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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村宛如着了火的油纸,把他所知道的毫不保留地全盘托出。但里村所知的,或是说他以为他知道的,似乎不太能满足仓木。仓木唯一稍感兴趣的是,丰明企业的干部接获新谷失踪的报告时不怎么惊讶这点。
“你报告的对象是什么人?”
“他姓赤井,是企画部长,掌管里维耶拉酒吧连锁店。”
“他上面是谁?”
“是专务,野本专务。像我这种小角色难得能见到他一面。”
仓木无动于衷的眼神一直望着里村。里村很紧张,仓皇不安地换个姿势跷起另一只脚,他知道流下的冷汗已让内衣紧贴在背上。
仓木换了个话题。
“新谷没有亲近的朋友吗?”
“没有,我算是跟他比较熟的了,但我们之间也没有私人往来。”
“没有什么人常来店里找他吗?”
里村为了让仓木满意,拼命地搜寻记忆。
“对了!虽然不是常常,但有个男人来找过店长三、四次。”
“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肤色浅黑,眼神锐利的男人。身高普通但体格很棒,大约四十四、五岁。”
“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不知不觉中,他好像就获得特权可以直接进店长室了,我也问过同事,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找店长做什么。”
“如果再看到他,你认得出来吗?”
“大概可以。”
仓木停了一会儿才问:“新谷好像是一人独居,他没有亲人吗?”
“应该有个妹妹。”
“妹妹?”
仓木的表情首次产生变化,里村有种终于命中目标的感觉。
“对,但他好像不太想让别人知道。有一晚我瞄到店长在后门口和一个年轻女人说话,之后我跟他开玩笑说小两口好亲热,他立刻板起脸来说那是他妹妹。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说,我便问他们住在一起吗,但他突然红了脸否定,说他妹妹住在中野那边的公寓。”
“那么也许不是妹妹啰?”
“我也这么想过,但一瞥之下那张脸孔和店长好像,所以我还是相信了。”
“你问过新谷她的名字吗?”
“没有,后来就没再谈起这件事。”
“是东中野的什么公寓?”
“不知道。不,这是真的,我真的没听说。”
仓木站起身,像是在看路旁石头般俯视里村。“我说不定还会再来,今晚的事你最好不要向丰明企业报告,这是为了我们彼此好。”
“那当然,我还想主动拜托你呢。”
仓木走后,里村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瘫在沙发椅背上。他全身冒汗,力气尽失,仿佛再也站不起来。他抖着手摩挲嘴唇,这件事还是该知会赤井一声比较好吧?收回扣的事被发现固然不妙,但刑警来问过话却没报告更不妙,这种事万一被发现,那才真是剁掉小指头赔罪都无法了事的大错。
里村踉跄站起,朝桌上的电话伸手。
7 ◇◇◇◇
他以反剪的手摸索裤脚。
捆东西用的麻绳毫不留情地勒进手腕,但还不至于无法忍耐。原因之一是因为疼痛已逐渐麻痹,再加上他锲而不舍地把双手手腕来回磨擦了两个小时,绳子已经松多了。
腰部狠狠遭到撞击,疼得他差点窒息。是两栋大楼之间堆积如山的空纸箱救了他,如果直接掉在水泥地上,下场恐怕是腰骨折断逃都逃不了了。刚才那一撞虽然令他暂时无法动弹,片刻后他总算爬出纸箱堆,解开挂在脖子上的鞋子穿好。抬头一看,他刚逃出的那扇窗子的灯光映入眼帘,从高度看来应该是三楼的窗户。他浑身哆嗦,迈步走出狭窄的大楼间夹缝,虽然举步虚浮身体无力,幸好似乎毫发无伤。
东方天空已泛白,街上洋溢着清晨的气息,翻倒塑料垃圾桶觅食的野狗用警戒的目光看着他,送报的脚踏车紧贴着他身旁一溜烟闪过。街头纷然杂陈,酒吧和小酒馆的招牌特别醒目,感觉上这里似乎是声色场所的后巷。他朝电线杆上贴的巷弄牌一看,这里是南池袋二丁目,果然自己是被带进丰明企业的事务所了——他了然于心。对于池袋这个地名虽然有种亲切感,但他并无法确定那是因为自己的记忆稍有恢复,还是纯粹来自这几天的学习。
