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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问题,而且不因为知道这是问题这就不是问题。
谢谢你们那天的款待。有空并有兴趣时,可来我家聊天。
问候您的夫人。问候张辉。
史铁生
200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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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给严亭亭Ⅱ(1)
亭亭:你好!
早就说把春节写的这封信写完寄给你,可拖来拖去一直到今天。
那天电话里,X兄简单谈到了对信仰(或神性)的理解。他似乎仍很看重神迹(绩),强调:唯对那功法祈信专一方可获其效力。电话仓促,不及多说。其实我也并不否认神秘事物的确有,只是不以为那是信仰的要点。我想,他所以如此看重神迹,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对“神”的理解或认信多在治病的角度——始于治病的期待,终于治病的落实;这便容易使信仰囿于实际。其实,仅从治病角度看——无论是医身(生理)还是医心(心理),他的那些理解其实我也都同意。比如他说:打坐、练功,是心与身的对话;心对身的引领作用很久以来就被现代医学所忽视,而其根治病患的效力,远非西医的局部施治可比。——这类见解我真的都很赞成。不久前读到一篇报道,说是科学家们已经根据量子力学原理,证明了意念移物是可能的。是呀,意念也具能量,何以不可做功于实际?但问题在于:科学不能等同于信仰,功法就能吗?尤其,种种功法明显是指向“身”的,唯着眼于生理的强健与心理的安康。这当然没什么不好。不仅没什么不好,而且我们每个人在劝慰自己的情绪,调整自己的心理时,有意无意都接近运用着这类方法。但要说这便是信仰,便是神在的证明,我就怀疑。神的关怀仅在于身吗?神的作为,仅在于生理强健与心理安康吗?现代医学更是治愈了多少身疾呀,科学更是创造了多少奇迹,难道能以此证明神在?信仰或神性,不是更要指向人的精神和灵魂吗?
《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封面
但“精神和灵魂”会不会是两个空洞的词?会不会是“心”的同意反复?“精神和灵魂”如果不是“心”(或者还有智,汉语中“心智”二字经常连用),那又是什么?“精神和灵魂”的关怀,若不落实在“心”的安康或明智,又将脚踏何处?我无能考据这几个词的源头差异,我只能据其流用来界定它们的不同:“身”的需要是强健,正如“心”的归宿在安康与明智,而“精神”——却因其不拘一身一心的关怀与落实,和立于有限而向无限的探问,所以注定是无法怡然自在的。唯不期逃避地面对人之“命定的残缺”(刘小枫称为“人的在体性欠然”),“精神”方才诞生。当人面对从理论上说都无从解除的生命困境或谜团时,神才出面,神的存在才可证明。看家护院的是警卫,救死扶伤的(不管所用何法)是医生,减灾灭祸的有保险公司,明确可行的事理属于科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能力当算做准科学或潜科学,唯在人智、人力无望解除的困苦(残缺、欠然、原罪)面前才有信仰的生成。这信仰于是不能在强健、安康和明智面前止步。危困中的精神所以才要倚仗爱愿。牵牵连连或生生不息的灵魂所以一向都在祈祷爱。
但是“爱”,是否又一个空洞的词呢?设若人人都能——如各类偶像所许诺的那样——身体强健、心理安康,怡然自乐,岂不就是爱愿的实现吗?但这差不多是废话,这话等于说:如若灭尽人间苦难,岂不就实现了爱愿?但是但是!清醒的人(有理性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正因这“不可能”所以才有信仰的诞生。这“不可能”甚至不是由于社会的不够公正,或法律的不够健全,而是因为人智、人力、人性的生就“残缺”或“欠然”。但凡存在(不论天堂、地狱、人间),则必是两极对立——有限与无限。人以其有限处于无限之中,即是说:人无论走去何处、思向何方,都必陷入迷茫。而这才是神迹(绩)的根本,是神的创造而非人的臆想,是神为人设下的一条无从逃避的恒途——人唯对此说“是”,对人之一厢情愿的臆想说“不”,才可能理解“爱上帝”、“爱人生”,以及人间的互爱。这本无意义的恒途,唯爱可以拯救,可使其精彩、升华,以别于它类物种终生莫名的存活。
