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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却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站在门口看了傅遇风一会儿,对方垂着眸,认真专注地按着琴键,弹得很慢,但在熹微的浅光中,莫名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缱绻与温情。
医生停下脚步没有打扰,在门口仔细地看着傅遇风,见他又弹了一会儿后克制地停了下来,手指伸平,掌心稳定地贴在琴键上,伤口没有撕裂,神色也来得平静。医生笑了笑,走上前去,坐在他旁边检查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而后将今天的药水推到针剂里,稳定地扎进他的静脉,给他挂上了点滴。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输液总是来得枯燥而漫长,非常消磨人的耐心与脾性,一次三个小时,今天还有两次,几乎是从睁开眼开始就要面对药水被一点点推进血液的滞涩感。
好在这一位是个非常沉默而坚忍的性格,医生抬手调了一下点滴的速度,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傅遇风今天的表情。输液太过频繁会让身体很不舒服,更别提他现在被扎得几乎满是针眼的手背。但他依然是那副平静无谓的表情,沉静得让医生又看了好一会儿,依然没看出明显端倪后才转开视线。
没想到傅遇风忽然开口问他:“我好些了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不过医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非常肯定的答复:“情况比任何时候都要遭,不过前景比任何时候都要好……你知道,抑郁症这种病,药物再好,都只是从旁辅助,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你自己的心——而我很欣慰的发现,你现在想要恢复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有了这个前提在,那么一切终将好转甚至康复。”
“不过话虽如此,但现在对你施加的药量是你的身体能承受的极限,不要为了贪快而试图再次加重剂量了,我知道你在准备什么,但是,不行,更大剂量只会刺激得适得其反。”
恩,那也好。医生对他是不说假话的,傅遇风点点头,谢过他的诊断,而后垂下眸,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左手上扎着输液针头,稍微动作大些都有滚针的风险。他抬起右手看了看,雪白的纱布细密妥帖地层层包裹好掌心,遮住了那道难看的伤疤,但却明明白白地显露了他右手有损的事实。医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目光稍顿,却也没有瞒他,没等他问,便直接坦然地将他右手的情况说了出来。
“你放心,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你回来的这些天专家也来看过了,你的右手没有废,好好保养修整的话是能够恢复到原来水平的……当然,前提是好好保养修整,并且需要时间。无论如何,肯定是赶不上一个半月后你和雷蒙斗琴的时间的。”
“虽然你一直非常沉稳冷静,但这个时候,还是有必要再跟你说一遍……为了明天和未来多做考虑,不要冲动,也不要冒险。”
傅遇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瞳孔是一种很深的黑,带着这样清冷的眼神抬起眸时,越发衬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被冷泉洗练过,凛然又澄净。医生顿了一下,听见他平静地开口,眼睛没有看向他,而是落到了虚空的某处。
“如果不冒险,也就没有明天可言了。”他说。
这样温柔而难过的眼神,是为了谁呢?医生无言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耸了耸肩,靠坐在椅子上,神色清明地看着他。
“术业有专攻,钢琴这个东西,我是不太懂的。不过你的病情我很明白,我想知道,你觉得你能为之一拼的理由,或者筹码,是什么?”
