园去散步。
六岁时,医院的小房间被当成教室,我开始在那儿上小学,由一位小学女教师为我们上课。上课的学生有时候是八个人,有时候是十二个人。根据我们的健康状况,学生人数会有一些变化。
那位女老师身上穿的不是像护士一样的白色制服,而是短裙配上色彩鲜艳的衬衫和高跟鞋。她也不戴护士帽,茂密的头发就随意垂在肩上飘动,她的发色就像是十月里从公园树上掉落的栗子颜色一般。
我口袋中装满了表皮光滑的果子,我总是用这些果子去丢那些护士和监视阿姨。到了晚上,就用来丢那些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或不停哭泣的小孩,好让他们安静一点。我也拿它们丢温室的玻璃窗,有个老园丁在里头种了一些我们非吃不可的生菜。
有一天一大早,我在女院长门前撒了二十几颗栗子,让她跌下了阶梯,但她的大屁股正好跌坐在地上,所以她什么也没撞断,也没受伤。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谎言 3(2)
当时我已经不再坐轮椅了,而是拄着拐杖走路。大家都说我进步很大。
上课时间是从八点到中午,饭后就午休,但不是睡觉,而是阅读女老师借给我的书,或是趁院长不在办公室里时从她那儿“借”来的书。到了下午,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上体育课。到了晚上,我还得做功课。
我很快就做完了功课,然后就写信。是写给女老师的信,我几乎从没有拿给她过。我也写信给我的父母、兄弟,也从未寄给他们过,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地址。
几乎有三年的时光,都是这么度过的。我不再需要拐杖,我可以用一般的手杖走路。我会读书、写字和算术。虽然我们不打分数,但是公布在墙上的学生名簿里,我的名字旁边经常得到一颗金星。在心算方面,我特别拿手。
女老师在医院里有一间专用的寝室,但是她每天晚上都不睡在那儿。因为一到了傍晚,她就会到城里去,然后一直要到早上才回来。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可以带我一块儿出去,她回答我,这是不可能的。她说我不准踏出康复中心一步,但是她答应给我买巧克力回来。她总是私底下偷偷拿巧克力给我,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巧克力可以分给所有的人。
一天晚上,我对她说:“我和那些男生在同一个房间里睡烦了,我想和女人睡。”
她笑说:“你想要到女生的房间睡觉?”
“不,不是和那些女生睡,我是想和女人睡。”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比方说和老师,我想到老师房里睡觉,睡在你的床上。”
她吻了我的眼睛说道:“像你这种年纪的小男生,应该独自一个人睡觉。”
“你也是吗?你也是一个人睡吗?”
“不错,我也是!”
有一天下午,她来到我的秘密小窝下面。我的秘密小窝就在一棵胡桃树上,是胡桃树的枝干自然形成的舒适座位。在那里,我可以看书或是眺望城市。
老师对我说:“今天晚上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你可以到我房里来。”
我没有等到他们全都睡着,因为如果真要等的话,很可能让我等到早上。他们从不在同一个时间睡觉。有人在哭,有人一个晚上要上十次厕所,有人在自己的床上干下流卑猥的事,也有些人聊天聊到天亮。
我给了那些爱哭鬼几记耳光,然后去看那个四肢瘫痪的金发小男孩,他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只是望着天花板,或是当我们带他出去时,他就微笑望着天空。我握起他的手,紧贴在我的脸上,然后捧起他的脸,他看着天花板微笑。
我走出宿舍,到老师的房里。她不在,我躺在她的床上,感觉很好,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正是深夜,她躺在我身旁,她的手臂交叉放在脸颊上面。我移开她交叉的手臂,让手臂环抱着我。我紧靠在她身边,就躺在那儿,直到早上都没入睡。
我们之中有几个人会收到信,是护士发给他们的,当他们无法看信时,就由护士念给他们听。过了不久,那些不识字的人,当他们要我念给他们听时,我就念。通常,我念的内容和信上写的正好相反,例如:“亲爱的孩子,希望你最好别痊愈。没有你,我们全家一样过得很好,一点儿也不会寂寞。爸爸和妈妈都希望你能一直待在那里,因为我们家里面可不希望有个残缺的人。尽管如此,我们偶尔也会想起你。在里面要乖,要当个好孩子,因为照顾你的人都是些不简单而且相当值得称赞的人。我们没办法做得和他们一样好。我们实在是很庆幸能有其他人来为你做一些我们本来应该做的事,但是我们家里实在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大家都很健康,不希望有其他病人存在。你的父母、姐妹、兄弟。”。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谎言 3(3)
要我念给他听的这个小孩对我说:“这封信和护士念给我听的不一样。”
于是我告诉他:“那是她故意念错的,因为她不希望让你难过,而我念的就是信上所写的。我认为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他说:“是的,我有权利,但是我不喜欢听到真相。以前那样子比较好,护士故意念错给我听是对的。”
他哭了。
不只是信,我们中有很多人也会收到包裹。有蛋糕、饼干、火腿、灌肠、果酱和蜂蜜。院长说过,这些包裹里面的东西应该分给我们所有小孩。但是,仍然有一些小孩会把食物偷偷藏在他们的床上或衣柜里。
我走近这些小孩之中的一个人,我问他:“你不怕这里面被下毒吗?”