但是,爱,为什么就一定是好的(善)?怎样证明这一点?在人诸多的愿望中,凭什么单单认为爱是上帝的要求?换句话:人是怎样听见上帝的爱的命令的?或者:人为什么越来越难于听见那命令了?就因为人离开生命的起点——或最初的眺望、写作的零度——越来越远了。(就好像戏剧,道具愈益丰富多彩,灯光愈益五光十色,角色却更易迷失其中,更易淡忘戏剧原本的意义——目前国内的戏剧、影视就正是这样,导演们纷纷宣称:只要好看!)而只要你回到生命的起点——回到有限面对无限的清醒位置,回到枯寂渴望着精彩、孤独渴望着团聚的时候,你就会重新发现:那渴望压根儿就是爱愿。或者说:唯有爱,可能救你于寂寞与孤独,可以筑起精彩恒途与团聚的归路;相反,恨唯加重那原初的危困。所以神命虽非人说,却又可由人传。数千年的文化缠缠绕绕,立言者越多歧途越多,任何主义都可能是一眼陷阱。我非常钦佩刘小枫所做的工作,我想他是要把那些缠缠绕绕的嘈杂理清,理回到人可以听清上帝声音的地方;唯不知能否做到。
25 给严亭亭Ⅱ(2)
但是,好吧,就算爱的命令可以听清,终于又能怎样呢?——中国人喜欢这样问,隐含的意思是:终于是死呢,还是真能上天堂?若到底还是一个死,就不如先享些此世福乐;若真有天堂可上,倒还值得投些“良善”之资,以期来世去享那利滚了利的福。这类贿赂性的心理姑且不说,单说中国人似乎更关心人的“中断性”或“结束性”处位;就像通常的神话故事,非给出一个圆满的结尾不可,否则就冒犯了实用传统。但信仰的故事既是在无限中诞生,便注定没有结尾,而是永远的过程,或道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其实才更美妙,是神之无与伦比的创意,是人最要感恩的神迹(绩)。
对苦难说“是”的,才可能铸成爱愿;对福乐说“是”的,就怕要潜移默化地造就贪图。对苦难说“是”的,不会以实际的效用来作信仰的引诱,而期待福乐的信仰常被现实效用所迷惑。两种信仰之不同的期求,大约就是“精神”与“心”之不同的源头。这点上我觉得X兄没想明白。我常纳闷儿:他一生致力于改造中国,为什么不在这根节上看看究竟?我所以后来常想这类问题,实在是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我不相信一个深陷歧途的人或族,其信仰的源头没有问题;我相信一切结果都必与其初始条件紧密相关。X兄的血从不平静,对善有着充盈的爱,对恶有着切齿的恨,且其诚实、善思亦少有人能比。所以我有时想,信仰不能仅仅出于善好的初衷,不厌其烦的思辨与言说我看更是重要——信仰的逻辑,非听听那些大师的说道而不能清楚。我相信,理性的尽头才有好的信仰,理性和信仰绝非火与水的关系,而是互补关系,相得益彰的关系。
当然,有可能都是我想错了,或误解了,或听得不全因而理解得片面了。
写多了。因为这些事常常还是我的谜团,与其说是给你写信,不如说是昨晚的电话之后,我觉得又需要把自己理理清楚了。但是真的清楚了吗?常常怀疑。所以写给你,看看有哪儿错了。信仰之事,看似简单,却常混乱,倒应了那句偈:“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我常想这会不会是魔鬼为人设下的最根本的迷局,以便在与上帝的赌博中取胜?如今再想《浮士德》才觉歌德之伟大,才想到他可能是说:这浮世之德,太可能去投在糜菲斯特麾下。
此信所言,勿与X兄说。他正一心练功,不可打扰,把病治好是当务之急,信仰之事暂可不论。那天他还说:信此就要拒彼,否则彼长此消,反为其乱。我觉得这里面又有问题:功若为信(仰),医为(技)术,二者就不可比,怎会彼长此消?信者,都不坐汽车吗?只有信仰可与信仰比,只有信仰当言持一;且信仰的持一恰是相对偶像而言,唯偶像可以破坏信仰、把信仰引向歧途——比如造人(或物)为神。信仰与科学大可兼容并蓄,否则倒合了无神论者的逻辑:信仰是反科学的。如若“功”与“医”可相互抵消,足见那功还是术,不过潜医学而已。我真是不信,医而药之,就能动摇信仰,就能使人对信仰持疑?(可能是我病得太多,太相信医药。可是我没觉得那对我的信心有什么妨碍。)若那“信仰”依赖的只是术,或医治的只是身,我又看它未必是信仰了。总之,就像要修你该修的车,同时行你要行的路,一样——治你当治的病,信你真心的信。我看不出治病的手段为什么会影响信仰,就像修车的方法不会决定你走什么路。不过此时还是不要与他过多地讨论信仰问题的好,要劝也只反复证明:车与路,两回事;卖车的若要求你必须去哪儿,那倒可疑。不过我想,任何疗法,无论兼容还是独尊,都需心平气定,单就治病而言,X兄可能已经研究透了。我实在是不敢跟他胡言乱语。你离着近,可酌情言其一二。
不写了。再祝全家:年年好运!岁岁平安!
