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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州不是魏博治州,卫州刺史府也不在卫县而在汲县,但卫县却是正经的大县,跟普通县令官拜七品不同,张文策是正六品的官阶,地位可谓显赫。
卫县之所以人丁稠密,是因为地方富庶,而卫县富庶的原因只有一个:它位在运河之畔,永济渠西端就在卫县境内沟通黄河
然而成也富贵败也富贵,富庶的卫县让张文策地位非凡,却也给他带来了诸多隐患,如今更是面临前所未有的灾祸。
方才他看道旁的百姓时,之所以面带忧虑之色,是因为被他们的话勾起了心事。
“安王召集地方官员前往青州城,可不只是为了犒赏我们赏罚赏罚,有赏有罚才能激励士气、掌控人心,而我却注定是被惩罚的那一个。”张文策想到这里,不由得面色愁苦。
张文策是正经青年官员,能够官拜六品主政卫县,证明他政才不差。事实上他将卫县治理得很好,自上任以来勤于政事夙兴夜寐,几乎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所以虽然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但县中百姓已经在称赞他的贤名。
然而对于任何官员来说,把事情做好并不是收获政绩、得到升迁的最重要因素。张文策虽然还算年青,但出仕已经多年,非常清楚只有上级认为你好,认为你有前途,你才是真正好才会真正有前途这个道理。
他能在三十二岁就做卫县县令,就说明他之前做得不差,巴结好了上级。
张文策虽然出自儒门,但并不是只知道嚷嚷着仁义道德,却不知变通的迂腐书生。迂腐书生在治世姑且难以立足,更别说乱世了。
张文策一向的处事准则,是既要做好父母官,也要照顾好自己的前途。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儒生的起码道德坚守,也是张文策的为官底线。不能为民做主,他这身官袍穿的不踏实。
同样的,在这个基础上,他遵守官场规则,该收的礼收,该送的礼送,该奉承上级也绝对不含糊,虽然有时候会感到恶心难受,但他能忍。
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毕竟有些上级官员的嘴脸,有时候实在是比粪便还要臭,装孙子并不是一件谁都能做到的事。
他的父亲在临终前,曾拉着他的手问他:“是独善其身容易,还是兼济天下容易?”
他回答:“独善其身易。”
他父亲问为何。
张文策答道:“独善其身只需安居书房,兼济天下却要奔波劳力。”
“不,你错了。”他父亲摇了摇头。
弥留之际的老人家郑重告诉他:“嘴上喊着仁义道德并不费力,喷为非作歹的官员一脸唾沫也很简单,跟恶吏小人划清界限甚至是书写文章唾骂他们也不难,充其量无非是不掌权柄、家无余财罢了。很多时候还能收获不错的名声,被乡人敬重,甚至是登上儒门贤人、俊彦榜,受到后人称颂。”
“真正难的,是把仁义道德大同理想埋在肚子里,对为非作歹的官员笑脸相迎为他们鞍前马后,跟恶吏小人同坐同行与他们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最难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坚守着儒门士子的抱负,能解百姓之难、能救百姓之苦、能为百姓带去福祉,让他们安居乐业、仓禀实而知礼节,报答君王知遇之恩!”
张文策良久无言。
老人家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张文策,望着房梁喟然叹息,“做沽名钓誉、安贫乐道的清流何其易也,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能吏何其难也!此身可以随遇而安并不算本事,此心能承苦难才是真俊杰!”
“坤行啊,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学了那么多治国策,你不去做能吏,百姓怎么办呢?我辈读书人,立功立德立言,立功总是排在第一位的。功在社稷,利在百姓,才不枉为读书人啊!”
