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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难过吗?”他终于说道。
“我死了就好啦!”她呻吟道,“但愿我分娩时就死去。”
她的帽子碍手碍脚的,菲利普替她摘下来。他把她的头移在椅背更舒适的部位,然后,自己坐在桌子旁边,端详着她。
“爱情太可怕了,不是吗?”他说道,“想不到人们竟然还想恋爱。”
不久,她那猛烈的抽泣减弱了,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双臂无力地垂在两旁。她那副奇怪的样子就如画家用来挂衣服的模型。
“我不知道你竟如此地爱他。”菲利普说道。
他完全理解格里菲思的爱情。他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格里菲思的位置上,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手去摸,用他的嘴唇吻她,用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向她微笑。正是她的感情使他吃惊,他从未想到她也会有恋情,这就是恋情:没错儿。他的想法有点动摇了。有时,他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持不住了,真的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在撕裂着,他觉得虚弱不堪。
“我不想叫你难过,假如你不想跟我走,那你可以不去,我会照样给你钱。”
她摇摇头。
“不,我说过我要跟你走,我愿意走。”
“假如你一心爱着他,去了又有什么用处?”
“是的,说得对,我一心爱着他,正如格里菲思一样,我也知道这种爱情是不能长久的,可是眼下……”
她止住了,闭上了眼睛,好像她就要昏过去似的。菲利普突然想起了一个怪念头,并且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不跟他一道走呢?”
“我哪能呢?你知道我们没钱呀!”
“我给你们钱。”
“你?”
她站了起来,望着他。她的眼睛开始亮起来了,双颊也渐渐有了血色。
“也许最好你先了结这件事,然后你会回到我这儿来。”
提出了这项建议,他心中非常痛苦,可是这种折磨使他有种奇怪的、微妙的感觉。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噢,我们怎么好花你的钱?哈里是不会答应的。”
“唉,假如你劝他的话,他会的。”
她的反对倒使他更坚持自己的意见了,但是他打心眼里希望她坚决地拒绝。
“我给你1张5镑的钞票,星期六到星期一你们就可以一起走了。这你们很容易就能办到。星期一他要回家,直到他在伦敦北部上任为止。”
“哦,菲利普,这是真的吗?”她拍着手叫道,“只要你让我们走——我以后会更爱你,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我相信假如你这么办的话,我就会断念的,你真的给我们钱吗?”
“真的。”他说。
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开始笑了,他可以看出她欣喜若狂。她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跪在菲利普身边。
“菲利普,你真好,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以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呀?”
他微笑着摇头,可是他内心是多么痛苦啊!
“我可以现在就去告诉哈里吗?我可以对他说你不介意吗?除非你答应说没关系,他是不会同意的。啊,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他!以后你要我干啥都行。星期一我就和你上巴黎,哪儿都成。”
她站起来,戴上帽子。
“你上哪儿?”
“我去问他带不带我去。”
“这就去吗?”
“你要我留下吗?只要你乐意我就待下来。”
她坐了下来,可是他笑了一下。
“不,没关系,你最好马上就走。只是有一件:现在我见到格里菲思受不了,这太伤我的心了。就说我对他没有什么恶意之类的话,但请他离我远一点。”
“好的,”她跳了起来,戴上手套,“我会将他说的话告诉你的。”
“你今晚最好同我吃饭。”
“好啊。”
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当他的嘴唇贴住她的嘴唇时她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菲利普,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儿。”