铁生
2003/1/26
以上是前回写的。再写几句:我又想,放开信仰不说,那功若为术,说不定也有与现代医学相冲的可能——不同思路的疗法相互干扰,倒是说得通的。不过那功的一些说道,真是左右逢源:病好了是此功有效,病重了是此功排毒,终于治坏了便说是圆满去了。这实在强词夺理,典型的无理性。超越理性的是神启,删除理性的必定是为着人说了算。
25 给严亭亭Ⅱ(3)
前几天有人拿来几张Y讲道的光盘,其中两个观点我也想不通。第一个是老问题:世界既然是上帝创造,他为何不使人类都向良善?Y回答的大意是:上帝相信给人自由是好的,否则人皆一律,上帝觉得枯燥、无趣。Y认为,不会再有比这更刁钻的悬问,也不可能再有比这更透辟的回答。也曾窃自有过如上的问与答,但发现,如此之答若仅用于说明宇宙的无中生有,倒不妨算得一种机智或浪漫,若以此来证明神的全能全善就不免捉襟见肘。因为明显地至少还有一问:全能全善的上帝就是为了自己开心,便让人间充斥邪恶与不义吗?我想,Y的毛病出在:他把自然的神和启示的神弄混了。在我想,单就创世而言,神的概念与“大爆炸”之类的学说无大不同,宇宙初始之因总归神秘。但是“大爆炸”等等只不过是一种陈述,一种猜想,而上帝之在则是对生命意义的启示,或者说,唯当意义成为悬问,上帝方才临在,一种神圣的指引方才可能。当造物主显现其为救世主的一面时,一向寂寞的生命方才美丽、精彩,一向无缘无故的存活方才有了投奔,一向没有光彩、没有爱愿、没有诗意的感知,方才可能生气勃勃地享其天恩。
第二个观点,Y说,他自信仰了基督,便懂得了爱,爱一切,再没有恨,甚至连某些恶事也不痛恨了。恨的心理所以不好,依我看,主要在其既无理性,也无智慧,因而会酿制更多的错误与不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没有价值标准。爱,不意味着没有善恶之分。一味地使自己圆融于怡乐,这不像耶稣的足迹,倒像遁世者的逍遥。放弃价值,大约也就不会有拯救,只可能有顾自的逍遥。恨着恶事,其实是爱。什么都不恨,等于什么都不爱,只顾着自己的心理平静和生理舒适。说实在的,Y的这种态度着实令我惊讶,继觉悲哀。在自由中这种怡乐是可能做到的,但不是人人都能处在他那样的自由中。Y若听我这么说,可能会对其恨与爱的概念做出种种界定,那当然好。
我一直以为“爱”和“喜欢”殊有不同,但人们最容易把这两种感受搞混。说实在的,中国的很多事真让我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但却不能说我不爱他。喜欢多指向占有,爱则意味着建设。喜欢是当下的,爱则期待得久远。但是对某些恶行,不言恨,只说不喜欢和讨厌就显得太轻佻。想来,某种恨——这需要细细界定——也是期待得久远,愿那恶行从此灭绝。两种久远的期待,料必有着相同的根。
又写了不少。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要是你有兴趣,咱们可以不定期地通通信。胡言乱语能让人更自由,因而常能有美妙的思想闪现。这样你也就能开始动笔了。林达那本书就是书信体。我曾想与希米假装通信,但一是假装必假,二是互相太熟悉,说了上句便知对方下句,就没了动力。
好了,再聊。
祝全家好!
铁生
200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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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给严亭亭Ⅲ
亭亭:你好!