他拦下出租车回到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此时天色已大亮,核子饭店的柜台人员面无表情地说声“您回来了”就把钥匙给他,对他是否彻夜不归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他上楼回到房间,就这样直接往床上一倒,立刻烂睡如泥。
醒来时已是黄昏,他觉得全身的关节好像都僵固了,全身上下感到钝痛无比,连爬都爬不起来。他就保持那样的姿势开始思考。
昨晚和野本的对话令他明白了很多事。首先,过去他似乎曾多次下手杀人,从野本的样子看来,那些杀人行动好像是在他们那伙人指使下干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很有可能是为了封口才企图杀害他。
第二,虽然他们想杀他却暂时没动手,似乎是因为他们认为他藏有某张照片。就算这是真的,他既不知道那是什么照片,也想不起来藏在哪里。
第三,看样子他似乎真的有个妹妹。虽然野本提到东中野云云,但他对妹妹和东中野这个地名都毫无印象。野本似乎怀疑他把照片交给妹妹保管,无论如何,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妹妹尚未落在他们手中,目前还平安无事。
最后就是剪报上那桩爆炸案。根据野本的说法,那是他干的,被炸死的两名牺牲者中,女的据说是警察——而且是公安警察——的妻子,而那名公安现在正杀红了眼四处寻找凶手。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禁抓紧床单,脑中某处有股妨碍思考的异样感流动。他闭上眼,好一会儿就这么动也不动,但那感觉依然未消失。最后他放弃了,忍痛起床去浴室洗把脸,从出院时就一直穿着的灰色西装已经泥痕斑斑变得皱巴巴了。
十分钟后他走出旅馆,先到之前光顾过的中国餐馆填饱肚子,然后去百货公司买了件黑毛衣和浅咖啡色夹克、灯芯绒长裤,并且当场等了一会儿,请店家替他把长裤的裤脚改短,接着买了几份晚报之后便回旅馆。
即使看了报纸,他对这个世界还是毫无感觉。陌生的人在陌生的地点发生陌生的事件,这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世界。
他突然想起野本拿给他看的剪报,那篇报导中只提到死亡女性是“家庭主妇仓木珠枝”,压根没提到是刑警之妻。
可是野本明明说那个女人是公安警察的妻子。如果是真的,为什么野本会知道连报纸都没写的事?这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扔开报纸,投入硬币打开电视,新闻播报时段已过,目前只有歌唱节目和猜谜节目。他随便转到一台歌唱节目,往床上一坐,电视上中森明菜穿着黑色礼服皱着八字眉正在唱歌。他毫无感触,难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动自己吗?正当他漠然思索之际,背肌猛然打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那的确是中森明菜。
他用颤抖的手摩娑嘴唇,前天看电视时他对电视上的歌手和演员毫无印象,可是现在,下意识中他显然很清楚地记得中森明菜的脸孔和名字。他扑向电视,一一转台,有几个艺人他虽然想不起名字,对脸孔却有印象。没错,自己的记忆正一点一滴地恢复。
他关上电视,抱头仆倒床上,拼命想让记忆之光照亮黑暗深处,但脑中浮现的只有中森明菜双唇不断地无声开阖的身影。
晚上十点时他爬了起来,在毛衣外套上夹克,把手枪插在裤腰上走出旅馆。
◇◇◇◇ 8
中庭响起轻轻的鞋音。
多米尔【注】·泷野川公寓的管理员桑野泰男停下扫地的手,看着钻过逃生梯下方走来的西装男子。桑野感到胃部仿佛被勒紧般的不适,下意识地用力握紧扫帚柄。男人身材中等、服装整齐,但隐约散发出阴沉的氛围。八成又是丰明企业那家黑道公司的人吧。
男人走近后,几乎连嘴唇也没动地低声说:“我是警视厅的仓木,你是这里的管理员吗?”
【注】:Dormir,法文的睡眠之意。
桑野回了个肯定的答复,稍微放松了一些。知道对方不是流氓令他松了一口气,但既然是刑警显然还不能大意。
“我有点事想请教,不会耽搁你太久。”
自称仓木的刑警把目光瞥向管理室,看来似乎不是说两句话就能打发的,桑野无奈之下只好把扫帚靠在铁栏杆上,领着仓木前往管理室。小房间里只放了桌子和两把椅子,桑野素来通勤,自宅一样是在北区,在王子那一带。
仓木等桑野从热水瓶倒出茶之后,开口说:“七〇二号室住的是新谷和彦这个男人吧?”