意料之外又理所当然的,傅遇风摇了摇头:“我想并没有这种东西。”
“那为什么……”医生的半句话欲问不问,傅遇风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
“至少最基本的视唱练耳,不会因为我的病而拖我的后腿。而且……大概是最近药用的比较多,感觉记忆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恢复。我以前的记忆力算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还是那句话,这两项不太会拖后腿。”
“最重要的是意境和手指的问题。”他将右手的五指微微张开,视线在分明的骨节和白色的纱布上慢慢游走,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但是你不懂,钢琴和音乐,都拥有无限可能。”
“在钢琴的发展史上,出现过很多伟大的人物。他们无一不是天资卓越,生了一双天生弹钢琴的手,拥有敏锐的听觉和出色的艺术创作天赋。无数的名曲与演奏版本流传在世界上,这些完美乐曲的背后无一不站着伟岸健全的灵魂,但在肢体上未必如此。”
“他们之中有的人失明,有的人失聪,有的人断臂。但他们都从未向命运屈服,迎击而上,最终成为我们耳熟能详的传奇与故事。有非常多的人倒在了这条路上,但他们证明了有的人可以赢,并且一旦能赢,将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妄自将自己和这些极其伟大的人物进行类比,未免显得太不自量力。但毕竟我如今并非身患绝症,也还暂时手脚健全,更加有绝不能输的理由。如果不去拼一把,实在无法甘心。更何况……”傅遇风淡淡地苦笑一下,收回手,垂眸注视着依然在无动于衷坠落流动进身体中的药液,发出一声带着苦笑的叹息。
“更何况,那些卓越的天赋,弹钢琴的手、敏锐的听觉、为人称道的创作天赋,天才钢琴家的名头,我都曾拥有过,自然也曾拥有过与之对应的……骄傲。”
我也曾是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战而败,葬送两个人的未来。
这是多么甜蜜的负担,这负担来得重若千斤,甚至可能为之赔上性命,但这甜蜜也来得刻骨铭心,足以让他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
执手与共,生死不惧。
“我也许可以理解你的态度和选择。”医生这一次看了他良久,两人无声对视,医生率先移开视线,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是你身患重度抑郁症,但依然出现了明显好转迹象的原因吧?你现在这样带有执念的眼神,可太不像一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抑郁症患者了。”
他半是释然半是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忽然正了正脸色,严肃地看着他,“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点,决心和意志都是好的,但是并不一定会成功——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没有谁能够例外。”
傅遇风看着他:“就像是医生也有救不回来的病人一样?”
医生默然片刻,苦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他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了一抹黯然,很快就像是从未出现过般消失不见。医生神情自若地坐正,脸上带着一点笑,看上去温和而容易接近,却和傅遇风完全称不上相同的类型。尽管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他看向傅遇风时,依然来得颇为真诚。
“不过还是祝福你,堂哥。”
“谢谢。”傅遇风微微一笑,朝医生点头道谢。既是谢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治疗,也是谢自己这个堂弟的一句支持。两者对他来说同样重要,都让他的心愈发平静下来,对于前路也毫无退缩与迷茫。
既有信心,也有为了这个信心而付出努力的觉悟。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也起身离开。手上仍然挂着点滴,傅遇风在原处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拿起了那两张内容大体一致的传真。
指尖在白纸上慢慢摩挲,划过熟悉的名字时便是一顿。两张纸,他的手顿了六次,而后放下纸,给两封传真都发去了回信。
面对两张内容一致的传真,因为发出者的不同,回复的内容也截然不同。
传真越过山川湖海来到奥地利的时候,纪千羽正从那扇异形门里出来。温斯特总店的夜晚是不关闭的,愈到晚上愈是购物的天堂,伊莉丝却是会正点下班的,如无意外,她这个温斯特家族家主的姐姐,并不需要像一般员工那样,在店里鞠躬尽瘁地待满工作时间。
她是有自己的家的,不过今天在和纪千羽商量了关于温斯特家主的事情之后,觉得事不宜迟,从长计议不如快刀斩乱麻,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见机行事,毕竟迟则生变,还是越快越好。
于是这对姑姑和侄女难得并肩走在一起,穿过克恩顿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停车的地点走去。她们是分路来的,要回的却是同一个地方。由于利亚就跟在旁边,她们决定乘纪千羽的车回去,走到了停车的地方,三人却同时愣了一下。
这辆带着温斯特家徽的劳斯莱斯,置身在一地厚厚的玫瑰花瓣里面。
☆、第53章 自新大陆
虽然听起来还带着点蹩脚的浪漫,不过看上去其实要糟糕很多——送花的人显然并不拥有太多基本的审美,玫瑰花在车身周围零零散散地铺着,看上去像是谁直接倒了一桶玫瑰花在上面,毫无造型与美感可言,简直像是在处理垃圾。
哪个认识她的人这么无聊?纪千羽看着车眯起眼睛,觉得简直像收到了一封战书。她没有贸然上前,和伊莉丝与利亚一起混在人群中间,盯着一地乱糟糟的花梗看了一会儿,拨通了菲力克斯的电话,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地询问:“你在搞什么鬼?”