一两个小时后她差人给他送来了一张条子,说她头痛不能同他一道吃饭。这几乎是菲利普预料中的事。他知道她正同格里菲思用餐,他嫉妒极了。可是,那迷住这一对的心窍的突如其来的恋情,好像是从外界来的似的,好像是爱神造访他们似的,他觉得无能为力。他们相爱是非常自然的。他看到了格里菲思胜过自己的种种优点,并且承认,假如他处于米尔德里德的地位,他也会像她那样做的。最使他伤心的是格里菲思的背信弃义,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格里菲思也知道他多么热烈地爱着米尔德里德,他对菲利普应该手下留情。
一直到星期五他才见到米尔德里德,他盼望能见她一面。可是当她来了的时候,他意识到她压根儿没想到他,她的心思全倾注在格里菲思身上了。他突然恨起她来了。现在他明白了,她和格里菲思为什么会相爱。格里菲思是愚蠢的。哦,太蠢了!他老早就知道这一点了,但却视而不见。他既愚蠢,又头脑简单。他的魅力掩盖着十足的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不惜牺牲任何人的。他过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啊,整天不是在酒吧间闲逛,就是在杂耍剧场饮酒作乐,再就是到处寻花问柳。一本书也不读,除了轻佻无聊,庸俗下流的东西外,他一概不感兴趣。
他不曾有过高尚的念头: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是“漂亮”,这就是他对男人、女人的最高赞扬。漂亮!难怪他讨米尔德里德的欢心。他们臭气相投,真是天生的一对。
菲利普对米尔德里德谈论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知道她想谈谈格里菲思的事,但是他不给她机会,也不提及前两个晚上她借口不和他吃晚饭的事。他对她漫不经心,想让她认为他突然变得毫不在乎了。他施展特殊的技巧,专挑一些琐碎的事说,他知道这样会伤害她。可是他的话又那么含糊不清,那么柔中有刚,因此她也生气不得。最后,她站了起来。
“现在我该走了。”她说。
“你大概挺忙的吧。”他回答说。
她伸出手来,他和她握别,为她打开房门。他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也知道他那副冷漠、讥讽的神态把她吓住了。他的腼腆常常使他显得很冷漠,无意中令人感到害怕。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以后,每逢必要时他便装出这副神态。
“你没有忘记你的诺言吧?”当他打开门时,她终于说道。
“什么诺言?”
“关于钱的诺言。”
“你要多少?”
他说话的口气冷淡、从容,令人听起来特别不舒服。米尔德里德的脸红了。他懂得此刻她对他恨之入骨。对她能克制自己不向他大发脾气,他感到惊讶。他想让她难受一下。
“就是那套衣服和明天要付的房租,就这么一些。哈里不走了,所以我们不需要那笔钱了。”
菲利普的心猛跳了一下,他松开门把手,门又关上了。
“为什么不去了?”
“他说我们不能去,不能花你的钱。”
一个魔鬼抓住了菲利普。这是一个潜伏在他体内的自我折磨的魔鬼。虽然,他一心希望格里菲思和米尔德里德不要一块走,然而他心不由己。他竭力通过米尔德里德去说服格里菲思。
“我不明白,只要我愿意,为什么不能去呢?”他说。
“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倒认为要是他真的想去,就不会犹豫了。”
“噢,不是那么回事,他倒是想去。要是他有钱马上就走。”
“要是他如此拘谨的话,那我就把钱给你。”
“我对他说,假如他愿意去,你会借钱给我们的,我们尽快地归还就是了。”
“跪下来求一个男人带你去度周末,你可真变了。”
“真变了,不是吗?”她厚颜无耻地笑着说。
菲利普浑身打了一个寒噤。
“那你们打算干什么呢?”他问道。
“不干什么,他明天就要回家了,他必须回去。”
菲利普有了救星了。没有格里菲思的挡路他就能将米尔德里德拉回来。她在伦敦一个熟人也没有,她只好回来找他。当他们单独在一块时,他能够立即使她忘记这段迷恋的插曲。假如他不再说什么,也就得了。可是,他有一种残忍的愿望,他要打消他们廉耻方面存在的顾忌。他想知道他们对待他究竟会可恶到何等地步。只要他稍加引诱,他们便耐不住了。一想到他们将蒙受耻辱、声誉扫地,他的心里感到异常的兴奋,虽然他说的每个字都在折磨着自己,可是在折磨中他发现了莫大的乐趣。
“看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
她话中热烈的声调触动了菲利普。他神经质地咬着指甲。
“你们想到哪儿去?”
“哦,去牛津。他在那儿上过大学,他说要带我去各个学院转转。”
菲利普记得他曾经建议到牛津去玩一天,她却断然拒绝,说她一想到那儿的风景就觉得厌烦。
“看来你们会遇上好天气的。眼下那儿一定很好玩的。”
“我已经尽力劝他去了。”
“为什么不再试试?”
“要不要说是你要我们去的?”