老人家说完这些话,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
临死时,他都使劲儿抓着张文策的手。
张文策一直记得父亲的谆谆教诲,片刻不敢松懈。
他身在宦海,一直在寻找做官和做事、为上和为下的平衡点。在之前的那些年里,他一直掌握着这个平衡点。
然而平衡总有被打破的时候。
很多时候平衡点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张文策以为他能一直站在灰色里,然而一入官场深似海,特别是又恰逢乱世当道,当他想要继续保持自身颜色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路已经是非黑即白。
一切都发生在这半年。
卫县不仅是富庶之地,还是危机重重之所。
危险来自于黄河彼岸。
与卫县隔河相望的,是义成军节度使的治州所在地——滑州。卫县县城距离滑州很近,只有区区数十里。
滑州义成军节度使毗邻汴州宣武军节度使,自打朱温到任以来,义成军节度使就被朱温通过各种手段拉拢,成了对方的坚实羽翼。平卢军出兵河东中期,宣武军曾联合义成军陈兵黄河之畔,意欲渡河北上。
那些时日,卫县县邑笼罩在战争阴云中,每天都有许多土豪乡绅和平民百姓,惶急的来县衙询问情况。大家都清楚,宣武、义成两军一旦渡河,卫县首当其冲,必然遭受兵祸贻害,人死财没。
那段时间张文策坐立难安,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后来因为平卢军攻势太顺,朱温见河东已经无机可趁,便挥师东进,去攻打青州,卫县侥幸得存。
得知义成、宣武两军撤走后,跟那些相拥庆贺的百姓不同,站在城头遥望黄河的张文策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平静。
义成、宣武两军这回是撤了,但是往后还会不会来?
卫县距离滑州太近了。
义成军若是派遣精骑渡河,一日就能冲到卫县城下。
义成军毕竟是藩镇军,有许许多多练气期的修士,他们若是来急袭卫县,以卫县那点可怜的兵力、微小的修士力量、低矮的城墙简陋的城防,根本不可能防御得住。
对方只需要一波攻势,卫县防线就会被攻破,根本撑不到援军赶来。
义成军会来吗?
张文策眉头紧锁。
朱温跟安王敌对,义成军又是最早投靠朱温的藩镇,而且卫县富庶众所周知,就算义成军不会轻易攻打魏博,可他们会不会剽掠卫县,杀人抢钱?
张文层沉默肃立了半日,直到天黑才下城。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保护卫县百姓。
于是他整顿军防。
亏的是他之前会做官,得到上级看重,也做了许多实事,被百姓称颂,权柄和威望都极大,所以这件事他做的很顺利。
短短一月,他就招募了三千青壮,一面修缮县邑城防,深挖沟、高筑墙,一面在黄河沿岸修建防御工事,构建预警烽燧线,甚至是组织乡里百姓做应对战争的必要演练。
结果是花钱如流水。
第二章 浮沉不知命 北面见安王(中)
卫县富庶,底蕴颇厚,让张文策能够开展这件事,但卫县毕竟只是县邑,底蕴再大也有限,经不起他太过折腾,最后府库空虚。
他不得不向乡绅土豪筹粮筹款。在他的最初预想中,乡绅土豪是愿意给钱的,毕竟他们财产最为深厚,一旦敌军入境,他们遭受的绝对损失会最大。
结果是乡绅土豪纷纷拒绝,根本就不愿意出钱。在他催得急的时候,他们甚至大骂他多此一举、劳民伤财,要到州里去告他的状。
反倒是平民百姓在修缮工事的时候,自发带粮,给县衙减轻负担。
后来那些乡绅土豪,甚至开始悄悄转移财产到州城。
张文策怒,遂强征乡绅土豪钱粮。
富豪之家,由是怨声载道。
他们中很多人都跟州城权贵有所往来,遂通过各种关系纷纷向刺史进言,说张文策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让百姓生不如死,简直是卫县蛀虫,请求撤换张文策。
刺史大怒,立即派遣长史到卫县斥责张文策,要求他立即停止整顿军防。
张文策知道刺史会派人来。
连续三个月,他对刺史没有半分进项,甚至连卫县独有的每月的固定礼金供奉都停了,刺史不派人来才没有道理。
但张文策没有选择。
他告诉自己要撑住,也必须撑住。直到最后时刻。
这一次,他选择了坚守本心。
所以他回绝了长史。
最后时刻比张文策想象中来的早。刺史以他鱼肉乡里、夺人钱财为名,将他押到卫州,并且上报魏博节度使,准备择日开审,给他定罪,将他彻底打落尘埃。
张文策知道他完了。卫州刺史势力很大,在藩镇跟不少高官来往密切,连节度使对他都分外看重。张文策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纵然他是一县主官,也伸冤无门。