老想给你写信,又总是拖到晚上,可一到晚上就又累得不想动弹。现在打开电脑,找到“亭亭信”一栏,才发现上封信还是羊年春节后写的呢,现在已近猴年。真可谓猴年马月了。
实话实说吧,省得累。我不大会给别人的作品提意见。其实,别人给我的作品提意见,我也是不大听的。写作就像谈恋爱,你说,怎么能听别人的意见呢?我一直相信:听别人意见的写作,和听别人意见的恋爱,都不会有好结果。徐悲鸿有副名联:独执偏见;一意孤行。——写作跟恋爱,是最需如此的两件事。记得当年在北戴河你推着我在海边走,那时我就跟你说过:坚持你自己的。其实,那既是说给你,也是说给我自己。但那时我就发现,你比我更容易受别人影响,老是怀疑自己的对不对。后来我是被逼得没道儿了,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你是一直都没被逼成这样儿,难免就把“别人会怎么看”想得多了。这么说吧:写作,甚至都不是谈恋爱,谈恋爱也可能会照顾着别人的眼光,比如父母呀,朋友的,以及在熟人眼里是不是光彩;写作压根儿是做梦娶媳妇,全是自己的向往,彻底与别人无关!你得把自己逼到这儿来,逼到梦里去。过去老说“深入生活”,把自己的梦扔一边,追着别人的梦走,那叫深入吗?
你最想的事,就进你的梦。
你最想写的,你就先写它!
我老跟瑞虎说:你能写!理由就两个:一是语言好,二是有想法。再加上无所谓别人怎么说,就全够了。很多曾经写得好、后来写不下去的人,全不是因为别的,一是因为思想枯竭,一是因为老想跟这世界上的什么什么对上眼。
上帝是和每一个人直接说话的。写作也是,一俟发现心里有话,不是说给时尚和别人的,是想说给上帝的,是想说给自己的,是想说给你想说给的人的,那就写。
我有个愿望:等我把现在写着的这个长篇写完(鬼知道能不能写完,能不能好),我就开始写些活着不打算给人看的话(还是太在乎别人了),也不管好不好,也不管对不对。
祝你全家年年好运,岁岁平安!
铁生
2003/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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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给姚平
姚平:你好!
你要我为你的新书作序,我愿效劳。记得我以前为你的第一本诗集写过一篇序,现在找出来看,发现我已无法写得比那篇更好。不能写得更好倒不如不写,否则露出狗尾。
当然,以前那篇序主要也不是因为我写得好,是因为你们——你和你哥宗泽——在生命这条艰难的路上走得好;因为你们行走的姿态,我的文字沾了一份荣耀。“听野草在那里拼命地生长,坦然如我。”“反正/ 妈妈面前输到哪步田地都有奖品。”——这是永恒的诗句,如今读来仍让我感动。为此,我在那篇序中写过:“这样,在以后的几个22年中就既会迎候成功也能够应付失败了。”一转眼真的差不多又过了20年了,这20年自然不比那20年,但艰辛的性质是一样的,生长也仍在继续,奖品也只能还是那样的奖品。大道不变。变的只是道具,是五颜六色的舞台灯光,是某些剧情的细部,而人生戏剧的戏魂其实从未稍有更改——我们还是在上帝与魔鬼打的那个赌中。
如果你愿意,就还是以那篇序为序吧,我看倒更是意味深长。当然也可以请一位更了解你的人,把你这些年具体的写作路程介绍给读者。或者,我这封信也可以算做对以前那篇序的补充,与那篇序一同在你的书前占一页位置。
问候你的父母,问候宗泽,问候你的妻儿,祝你全家好运!
史铁生
200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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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给陆星儿
陆星儿:你好!
听安忆说,你病了。相隔太远,难以慰问,寄拙作一本,供病中解闷。此书正如其名,都是我在“透析”之余零零碎碎写成的。
生病百弊,也有一利,即可觉得是放假,没什么任务,想睡便睡,想写便写,一切随心所愿,写来倒多自由。这是一个资深病者的经验;你初来病界,万勿以为无利可图。刘庸说:世人终日慌忙,所为无非名利二字。此不过一家之见,其实更根本的两个字是:生死。无端而降生人间者,究因论果,总归逃避不开生死一题;况且这是60分的一道题。若看此题太难,绕开不做,其余的题便都做满也还是不及格。这是一道近似“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题,先给出结果——生乃一次旅游,死则一期长假——然后要你证明过程。这实在不是一道简单的题,谁说它简单谁就还没弄懂题意。
扯远了,回过头再说病。资深病者的另一种经验是:把治疗交给医学(不必自己当大夫),把命运交给上帝(人不可能找到一条彻底平安的路),唯把面对现实的坦然态度留给自己。还有,资深病者的最后一条经验是:旁观者轻——甚至“轻得令人不能承受”。所以,一是要把病检查清楚,做到自己心中有数;二是及时决定对策,不可贻误时机。
初次给你写信,就这么冒昧地说生说死,似多不当。倘不忌讳,咱们还可以再说。说不定,说来说去,你就说出一本书来。
祝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