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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子仪的声音既慢又细：“秦书记，我没有及时处理电视台记者被打的事，实在是事出有因。我是从维护龙城形象大局这个角度考虑的：此事若大张旗鼓地处理，势必惊动全国新闻界，这么一来，我们市里就被动了。我的想法是让打人的司机向记者赔礼道歉，包赔医药费，出钱修理摄像机，调解解决得了。”
秦江涛说：“子仪同志，这么处理不妥当！打人本来就是刑事犯罪，打的又是记者，性质就更为严重！我们对打人行凶者决不能姑息养奸！至于怕影响我们龙城的形象，我看这个担忧大可不必！龙城出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我们捂着就是维护形象了？我们严肃处理此事，为被打的记者伸张正义，全国新闻界对龙城就会有好感，对龙城市委、市政府，对龙城的公检法系统就会有信任感，老百姓也会认为龙城是个讲理的地方，是一个可以安定生活的地方，这才是维护了龙城的形象！”
4
从市委大楼走出来已是零点三十分。一直等在龙城宾馆大堂的高星娜对秦江涛说，市一中江副校长正在楼上等他。
秦江涛根本没有想到高星娜所说的江副校长是江晓丽，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个时间、这么个地点看到她。他兴奋地说：“晓丽，我们已经十八年没见面了。走，到房间里谈去！”
秦江涛与江晓丽进了房间，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打量了一下江晓丽，今年也该四十六岁了，身材却保持得很好，白皙的面庞抹上了一层红晕。他忙请她在沙发上坐下。
十八年了！秦江涛心里感叹了一声。十九年前的那个夏日，江世忠告诉秦江涛，“文革”中受到冲击的他们一家被下放到农村，得到了房东一家的照顾，尤其是房东的大儿子刘立柱，对江晓丽和她弟弟更是呵护有加。时间长了，刘立柱喜欢上了江晓丽，让自己的妈妈向晓丽的妈妈求亲。当过教师的晓丽妈妈患病离开人世时，答应了刘立柱妈妈。晓丽一直不接受妈妈的安排，刘立柱却一门心思地等着江晓丽。秦江涛听到整整痛苦了两天。他担心刘立柱找到学校，担心江晓丽背上“女陈世美”的骂名，如果这一切出现的话，校方就会采取措施，她的学业就会难以继续下去，这是有先例的。他最后痛苦地离开了江晓丽，直到与郭金娅相爱，那种痛苦才一点点地淡下去……
江晓丽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她说：“江涛，我们学校遇到了一件难事，安校长让我来找你。”说着把学校打给市委、市政府的请求将妇女儿童用品商店那块地皮批给一中的报告交给秦江涛。
秦江涛看完报告说：“报告留给我吧。”江晓丽有些失望，秦江涛的这句话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根本看不出他的态度，只好说：“太晚了，我回去了。”秦江涛也站起来想说点什么，但说出来的只是一句平常的话：“我叫车送你！”
江晓丽说什么也不让秦江涛叫车，两人边说边下了电梯。高星娜在大堂还没有走，见到秦江涛，忙说：“秦书记，你不用出来了，我去送送客人。”
秦江涛说：“小高，宾馆的车在吗？在的话，送送江老师。”高星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秦书记，我的车在。我正要回家，顺道把江老师送回去！”
秦江涛目送着桑塔纳2000型轿车消失在夜色中。
江晓丽完全是被安校长逼着走到了这一步。在大学校园里，当秦江涛对江晓丽说他们该分手了时，她还以为他在说笑。一连三天，她都在问秦江涛分手的原因，他却避而不答。她对秦江涛的举动先是充满了疑问，继而是痛苦，最后是怨恨。她甚至在他们彻底结束以后还在不断地诅咒：像他这样不尊重感情的人，在爱情上不会有好的归宿！当秦江涛与郭金娅相爱后，江晓丽恨屋及乌，不再与这位同班女同学往来。
毕业后江晓丽回到龙城一中当了一名语文教师，并在江世忠的催促下与刘立柱结了婚。江晓丽认为自己既然嫁给了刘立柱，就要对他好。结婚后江晓丽又帮助他上了三年电大。刘立柱在厂子里吃苦肯干，最后成了机械厂工会副主席。江晓丽也从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一步步成长为副校长。
参加工作后，江晓丽很少去省城，偶然去一次，也是办完事马上就走。她挂念老刘，想念儿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听到有关秦江涛的消息。秦江涛到龙城上任，江晓丽是通过电视新闻得知的。她将这条新闻看完，意识到自己想不见他也是不可能的了。她设计了几种见面的情景：就是没有想到她必须拿着学校的一份报告去主动找秦江涛。但在安校长的苦苦请求下，她还是勉强答应了。