幸运的是,张文策抵达卫州第二日,青州传来安王命令,要求卫州刺史及各县主要官员前往青州述职。公文中点了张文策的名,要他必须随行。张文策由此得以从牢狱中脱身,并且重新穿上官袍。
他没有看到那份公文,但听说公文中对他有褒奖之词。
刺史势力虽大,但张文策毕竟还没经过审讯,更不曾定罪,刺史也无法在这个当口,这么急的强行让他出什么意外——如此明显违逆安王,无异于找死。
所以刺史只能带着他同行。
按理说张文策迎来了转机,应该松一口气了。但他却并没有觉得高兴,原因很简单:卫州刺史不是一般官员。
而且他为了整顿卫县军防,也的确强征了乡绅土豪的钱粮,对方对他的指控属实。在有刺史从中运作的情况下,他就算能到青州城,也难免被审查、治罪的命运。
如果刺史愿意,张文策还是会栽。
但如果刺史愿意放他一马,张文策并非没有希望。
他的命运掌握在刺史手里。
官大一级压死人。
卫州刺史给过张文策机会。在他被押到州城的那天,刺史就见过他,并且表示如果他愿意“改过”,撤掉卫县那些多余的军防力量,他还是可以帮他继续做卫县县令。
张文策抬起头,看到太阳已经到了西天,不久就要落山。
前方是一座馆驿,建筑高大密集,名叫青林驿。到了青林驿,距离青州城就只有三十里。队伍今晚会在这里歇息,明日再进青州城。
夜晚,吃过饭之后,张文策回到房中休息。他本想翻看随身携带的书籍,却心情杂乱,怎么都看不进去,只能叹息着放下。
没多久,有人敲门,说刺史让他过去。
片刻后,张文策坐在了卫州刺史刘知名面前。
刘知名将近不惑之年,气度雄阔,不怒而威。
在他这个年纪能够官拜四品,成为一州刺史,不得不说是颇为难得的事。事实上张文策也很清楚,刘知名手腕十分高明,到任不过半年多,就将卫州经营的铁板一块,连节度使都对他颇为客气。
这里面有刘知名身份非凡的原因,只是张文策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头。
然而张文策并不如何敬畏刘知名。刘知名的精力都花在官场斗争与个人钱途和前途上了,真正治理州县、恩惠百姓的举措很少,各种政事也只是勉强照本宣科的完成,张文策打心眼里对他没有尊敬。
但就是这样的刘知名,却在上回的年中政绩考核中,得到了甲等的评价。
刘知名将一盏茶推到张文策面前,含笑看了他一眼,深意莫测道:“张县令也算是一时俊彦,一直将卫县治理得很好,本公向来十分满意。推心置腹的说,要找一个能够替代你的人并不容易。”
“出发前本公曾对你说,只要你愿意‘改过’,你仍旧还是做卫县县令,这话是当真的。上回张县令没有回答本公,现在马上就要进青州城了,不知道张县令考虑清楚了没有?”
张文策低头捧着茶碗,默然不语。
刘知名没有追问,等了半响不见张文策回答,神色依旧沉稳,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淡淡道:“本公到了卫州之后,幸得节度使看重,多方给予方便,同僚们也都明白事理,知道尊奉本公的号令,所以卫州现在才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象,本公也才能在绩考中得到甲等的评价。然而张县令,你可知节度使为何会看重本公,各州的同僚们为何会如此卖本公面子?”
张文策苦笑道:“大抵是刺史才干过人、智慧非凡吧。”
刘知名嗤笑一声,打量着张文策:“明人面前,张县令何必说暗话?你如此拘谨,可是让本公这番推心置腹之言,显得太过可笑了。”
张文策脸色一变。
他察觉到了刘知名的不满。
好在刘知名并没有打算为难他,顿了顿便继续道:“实不相瞒,本公在安王殿下尚在长安的时候,就跟随左右鞍前马后了。”
闻听此言,张文策惊愕抬头,瞪大了眼看向刘知名,一时间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态。
原来刘知名竟然是安王府的人!而且他还跟随安王那么久了,可谓是安王心腹无疑!怪不得,连魏博节度使都要对他客气三分!
看到张文策的反应,刘知名感到很满意,笑容也更加浓郁,“承蒙殿下记挂,咱们卫州的官员,这回才有幸能到青州城来。得殿下亲自召见,那是何等的荣耀,寻常官员一辈子都没这种福气!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张县令应该好好表现才是。”
说到这,刘知名眼神锐利了几分,威压之气陡然增大,山峦一般压在张文策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刘知名凝重的说道:“所以,本公希望见到殿下的时候,咱们卫州的官员是和和气气的,能够让殿下看到我们的精诚团结、戮力为公。到时候,若是殿下问起州县事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张县令心里应该有数了吧?”