“下毒?为什么?”
“做父母的都宁可让孩子死掉,也不要孩子是个残废。你没想过吗?”
“没有,从没想过。你说谎,走开!”
后来,我看见那个小孩把他的包裹丢到康复中心的垃圾堆里。
也有一些家长会来探望他们的小孩。我在中心的大门口等他们,询问他们拜访的原因以及他们孩子的名字。当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之后,我对他们说:“很抱歉,你的孩子两天前就死了,难道你没收到通知吗?”
说完这些话,我就立刻跑开,找地方躲起来。
院长传唤我去,她问我:“你为什么这么恶劣?”
“恶劣?我吗?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应该相当清楚。你向来访的父母宣告他们的孩子死了。”
“咦?他不是死了吗?”
“没有,而且你根本就很清楚。”
“应该是我搞错名字了,他们的名字都这么相似。”
“除了你的名字之外,是不是?但是这个礼拜没有任何一个小孩死掉。”
“没有吗?那么是我把这个礼拜跟上个礼拜搞混了。”
“哦?是吗?但是我劝告你,最好别再搞混名字,搞混星期了。而且我禁止你和那些家长还有访客交谈,也禁止你为那些不识字的小孩读信。”
我说:“我只是想帮助别人而已。”
她说:“我不准你帮助任何人。懂了吗?”
“是的,院长女士,我懂了。但是,如果有人在呻吟,我就不该帮助他上楼去吗?有人跌倒,我扶他起来也不对吗?是不是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解释算术问题,也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订正错误的拼字。如果你禁止我帮助别人,也就是禁止别人要求我帮忙。”
她默默注视了我好久,然后说道:“好了,出去!”
我从院长室走出来,看见一个小孩正在哭,因为他的苹果掉在地上,而且他无法捡起来。我经过他身边,对他说:“你可以一直哭下去没关系,无论怎么哭你也捡不到苹果,没用的家伙!”
他坐在他的轮椅上要求我:“能不能请你替我把苹果捡起来?”
我说:“你自己去想办法,笨蛋!”
到了晚上,院长走进餐厅里。她对我们训话。最后,她告诉其他小朋友不可以向我要求帮助,也不可以向其他人求助,只能向护士或老师求助,如果遇到不得已的情况,就向院长本人求助。 。 想看书来
第三谎言 3(4)
在这件事之后的某一天,我必须到医务室旁的小房间去,每个礼拜都要去两次。房间里有个很老的老太太坐在一张很大的扶手椅上,膝上盖了一条很厚的毯子。以前我就曾经听过别人谈起她。其他那些来过这个小房间的小孩都说那个老太太很慈祥,就像一位老奶奶一样。而且她很好相处,我们可以躺在行军床上,或是坐在桌前画出所有我们想画的东西。我们也可以看画册,或是谈任何话题。
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声日安。后来我觉得烦闷,她的书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也不想画画。于是我从门口走到窗边,又从窗边走到门口。
过一些时候,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走来走去呢?”
我停下脚步回答她:“我得训练一下我这条残弱的腿,每走一次就能多练一练,而且我也没事可做。”
她对我露出了布满皱纹的笑容。
“我觉得你那条腿很好呀!”
“还不够好。”
我把手杖丢在床上,走了几步,结果在窗户旁边跌了一跤。我说:
“你看看,这样会好吗?”
我爬过去,把拐杖拿过来。
“当我可以不需要这个东西时,我才会安心。”
后来有好几次,当我必须到那个老太太的房间去时,我都没去。他们到处找我,但是都没找到。我就待在公园深处胡桃树的枝干上,只有老师知道这个秘密小窝。
最后一次,是院长亲自把我带到小房间里。那次是在刚刚吃过午饭后被她逮到,然后直接押着我到小房间去。我倒在床上,一直待在那儿。那老太太问我:
“你在想你的父母亲吗?”
我回答她:“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想他们,你呢?”
她继续她的问题。
“晚上睡觉前,你想到什么?”
“想睡觉,你不也是这样吗?”