桑野吃了一惊,果然是为新谷来的。
“对,可是新谷先生这两周好像都不在。”
“这个我知道。”
“啊?这么说来,是新谷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仓木没有立刻回答,很谨慎地注视着桑野问道:“有什么根据让你认为新谷也许出事了?”
桑野频频眨眼,他发觉对方不客气地直呼新谷姓名。
“不,当然不是这样,只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呃,现在回想起来,样子好像有点怪怪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桑野先喝了口茶润喉。
“上个月二十七日的早上吧。”
“绝不会错吗?”
对方那种诘问的语气令桑野很不悦。
“对,绝不会错。就是新宿爆炸案的隔天一早,所以我不可能记错。”
仓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等他继续说。
“那天是大扫除的日子,早上七点半前我就抵达管理室,当时有三个男人从我面前经过上楼去了。过了大约十分钟,新谷先生和那三人一起下来,打开管理室的小窗跟我说他要出门几天,叫我帮他把订报停掉。我问新谷先生要去多久,他说大概十天左右,我就请他确实关好瓦斯总开关和电源再走,新谷先生表示他已经关好了,便和那三个男人一起离开,就这么一去不回。这就是大致经过。”
仓木望着墙壁好一阵子,似乎是在吟味桑野的说词,之后缓缓收回视线。
“你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个嘛……,因为他说要出门十天,却连一个小皮箱都没拿,空手就走了。这不像旅行,倒像是……,呃,被人强行带去哪里似的。”
“被那三个男人吗?”
“对。”
“是什么样的人?”
桑野垂下眼,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他告诉刑警,八成不会放过他吧。他在一间小贸易公司干到课长后届龄退休,好不容易才找到现在这份工作,他可不想被一点小事搞砸。
“这个嘛,我没看清楚,只记得他们穿着花俏的西装,看起来像是流氓。”
“把守大门不让那种可疑人物进出,不就是管理员的工作吗?”
桑野推了推眼镜后说:“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我总不能因为人家穿得花俏,就不准人家进去吧。”
仓木定睛注视桑野。桑野被这股视线压倒,下意识地把上半身往后缩。
“那我想请教一下,新谷被带走的前一天是几点离开公寓、几点回来的?”
“呃,我记得前一天新谷先生好像没出门。”
仓木眼睛一亮,“不可能,他应该是下午出门,七、八点左右回来的才对。”
桑野顽固地摇头。
“不,那天新谷先生一直在家里。他在池袋某间酒吧还是酒廊上班,因此通常都是五点半到六点之间出门。我平常都是在这里待到七点,那天时间都过了还没看到他下楼来,我还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所以绝对不会错。”
仓木再次瞥向墙壁,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站起。
“我要看看他的房间。”
桑野也跟着起身,不安地交握着双手。
“那不太好吧,未经本人同意,我不能让你这么做。除非你有正式的许可令,那就另当别论了。”
仓木的嘴角露出笑意。
“其实是他妹妹委托我的,她说哥哥十天来音信渺然,怕他出了什么意外,所以请我们调查。你见过他妹妹吧?她应该来过很多次才对。”
“啊,对,是不是妹妹我不清楚啦,但的确有个长相酷似新谷先生的小姐来过两、三次。”
仓木满意地点点头,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备用钥匙。桑野想拦阻时,七〇二号室的备用钥匙早已落到仓木手中。
三十分钟后,桑野正坐立不安地填写业务日志之际,仓木表情阴沉的回来了,桑野提心吊胆地连忙起身。仓木把备用钥匙往桌上一扔,拿起业务日志,啪拉啪拉地往前翻阅,然后转过身来紧盯着桑野。
“这上面好像什么也没记录,但我知道这十天之中,你曾让某人进过新谷家吧。”
桑野抓着桌边,背上冒出冷汗,双脚开始发抖。
“为、为什么?”
“房里乱七八糟,简直就像龙卷风过境。”
“不会吧……”桑野把话打住,猛搓额头。
“你最好去亲眼确认,顺便请其它居民参观一下,到时这栋公寓究竟管理得如何便一目了然。”
“可、可是那些人明明说他们只是要找个东西……”
“你说的那些人是谁?”