“你在说什么?”菲力克斯一头雾水地反问,纪千羽懒得和他多废话,挂了电话直接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很快菲力克斯的电话就回了过来,声音简直充满悲愤。
“不是我干的!我的审美怎么可能这么糟糕?!”菲力克斯闹心地说,声音都因为拔高而有些变调,“狄安娜,你是在侮辱我吗?!想我混迹情场多年,怎么会干出这种品味低劣的愚蠢举动?!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这么乱糟糟地铺一车,而是在你的挡风玻璃前放下一束最昂贵的香槟玫瑰,然后……”
纪千羽:“……你狠熟练嘛。”
“也还好吧?”菲力克斯稍微跟她客气了一下,刚想眉飞色舞地继续,嘴正张到一半,就听见听筒那边传来了稳定的忙音。
纪千羽把电话挂了。
拿着手机半天反应不过来的菲力克斯:“……用完就扔!拔x无情!!又被甩了?!”
确定了不是菲力克斯无聊的恶作剧之后,纪千羽收起手机,眼中反倒带上了些许若有所思。她回到奥地利这件事,虽然动静不大,不过家族中该知道的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一时还真想不出这种闹着玩一样的手笔出自谁的主意。她顿了片刻,朝利亚使了个眼色,利亚会意上前,将车上的玫瑰花都草草扫掉,而后坐进了车里,发动了车子。
他往前开了一段,拐过一个拐角后消失不见。围观的人看到车主是个年轻男性之后发出调侃的笑声,没有热闹可看后也就三三两两的散了。纪千羽和伊莉丝随着人流向前挪动些许,转过拐角,果然看到利亚将车停在那里,正等着她们上来。
纪千羽拉开车门上去,利亚递给她一张纸:“大小姐,在挡风玻璃上看到的。”
这是一封颇为精致素雅的白底印花信笺,对折了一下,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纪千羽打开看了一眼,信笺中用铅字印了两行中文,十分普通的问候话语,落款没有名字,她翻来覆去地看着信笺,忽而发现印花的周围是不太明显的暗纹。
她盯着暗纹,顺着纹路自己描了一下,得出的结果却让她猛地一震,一下子坐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信笺,半晌没有说话。
她描出的是莱瑟家的家徽。
这是莱瑟家的家族信笺?这种信笺没什么太大用处,仅是无聊的贵族为了彰显身价的附属品,从暗纹的复杂程度能看出持有者在家族中的身份地位。按这封信笺来看,持有者应该地位颇高,能用这种信笺的人很好。菲力克斯算是一个,如果不是他做的话,那么……
理查莱瑟?
菲力克斯的哥哥,也是她从路加手机里拷贝了商业文件之后,匿名发送邮件的收件人。
虽然同父同母,不过就纪千羽知道的情况来看,兄弟两个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厚,理查比菲力克斯大了八岁,成长年龄段几乎已经没有接轨的时间。菲力克斯之所以是个无法无天的花花公子,也和他这个哥哥有关。因为理查实在是非常严谨肃正,各方面都很优秀,是每家都希望拥有的那种标杆继承人,有这么个人在,菲力克斯自然也被家人纵容许多。
一个不会成为家主、富贵一生就好的二世祖,没有人会要求太多。
这么一个别人家的标杆孩子,她实在是没有与之接触过。之所以当初把邮件发给了理查,是因为那份文件里就有理查的私人邮箱,不用白不用,她当时也没时间去考虑别的人选。而理查完美地达成了她心里的期待,给路加添了麻烦,这么算起来,她还得谢谢理查。
然而问题也就来了——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理查为什么要送花给她?纪千羽顾虑重重地合上信笺,在心里反复思索她和理查之间有什么牵扯,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一会儿依然无果,皱着眉将信笺团成一团,随手扔进了街边路过的垃圾桶。
听说这一位的行事风格颇为直来直去,如果不是他人冒用名字的话,那么以不变应万变,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才是最好的应对。就算不是他的话,那么只要幕后人物不是单纯想拿她消遣,那么具体有什么居心,以后总会慢慢显示出来。
没有线索的东西先放到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和伊莉丝姑姑一起,见她那个父亲一面。
从她打开信笺到把信笺团成一团扔出车窗,心思百转千回,落到手上也只是片刻功夫的事情。伊莉丝坐在车后座,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利亚询问地看向她,纪千羽无声地朝他摇了摇头,视线落回到车窗外面。