张文策瞬间明白了对方叫他过来谈话的意图。
他禁不住汗如雨下。
刘知名知道自己在卫州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绩考甲等的评价,而且为官实在谈不上清正廉洁,有诸多可以被攻讦的地方。他担心明日被安王召见的时候,在卫州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张文策,心有怨气,忽然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来。
刘知名现在表明身份,就是要震慑张文策,告诉他不要自寻死路。
他是安王府旧人,势力深厚,跟王府官员必然关系密切,就算张文策真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一旦需要安王府的官员去查实,最后多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张文策就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那可不仅仅是丢了官位那么简单。
张文策不希望坏了自己在安王面前的好印象,就不得不让张文策乖乖配合。他的筹码,就是让张文策继续做卫县县令。
双方公平交易,各取所取,皆大欢喜。
“好了,张县令,时辰不早了,下去休息吧。明日可是要拜见安王殿下的,本公不希望你精神不济、神色仓皇,让安王看轻我们卫州官员。”刘知名摆了摆手。
张文策惴惴不安的站起身,神思不属的躬身行礼小步后退,在门前才转过身。
这时,刘知名的声音再度响起:“张县令,本公希望,日后还能继续叫你张县令。甚至是张刺史!”
张文策再度身躯一震。
张刺史,这三个字落在张文策耳中,无异于晨钟暮鼓。
刘知名的意思是,如果张文策跟着他好好干,日后的仕途会一片光明!
张文策回到房间后,就脸色苍白的坐在小塌上愣愣出神,两个时辰不曾动弹。
宦海沉浮,多的是身不由己的时候。这回,他还能守住本心吗?
次日,刘知名、张文策一行进入青州城。
过了一天,安王召见,张文策得以进入安王府,见到这位北方九镇的唯一主宰。
第三章 浮沉不知命 北面见安王(下)
依照传统儒门士子的规矩,及冠前后必须要游学四方,家道殷实的远至南北,囊中羞涩的至少也要出州。张文策因为出自官宦世家,父亲和祖父都做过州县一级的官吏,所以能够走得很远,见识不算浅薄。
后来进京参加科举,进士及第后不仅看遍了长安花,还被皇帝召见过,有幸进过一趟皇宫。虽然那回只是战战兢兢参加宴席,可后来也受邀进过不少王公贵族的大门,所以知道长安王公的府邸有多气派。
与之相比,青州安王府并不如何巍峨雄伟,论亭阁楼台的气派程度,只是算作是稀松平常,并不能让人觉得畏惧。
张文策跟在刘知名等人身后,踏进了王府的门,也没生出进入龙潭虎穴的感觉。他虽然不敢四处胡乱张望,但也能看到来往的官员小吏神色平常,不曾如履薄冰。
当然,他们没有一进府就得到安王召见,而是被人领到了一座大院的厢房里等候。厢房颇为宽大,没有多少金碧辉煌的装饰,摆具也都只能称作典雅,跟那些王公的阔气差了不少,倒是茶水点心一样不差。
“或许安王殿下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张文策落座之后如此想道,他的目光停留在带他们来的那名书吏身上。
对方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风度翩翩,性情随和健谈。路上一直在跟刘知名闲聊,透着一股亲热劲,显得两人很是熟悉,而且没少夸赞对方绩考甲等的事,并且表示了敬佩。
“刘公难得回来一趟,何司马、许参军已经说了,等到刘公见了殿下处理完公事,会来请刘公去何司马府上赴宴,到时候我们还要向刘公取经,学习怎么做地方主官呢。”
书吏笑着道,“刘公在此稍候,吃些茶水点心,休息片刻。殿下正在接见横海节度使,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徐君只管去忙便是。”刘知名面带隐藏的很好的得意微笑,用对后辈的亲和口问道。
张文策看着刘知名的姿态,眼神肃然。
进入安王府后,路上有过好几名官员停下来跟刘知名寒暄,对方在安王府中的确是根基深厚。
张文策暗叹一声,禁不住忧心忡忡,他想起昨夜刘知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测。
“刘知名势力这么大,就算我见安王殿下的时候,抖出他在卫州的丑事,只怕也没什么效果甚至我可能根本就不会有开口的机会。安王位高权重日理万机,能见我们一面已经是极为难得,哪里会有时间跟我这个县令交谈”
想到这里,张文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说是不用等太久,张文策等人也在厢房中闷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被传进入政事堂去拜见安王。
跟在队伍中走进偌大的政事堂,张文策和同僚一样埋着头走路,以示尊敬,只用眼角的余光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