“我认为你不应该说得这样直截了当。”菲利普说。
她停了两分钟,看着他。菲利普竭力以友好的眼光看她。他憎恨她,蔑视她,但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
“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我去看看他是否能行,要是他说行的话,我明天就来取钱。你什么时候在家?”
“午饭后我就回来等你。”
“那好。”
“你衣服和房租的钱我现在就给你。”
他走到书桌旁,拿出手头所有的钱。那件衣服是6畿尼,还有她的房租和食物,以及小孩一星期的生活费,他给了她8镑10先令。
“多谢。”她说。
她离开他走了。
LⅩⅩⅦ 在医学院的地下室吃过午饭后,菲利普回到自己的屋里。那是星期六下午,女房东正在打扫楼梯。
“格里菲思先生在吗?”他问道。
“不在,先生,今天早上你走后不久他也走了。”
“他不回来了吗?”
“我想不会回来了,先生。他把行李带走了。”
菲利普不明白格里菲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这是伯顿写的《麦加之行》,是他刚从威斯敏斯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他读了第一页,却不知所云,因为他心不在焉。他一直倾听有没有人按门铃。格里菲思不带米尔德里德就回坎伯兰老家了吗?他不敢存这样的希望。米尔德里德不久就会来取钱。他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竭力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这样一来句子倒是灌进脑子里了,可是其意思却由于他忍受着痛苦的困扰而走了样。他多么希望没有作出给钱的可怕建议啊,然而既然作出了,他没有勇气收回。这倒不是为了米尔德里德,而是为了他自己。他身上有一种病态的任性,驱使着他去做他决心要做的事。他发觉读了3页书,脑子里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又翻回来,从头读起:发觉自己翻来覆去老是读着同一个句子,而今这句子同自己的思绪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场恶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公式。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躲到外面去,直到半夜才回来。这样,他们就走不成了。而他在想象中看到他们每小时都上来打听他是否在家。想到他们的扫兴和失望的样子他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他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句子。可是他不能这样做。让他们来拿钱吧,那时,他就可以知道人类可能堕落到什么地步。现在他再也读不下去了,简直连字都看不见了。他背靠着椅子,合上眼睛,痛苦得昏昏沉沉,等待着米尔德里德的到来。
女房东走进来。
“先生,你想见米勒太太吗?”
“叫她进来。”
菲利普打起精神来接待她,一点儿也不露声色。他一时情不自禁地想给她跪下来,抓住她的手,哀求她别走。但他知道没有什么办法能打动她的心;她将会把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告诉格里菲思。他感到羞愧。
“喂,出去旅游的事怎么样了?”他乐呵呵地问道。
“我们就要走了,哈里在外头。我告诉他你不愿意见他,因此他避开了。可是他想知道能不能进来一会儿和你告别。”
“不,我不见他。”菲利普说。
他看得出来,她不在乎他是否见格里菲思。既然她来了,他就要快点打发她走。
“喏,这是5镑,我要你现在就走。”
她接过钱,说声谢谢,掉头离开了房间。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
“呃,星期一。那时候哈里得回家。”
他知道,他所要说的话是丢脸的,无奈心中充满着妒嫉和欲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那时候我能见到你吗?”