听说秦江涛今天回龙城，江晓丽不断地往秦江涛办公室打电话，始终没有人接。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左右，她又侥幸地打电话问了一下市委值班室，结果回答说秦书记已回到市委，在开会。撂下电话，江晓丽的心怦怦直跳。江晓丽犹豫着，看着办公桌上那份学校写给市委、市政府的报告，最后下了决心。她晚九点半到的宾馆，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她忐忑不安地消磨着时间，等待十九年前抛弃自己的恋人、现在的市委书记。他们见面了，整个过程是如此简单。
5
早晨，黄宝祥刚到市政府，杨副市长就对他说，丁副市长为妇女儿童用品商店那块地的事找秦江涛去了。
黄宝祥听了很生气。像批地这类事，纯粹是政府行为，与市委没有关系。丁副市长作为市政府领导不可能不明白。她与自己吵架的时候，吵嚷着要找秦江涛，他也没往心里去。一个年龄大的女同志，激动时嚷几句没什么，何况她又是一个民主党派的干部。将那块地批给华商房地产开发公司这件事本来办得挺顺，因为主管副市长的态度明确，他黄宝祥只不过点了一下头，于公于方静波都有利。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丁副市长找秦江涛能怎样？这类具体事，秦江涛还是会要求市政府来处理的！
两个小时后，写着秦江涛批示的的报告转到了黄宝祥的案头：“各位常委并市政府杨副市长、丁副市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当某些利益与教育发生冲突时，我意还是为教育让路。请各位常委并杨副市长、丁副市长阅后拿出具体意见，最后由宝祥市长根据大家的意见酌定。”
在秦江涛批示后面，各位常委用笔将“为教育让路”圈了圈，写着同意。黄宝祥看了一下，除了军分区政委出差在外没签字外，在市委楼内办公的八位常委意见一致。现在没有签字的还有在市政府楼内办公的两位常委——黄宝祥与顾德律，以及“并”上的杨、丁两位副市长。即使四位都不同意，也难以超过同意的人数，何况丁副市长的态度已明确了。他不禁生出感慨：“这个秦江涛，做得实在老练！他看见报告是上报给市委、市政府的，就批示给全体常委，让大家拿出意见。你市委书记在批示中先入为主，有了意见，大家还能不响应吗？一件本应由市政府决策的事，变成了常委研究决定的事，还美名其曰让我酌定。大家的意见都有了，我怎么酌？”他越感慨越生气，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改变这种局面。秦江涛的这个做法挑不出毛病，何况那个安校长鬼得很，把报告打给了市委、市政府，那么请市委的各位常委发表意见也就顺理成章。目前的情况是，他与秦江涛不是一对一，而是少数面对多数，这就有了按纪律要求应该服从的问题了。“秦江涛这手高，一点也没有给我回旋的余地！连我做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想着，迟迟地下不了笔。
黄宝祥想到了方静波，打包票的事发生了变化，该怎么向她解释呢？他又想起昨晚顾德律给自己打的电话。顾德律将秦江涛批评整治私车非法营运现象不力的事向他汇报了一遍，并且不满地说：“开这样的会不通知市长，这有点说不过去吧？”他告诉顾德律，秦江涛让秘书通知我了，当时正在路上，没法参加。顾德律原来对秦江涛的态度是暂不得罪，现在被秦江涛批评了一顿，就不满起来。他添油加醋地说：“那也是小题大作！让主管市领导抓一下就可以了嘛！还用他堂堂的市委一把手亲自来管！这分明是揽权，大权小权都抓！”黄宝祥不想这么早地向顾德律露出他对秦江涛的真实态度，就说：“打击私车非法营运的事是上了市委常委会的，他市委书记亲自抓没有什么不对！”顾德律听黄宝祥这么说，就失望地撂下了电话。黄宝祥现在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对秦江涛就有了怨气！
黄宝祥烦躁地拿着笔，但落不下来。他让秘书将报告送给顾、杨、丁三位副市长先阅，最后自己再阅。一个小时后，三位副市长阅后的报告又转到黄宝祥的办公桌上。果然不出所料，丁副市长不仅赞同秦江涛的意见，而且还加了一条批语：“市委如此重视教育，龙城幸甚！”杨副市长阅签时把球踢给了黄宝祥：“一中所述可以理解，但以目前我市财政状况而言，向百货大楼作补偿恐有难度。请黄市长定。”顾德律更是聪明，在各位常委的签阅处只签了一个名字，看不出同意也看不出不同意。黄宝祥突然感到一丝欣慰，他与顾德律在搬走郝学义时结下的政治之盟依然坚固，顾德律在这么多常委都表示同意的情况下，出此下策，还是想到了他黄宝祥！