桑野连忙闭嘴,可惜太迟了,在仓木锐目逼视下他再也无法说谎。
“就是那天把新谷先生带走的那些人。大概是两天后吧,他们又来了,说要找一样交给新谷先生保管的东西,硬是把备用钥匙给拿走了。”
仓木一边脸颊微微抽动着说:“这么说,你把那些人看得很清楚嘛。”
桑野脖子一缩,垂下眼。“对不起,找不到适当机会说出来……”
“你问了他们的姓名吗?”
“较年长的粗壮男人留下了一张名片。”
他拉开桌子抽屉,把印有丰明企业企画部长赤井秀也等字的名片递给仓木,仓木瞧了几眼之后便塞进口袋。
“他们在找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无论他们在找什么,似乎都没找到。”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临走前还跑来找我,问我有没有替新谷先生保管东西,威胁了我老半天。”
仓木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冷茶。
“那么新谷曾托你保管什么吗?”
“怎么可能。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在这里搜到你满意为止,他们也这样干过,不过还是白费力气。”
“说不定该去搜你家。”
桑野不由得握紧拳头,恨恨地看着仓木。
“刑警先生,就连那些流氓都不会把话说到这种地步。”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比较绅士吗?”
桑野咬着唇,噤口不语。
仓木继续说:“他们另外还说了什么?”
“说什么啊……,我想起来了,他们还问了新谷先生妹妹的事,问她住在那里,我只能老实回答他们不知道。”
“就这样吗?”
“最后,他们说如果有人来找新谷先生,叫我一定要问出对方的姓名和住址,通知刚才那张名片上的事务所。”
“那么后来有谁来找过新谷吗?”
“没有,至少我坐在这里的期间并没有。”
仓木缓缓抚摸下颚,然后伸出食指戳向桑野的喉头。
“我再问一次。那天,也就是新谷被带走的前一天,新谷真的没有走出他家吗?”
桑野反射性地一边仰起上半身往后躲一边点头。
“是真的。不过我并不是坐在新谷先生家前面一直盯着,所以我也不敢保证绝对不会错。”
幻 影
1 ◇◇◇◇
他跑过走廊。
脚下的胶底鞋跑来悄无声息。他把正要关上的门一拉,冲入房内,手枪抵到正想大叫的里村鼻前。
“不许叫。”
里村一屁股跌坐在门坎上,用畏怯的眼神仰望他。
“店、店长,你这是干什么?”
他无言地挥动枪口,把里村往房内赶。里村瘫坐在玄关走道上,拖着屁股往后蹭直到撞到门,摸索着握把推开门,开灯后是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客厅。里村跌坐进其中一张沙发。
他俯视里村嘴角因痉挛而抽动的胡髭,那幅光景看起来有点滑稽。他再把视线移到里村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那只手掌除了手指全都裹着绷带。
里村用右手把双排扣大衣的前襟拢紧,浑身发抖。
“店长你怎么知道这里?你应该没来过啊。”
“跟踪,我一直等到店打烊。”
里村抬起右手手背摩娑嘴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托你的福,昨晚我被整得很惨,光是用冰锥刺一下你的手,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里村下意识地按着绷带说:“你就饶了我吧,店长!如果我不听命行事,到时倒霉的人是我。我早就得知店长今早逃出事务所,野本专务已经放话了,只要你一出现就得立刻通知他。”
他隔着桌子在里村对面的沙发坐下,握枪的手放在膝上。这间客厅简直像女人的闺房一样整理得干干净净,连一张纸屑都没有,漆成全白的书架上整齐排放着爱情罗曼史小说。
“我有话问你,只要你肯老实回答,我便二话不说离开这里。之后看你是要向野本通风报信还是想干嘛,全都随便你。”
“我才不会通风报信。”里村气愤地说,但被他一瞥,顿时没什么自信地垂下眼。
他发出冷笑,重新坐正后问起第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我杀过几个人?”
听到这句话,里村惊讶得挺直腰杆,一脸认真地注视他。
“别、别傻了,那种事我怎么知道。”
“你用不着顾忌我,看来我似乎是个被野本揪住了小辫子的杀手,不,种种迹象显示,我应该是在野本的指示下杀人。你老实告诉我。”
里村再次垂下眼,伸手去扯松开的绷带。
“我什么也不知道,是真的。我只是觉得赤井部长好像命令店长做了什么,但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杀人。更何况,店长你根本做不出杀人的勾当。”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这种事,一起工作自然会知道。”
他用枪口挠着膝头,里村的话中带有某种令他觉得不对劲的东西,自己的人格变得分外模糊,意识如雾般汩汩流去。
“店长,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