他说话时难免带着恳求的腔调。
“当然行啦,我一回来就告诉你。”
他同她握了握手。透过窗帘,他看见她跳进一辆停在大门旁边的四轮马车。马车辘辘地走了。随后,他一头栽在床上,双手捂住脸,泪如泉涌。他恨自己。他擤紧拳头,扭动着身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他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啜泣。
他终于站起来,精疲力竭,羞愧万分,他洗了脸,喝了一杯威士忌掺苏打水饮料。尔后他觉得好受些了。这时,他看见了放在壁炉架上的去巴黎的船票。他一把抓起船票,一气之下把它们扔进炉子里。他知道,船票本来是可以退钱的,但是毁了船票他心里倒觉得解恨。接着,他走出去想找个人在一起。俱乐部空空如也。他觉得除非他找个人来聊天,否则他会发疯的。但劳森在国外。他又往海沃德的住处走去:开门的女仆告诉他,他已经到布赖顿度周末去了。然后,菲利普到美术馆去,不巧快要关门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心烦意乱。他想起这时格里菲思和米尔德里德正在去牛津的路上,面对面坐在列车上,兴高采烈的。他回到寓所,可是这儿使他充满恐惧,他曾经在这儿伤心痛哭过。他想重新读伯顿的那本书。可是他一边读着,一边不断地对自己说我多傻呀。是他建议他们走的,是他供给他们的钱,还是他强塞给他们的呢。当初,他把格里菲思介绍给米尔德里德时,他该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光是自己灼热的恋情就足以激起别人的欲望了。这时候,他们该到牛津了。他们将会住到约翰大街的一家公寓里。菲利普不曾到过牛津,可是格里菲思对他谈得太多了,他完全知道他们要上哪儿。他们将到克拉伦登餐馆用餐。格里菲思要狂欢闹饮时习惯到那儿去用餐。菲利普在查宁十字广场附近的饭馆胡乱吃了点东西,他决定去看戏。后来,他挤进一家剧院的后座,这家剧院正在上演奥斯卡·王尔德的一出戏。他不知道米尔德里德和格里菲思那天晚上是否去看戏。反正,他们得设法消磨时光的。他们俩都太蠢了,光聊天是满足不了他们的:回想起他们的庸俗下流,臭气相投,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戏,每次幕间休息都要喝威士忌,借酒浇愁。他不习惯喝酒,酒性很快就发作了,他喝得酩酊大醉。他的醉态时而狂暴不羁,时而愁眉苦脸。散场后他又喝了一次,他不能去睡觉,也知道睡不着。他害怕他那生动的想象力会在他眼前呈现出种种画面。他尽力不去想他们。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这时,一种想干出一些可怕的、下贱的事儿的欲望攫住了他的心。他想滚到路边的臭水沟里去,他浑身渴望着发泄一通淫秽的兽性,他想趴到地上。
他心里满怀着愤怒和悲哀,醉醺醺的,拖着那只跛脚朝皮卡得利大街踉跄走去。他被一个油头粉面的妓女拦住。她挽着他的胳臂。他破口大骂,狠狠地将她推向一边。他继续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她和别的女人还不是一样!他后悔对她说了那么粗鲁的话。他走到她跟前。
“喂。”他开口道。
“见鬼去吧!”她说。
菲利普哈哈大笑。
“我只是想问你今晚是否愿意赏脸和我一块吃饭。”
她惊奇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她看出他喝醉了。
“我不介意。”
她竟使用了米尔德里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觉得有趣。他带她到一家他过去经常和米尔德里德吃饭的饭馆,他注意到,当他们一道走路时,她的目光老是往下看着他的跛脚。
“我有一只脚是跛的,”他说,“你感到厌恶吗?”
“你是个怪人。”她笑着说。
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时浑身骨头都在酸痛,头疼得犹如被一只榔头在敲打一般,他差一点尖叫起来。他又喝了一些威士忌加苏打水来镇定自己,然后才爬上床,不久便酣然入睡,一夜无梦,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LⅩⅩⅧ 星期一终于到了,菲利普以为漫长的折磨结束了。他查阅了列车时刻表,发现格里菲思那天晚上能赶回家的最后一趟车是下午1点后不久由牛津发出,他估计米尔德里德会乘几分钟以后的一趟列车回伦敦。他真想去接她,可是他想米尔德里德也许喜欢独个儿地待上一天;说不定她在晚上会给他来一封短信,说她已回来了,假如没来信,他第二天早晨会去她住处找她:他不敢贸然行动。他对格里菲思恨之入骨;至于米尔德里德,尽管以往的一切所为,却只怀有心酸的欲望。现在他庆幸海沃德星期六下午不在伦敦,不然,他心慌意乱,为寻找人生的安慰,会抑制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他,而海沃德准会对他的软弱感到惊讶,准会蔑视他。也许对于他竟然能容忍一个委身于第二个男人的女人作情妇而感到震惊和恶心。震惊和恶心算得了啥呢?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他预备作任何妥协,准备蒙受更辱没人格的耻辱。
到了傍晚,他身不由己地违心地走向她的住处,他抬头往她的窗口张望,屋里黑洞洞的。他不敢冒昧去问她是否回来了。他坚信她的诺言。可是第二天早晨她没来信。大约中午他拜访时,女佣人说她尚未回来。他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格里菲思前天就一定得回家,因为他要在一次婚礼上充当男傧相,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