黄宝祥拿起笔，在秦江涛批示中涉及自己名字处画了一个圈并勾出来，写下批示：“请市建委、规划局、土地局阅并按市领导要求做好妇女儿童用品商店所属地产转让工作。有关补偿事宜请与市财政局协商，并将协商结果报德律副市长和我。”
黄宝祥放下笔，他感到心里堵得厉害。
第三章
1
秦江涛吃完早饭，提前一小时来到市委。他拿出昨晚江晓丽送来的报告又认真地看了起来。丁副市长突然风风火火推门进来把市一中与华商公司争夺地皮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秦江涛坦诚地说：“这件事我知道。市一中的江晓丽副校长已经把他们学校写给市委、市政府的报告送给了我。你这一讲，我就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个人的意见是把这块地让给学校。但这件事政府几位领导意见不一致，我想让各位常委再加上主管教育的你和主管城建的杨副市长都拿出意见，根据大家的意见，请宝祥同志最后定一下。你看这么办如何？”丁副市长听后连声说好。
送走丁副市长，秦江涛在报告上作了批示。看看已到上班时间，就与鲁岩、纪春峰直奔电视台新闻部。
广电局局长向两位记者喊了声：“田晓红、李勇，市委秦书记来看你们了！”被打的两位记者马上站起身来迎向秦江涛。
田晓红向在场的人讲了那天的遭遇。市委常委办公会议决定对私车非法营运现象进行取缔，要求新闻单位进行跟踪报道后，台里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新闻部。他们很快拿出了报道计划，并且为能这样深入报道与老百姓生活相关的新闻事件而激动。要知道，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这两年按着市委宣传部的要求，已经很少搞批评报道了。这次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大家跃跃欲试。第一次，两位记者进行了暗访，拍摄到了私车车主拉客的一些场面，播出后接到反响不小。他们第二次到火车站前继续暗访时，一个大胖子喊了声：“拍我们的记者又来了，打呀！”随后就上来几个私车司机。刚开始落到两位记者身上的是拳头，接着有人用钳子打来，田晓红只觉得脑袋一震，就倒了下去。李勇伤得轻，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田晓红伤得重，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田晓红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她叙述过程中的一颦一笑，让秦江涛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田晓红讲完后，秦江涛说：“记者是社会的良心。这个报道要搞下去！我支持你们，市委支持你们！全市的人民群众也会支持你们！”
田晓红、李勇表现得很激动，一再表示要不辱使命。田晓红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晕，显得更加俏丽。
从电视台大楼出来，秦江涛与鲁岩又去了龙城日报社。在报社，总编辑高希和向秦江涛提出调整一下他的工作。秦江涛问了高希和的一些情况，然后说：“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会考虑这件事的，会和市委其他领导同志研究这件事的。”
回到市委大楼已经十一点了。秦江涛将黄宝祥、邱志杰、蔡子仪叫到办公室，谈了自己二十多天下去调研的感受。秦江涛说，龙城目前的经济很困难，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少干部中存在的对工作不负责任、拜金享乐主义以及弄虚作假、搞形式主义等一些顽症。这些问题严重地影响着龙城的工作，损害了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必须下决心整治。秦江涛提出由市委组织部派出考核组，对全市处级领导班子进行考核，根据考核结果，调整不胜任的领导干部。
黄宝祥带着对秦江涛批示的不满从市政府那边过来，对秦江涛的提议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新上任的书记都搞的那一套，无非是想安排安排自己人，就未置可否。