她又问我:“你向那些小孩的家长说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为什么?”
“为了让他们高兴。”
“怎么说?”
“因为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从此不必再残废地活下去,这是一种喜悦。”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知道就是了。”
那老太太又问我:“你做出这些事情是因为你父母从没来看过你,是吗?”
我对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又继续说:“他们从不写信给你,也从不寄包裹给你,所以你在其他孩子身上进行报复。”
我从床上坐起来,说道:“没错,我也不会饶过你。”
我拿起我的手杖打她,因为用力过猛,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大声哀号。
她继续哭喊。虽然我已经滚落床下跌倒在地,但仍然趴在地上打她。我迅速挥动手中的手杖,不断攻击她的腿、她的膝盖。
一些护士听到老太太尖锐的悲鸣声,于是纷纷冲进小房间。她们压得我动弹不得,把我带到另外一间小房间里。这里就和其他房间一样,没有书桌,没有书柜,就只有一张床,没有其他的东西。窗上嵌了一些铁条,房门也从外面反锁了。
我睡了一会儿。
当我醒来时,对着房门又敲又踢又叫的,我要我的衣物、我的作业、我的书本。
没人回答我。
午夜时分,女老师走进我的房里,躺在我身边,这张窄小的床上。我把自己的脸颊埋到她的发丝中。突然间,我被一阵痉挛侵袭,全身不停地打颤,嘴里不断发出哽咽声,而且还不停地打嗝。我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鼻涕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不断地流出来。我无法克制地啜泣。
在康复中心,我们的食物愈来愈少。因此公园也必须改建成菜园,所有能劳动的人,都在老园丁的指挥下工作。我们在菜园里种了一些马铃薯、四季豆和胡萝卜。我很遗憾不能再坐上轮椅了。
因为空袭警报,我们必须跑下楼的次数也愈来愈多,而且警报总是在夜晚发生。护士们把那些无法走路的小孩抱在怀里。在一堆堆的马铃薯和一袋袋的木炭之间,我认出了那个女老师,我紧挨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当炸弹掉在中心时,我们正好在上课。起初并没有警报。一些炸弹先是掉落在我们附近,学生们纷纷躲到桌子底下,只有我还站着,因为我正在背诵一首诗。女老师向我冲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板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试着推开她,然而她的身体却变得愈来愈重。一种浓稠的、温温咸咸的液体流进我眼睛,流进我嘴巴,流到我脖子上。我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是在一个体育教室里。一位修女正拿着一块湿布为我擦脸。她对一个人说:“我想这个小孩大概没受伤。”
我开始吐了。
在体育教室里,四处都有人躺在草席上。有大人也有小孩。有些人在叫喊,也有些人一动也不动,我无法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在人群中寻找女老师,但是都没看见她。那个瘫痪的金发小男孩也不在那里。
第二天,有人来询问我。他们提出来的问题是关于我的名字、我的父母和我家的地址,但是我不想听,我不再回答,也不再说话。于是周围的人认为我是聋哑人,所以也就不吵我了。
我又得到一根新的手杖。一天早上,一位修女牵起我的手。我们走向车站,坐上火车,到了另一个小镇。我们徒步穿越这个小镇,直到那最后一间位于森林附近的房子。那个修女把我留在那儿,一个老农妇的家,然后修女就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要称她“外婆”。
她叫我“狗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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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谎言 4(1)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火车,几乎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从这里,我可以看见这个小镇的全景。这是我度过了近四十年岁月的小镇。
以前,当我到达这里时,这是个迷人的小镇,有湖泊、森林、老旧的矮房子以及许许多多的公园。而今,高速公路切断了湖泊,森林遭到破坏,公园也不见了,新建的高楼大厦丑化了小镇原有的面貌。老旧狭窄的街道和人行道上,到处都塞满了零乱的汽车。一些旧有的酒吧都被那些毫无风格可言的餐厅或是一些自助餐厅所取代。在自助餐厅里,每个人进餐的速度都很快,有时甚至得站着吃。
这是我最后一次眺望这个小镇。我不打算再回来了,也不愿意死在这里。
我没说再见,也没向任何人道别。在这里,我没什么朋友,甚至也没有女朋友。我许许多多的情妇应该也都结婚当人家的妈妈了,而且现在应该也都不年轻了。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街上遇见过她们了。
我最要好的朋友彼得,是我年轻时代的支柱,两年前死于心肌梗塞。他的女人克萝拉,是我第一个情人,她让我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因为她无法承受晚年的迫近,好久好久以前就自杀了。
我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人、任何事。我卖掉所有东西,都是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家具卖不到几个钱,我的书更是不值钱。老钢琴和几幅画,总算为我换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