几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回温斯特家族的一路都有些沉默。车开进熟悉的庭院之后,他们在大门前下了车,旁人为他们拉开大门,萨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皱着眉朝门口看来,路加在她身边靠着沙发站着,看到纪千羽时眼神闪了闪,朝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纪千羽扫了他一眼,像是没看到他隐约的恶意一般,不惊地收回视线。见到纪千羽和伊莉丝站在一起,萨拉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但伊莉丝作为家主的亲姐姐,面子不能不给,是以还是勉强朝他们笑了笑,站起身做了个迎接的姿势。
“真是很久没见到您了,伊莉丝姐姐。”她扯出个笑意,姿态优雅地做了个欢迎的动作,伊莉丝却不吃她这一套,走进来时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留下一串铿锵的声响,她和萨拉差不多高,看着萨拉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俯视的意味,说话时神色也来得并不和缓。
“同样问候你。”她冷淡地说,看不出半分问候的意味,客套的话也就说了这么半句,开门见山地问:“我是来见我弟弟的。卡尔呢?他在哪儿?听说病得不行了,公司的事情有一些需要他的决断,我需要和他见上一面,就现在。”
“这……恐怕不太方便。”萨拉尽管知道她的脾气,依然被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下,忍了又忍才将难看的脸色压下些许,笑得依然颇为端庄圆滑:“卡尔在医院的病房里静养,离这里很远,姐姐如果有什么公事要商量的话,跟路加说也是一样的。他是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卡尔病重的时候,有权代他处理事务。”
萨拉说完这话后又顿了顿,看着萨拉目光微闪,多了几分底气,脸上的笑容更为自然:“伊莉丝姐姐,路加毕竟是第一继承人,希望您不要听信一些其他人的谣言,不然下了路加的面子,对我们家族和对那个位置,都不好。”
这番话就是在隐隐地敲打了。在这个家主病重的时机,若是摆明了不尊重路加,那就是对家主之位有什么别的想法。伊莉丝当年就主动放弃了这个位置,没有参加争夺,如今更没有这种想法,却被萨拉噎了一下,眉宇间顿时闪过些许怒色:“你……”
“弟弟的面子当然是要给的。”纪千羽冷眼旁观,伊莉丝并不擅长说理打太极,没几句话便陷入劣势,她却没有这种短板,将伊莉丝的话头幽幽地接了过来:“不过前提是,父亲真的是病重而已。”
萨拉愣了一下,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狄安娜,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纪千羽眼尾一挑,在萨拉冷冷的注视中淡淡地笑了。“我回国到现在都还没见到父亲的人影,姑姑有公司要事处理也见不到父亲本人。别的重病患者还能见个家属,怎么到我们家,家属都不能见了。我有点不明白,父亲现在究竟是重病静养,还是已经彻底消失在奥地利了?”
“你说什么呢?!”萨拉吓了一跳,虽然纪千羽说得夸张,但消失这个词却也没有说错,起码让她卡壳了一瞬。她那边接不下去,自然有人顶替她的位置。路加漫不经心地离开沙发站直身,眼中闪动着无辜纯良的光芒,悠悠地看向纪千羽。
“父亲怎么可能消失了,如果他消失,那又是谁千里迢迢地执意将姐姐接回来?”
执意要接她回来的当然不会是这对母子。纪千羽面无表情地双臂环胸站着,打量了一眼路加,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若是见不到,那我就……”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路加歪歪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就怎么样?”
纪千羽看着他,慢慢笑了。
“那我就拿你当人质好了。”她轻声说。利亚在路加身后无声地现出身形,将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抵在了路加的腰上。
☆、第54章 升c小调前奏曲
整个大厅的气氛都僵了一下。
欧罗巴大陆的治安并不能说太好,起码这种冰冷的金属武器并不难购买。纪千羽能买到,所有人都并不感到奇怪,但让他们心惊的是,她竟然敢用这种武器抵在自家人的腰间。
她怎么敢——就这样明着来?!
萨拉为这样的变故而感到震惊不已,她又惊又怒地看着纪千羽,然而儿子在利亚的手上,她无法做出什么更激烈的举动,只得一抬手,让十几个庭院的保镖将他们团团围住。萨拉紧紧盯着纪千羽,声音尖锐而高亢,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纪千羽早已经千疮百孔。
“你想要干什么?!你敢动他一下——!!”
“我不想干什么。”纪千羽抬起双手,冷淡地朝萨拉耸耸肩,“只是想让我亲爱的弟弟带我去见父亲一面。”
她原本一直冷硬抿起的唇角随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