邱志杰说，自己是从外地市交流过来的领导干部，到龙城上任后，除了发现干部队伍存在着秦江涛所指出的那些问题外，郝学义在干部使用中还存在着其他一些问题。由于郝学义是龙城土生土长的市委一把手，熟悉而又亲近的人太多，用起来往往掺杂着一些情面的因素。比如高希和是学畜牧出身，并且长年从事畜牧工作，就为了达到平级安排，把他安排到了报社。高希和自己遭罪，报社工作也受到影响。
秦江涛对邱志杰不避嫌疑地袒露自己真实思想的做法很赞赏，他也交心地说：“志杰同志呀，我本来不想这么快就调整干部！咱们共产党人不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形势容不得多想了，必须调整不胜任的领导干部，这样才能打好经济建设的翻身仗！”
蔡子仪觉得目前对全市处级干部进行考核，还看不出秦江涛要调整哪些干部，就附和赞同组织部下派考核组。
秦江涛再一次征求黄宝祥的意见，黄宝祥沉着脸说：“那就这样安排吧。”
秦江涛到龙城后的第一次书记办公会就这样结束了。
2
八月十日，市委、市政府派驻机械厂工作组完成调查工作。上午，陆鸣生将有关情况向秦江涛作了汇报。秦江涛听完后，意识到问题比自己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据龙城市龙达会计师事务所对机械厂三个分厂的资产进行评估，价值达两亿八千万元。出售给通达公司，卖了一亿两千万元。工作组到龙达会计师事务所了解评估情况时，有人偷偷地汇报说：这个评估是按最低值搞出来的，因为他们的负责人受到了不知是什么人的恐吓。实际上，龙城机械厂三个分厂的净资产超过了三亿元！通达公司将购买的三个分厂重新注册为龙城时代机械有限公司，并以此部分资产为抵押，从银行贷款三千万。在履行贷款手续时，时代机械有限公司提供给银行的有关资产状况材料显示，该公司现有的固定资产为三亿元。这说明龙城机械厂有偿转让资产的价格极不合理，国有资产在转让中大量流失。原来通达公司的固定资产远远低于机械厂的固定资产，即使把客运车辆、办公楼、通达大酒店所属股权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一亿五千万元左右，通过对机械厂的收购，一下子有了四亿多元，真正成了龙城民营企业的龙头老大。
按规定，企业改制要听取债权金融机构的意见，但机械厂的产权转让却一直瞒着银行。工商银行龙城分行是机械厂最大的债权人，对机械厂与通达公司签订的产权转让协议一事却毫不知情。工人上访后，银行也对机械厂进行了资产情况调查，发现除了卖掉的三个分厂外，机械厂剩下的有效资产已经很少。按照市政府常务会议决定，机械厂子弟学校、职工医院已移交城西区政府管理。现在最值钱的就是一栋厂部办公大楼和一栋招待所大楼了。但这两栋楼仅价二千五百万元，而机械厂欠工商银行的贷款本息是八千四百万元，有近六千万元的银行债权被悬空了！
工人们呼吁市委、市政府让何乐强重新回到机械厂担任厂长也是事出有因。由于受一九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机械厂出口马来西亚、巴基斯坦、摩洛哥的产品被取消了订货，国内市场也跟着波动，销售严重下滑，效益急剧下降，出现了严重亏损。何乐强当时提出一个方案，将机械厂改制成股份制企业，由全厂职工一次性买断全部股权。方案报到市政府，市政府不同意，认为改制成股份制企业，按《公司法》的有关规定，需选举董事会和监事会，企业的大事由董事会定。这样一来，政府就管不着什么事了。何乐强看到第一个方案没有在市政府那里通过，又着手设计新的方案。他与美国斯派克·琼斯公司联系，想和这家世界上农业机械行业的主要生产企业合作。琼斯公司有资金，有技术，有市场，和它合作，可以改变目前自己企业不利的局面。琼斯公司的老总来了。琼斯公司老总对何乐强很欣赏，又了解机械厂的底细，看到那么多熟练的技术工人，更是有了合作的愿望。但他提了一个条件，必须将企业办社会及离退休职工这一块剥离出去。市政府以这一块不好消化为由，放弃了同琼斯公司的合作。事情过了两年，通达公司向市政府提出要购买机械厂的产权，面对机械厂亏损越来越严重的局面，市政府动心了。风声传到何乐强的耳朵里，他上来了倔脾气，跑到市政府黄宝祥、顾德律的办公室，指责了两人一番，说通达公司的购买方案与他提出的前两个方案相比，简直是臭狗屎一堆！由于何乐强的阻拦，通达公司对机械厂的收购一直没有落实下来。最后，市委常委会强行通过了免掉何乐强厂长职务的决定，调任市机械局任局长。何乐强知道市机械局已经是一个空架子了，下一步机构改革得并到经贸委，倔脾气又上来了，他向市委、市政府递上了一纸辞职书！
告别工作了三十七年的机械厂那天，何乐强绕着工厂大院走了一圈，走走看看，恋恋不舍。当他走出工厂大门，前来送行的工人、家属人山人海，足足有好几千人！
原来的副厂长陈言靖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