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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然向陈善道拱手:“还请陈师伯出手,解开雨墨的禁制。”
朱七姑下手封禁,赵然同样解之不得。
陈善道将周雨墨封禁解除,又将朱七姑还回来的储物法器还给她,道:“朱七七对你们没有杀意。”
周雨墨道:“陈师伯放心,我明白的。”
陈善道又道:“这件事已经移交东极阁处置,周姑娘须得同上庐山为证。为时恐怕不短,孩子若是不放心,可暂由我来照顾。”
周雨墨点头:“无妨。”答应了,向陈善道身后的毛海星交代,让他速速返回景华岛照看孩子。
毛海星已经搞明白了“敌我”,惭愧欲死,周雨墨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先回去吧,让宸儿不要担心。”
众人都登上了陈善道的座船,赵然也想上去,被端木长真拦住,指了指古克薛的船:“小子,你去那边。”
赵然在蓉娘身后惭愧道:“蓉娘,对不起。”
蓉娘一言不发,只留给赵然一个背影。
第二十六章 乱七八糟的反省
隆庆五年的二月,大明国泰民安,道门信力蒸蒸日上,所有人都在憧憬着未来美好日子的时候,一场大案震动道门最顶层。
之所以说是震动最顶层,是因为这件案子被严格封锁于真师堂及相关知情者之间,真师堂严令不得外传。
涉案双方,一个是道门新近崛起的权贵人物,一个是天下最著名的女修士——比两位合道女元君还要出名。除此之外,案子还涉及端木家、道门绝顶天才楚阳成,甚至有可能把邵元节的事给掀出来,如果真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这起案件直接由真师堂接手,委托东极阁赵真人和李天师亲自审问,审问结果将交由真师堂公议。
这件案子包含两个子案,一为赵然杀孝康太后案,二为朱七姑绑蓉娘和周雨墨案,当事人全部请到金鸡峰洞天,安顿于云水堂中,严令不得离开半步。
除了赵然、朱七姑、蓉娘、周雨墨外,连陈善道和楚阳成也住了进去配合调查。甚至隆庆天子也以祭天的名义,被请上了庐山。因其修为太低,承受不了金鸡峰洞天庞大的灵压,被安置于下观云水堂,处于事实上的软禁之中。
作为直接当事人的赵然居于独门独院中,不得见任何人——朱七姑也同样受此待遇。实际上,用朱七姑的话来说,她以干犯律法为代价,能杀赵然最好,杀不了的话,这是她想要得到的第二选择,也是她解除大阵,同意释放蓉娘和周雨墨的条件。
能够引起真师堂的足够关注,公正的审案,这也是双方在落纱岛没有鱼死网破的原因,东方明、黄炳月、端木长真、郭弘经、陈善道和楚阳成等炼虚齐聚,这件事就只能对簿公堂了。
这是赵然第二次上庐山接受审查,上一次他能大肆勾连串访,这一次却做不到了,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哪也不敢去。他甚至连飞符都发不出去。
赵然坐在院中,正炼化体内依旧储满的功德力,拯救千万生灵的功德太大了,哪怕他在功劳簿上只是位列第三——他自己的猜测,也让他一直吃到了如今还没有吃完。
炼化功德力费不了多少时间,一盏茶的工夫罢了,茶水喝完,体内精元便被他消耗一空,充沛的功德法力化为乳白色的氤氲之气,喂入婴儿口鼻之中。今日的修炼到此结束,元婴哇哇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功课完成后,赵然开始思考和蓉娘、和端木家相处的问题。
孩子的事情,如今是彻底曝光在了道门顶层高修们的眼前,虽然对于民间豪富人家来说,家里妻妾成群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他是修士,修士自有修士的传统。
什么是修士的传统?修行注重精元,精元不可轻泄,双修之法有助于养固精元,这是男女双方结成道侣的基础。双修道侣之间是互为敌体的,彼此之间没有主从、强弱之分,因此,想要妻妾成群,那是相当之困难的。
更多的情况,是续弦,不停的续弦。比如大天师张云意,又比如赵然的老丈人端木长真,他们的双修道侣在修行路上“掉队”了,寿元没能坚持下去,有续弦就是很正常的事。张云意续了三次,九姑娘就是第三任续弦所出,端木长真则是两任,蓉娘的四弟便是这位续弦所生。
赵然如果找一个凡人为妻,他想纳一百个小妾也毫无问题,但如果找了一个双修道侣,三修就属于“非分之想”。当然道门也从来没有说过不许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但这种情况古今罕有,至少赵然是从未听闻的,其前提是两位女修愿意,而更大的问题则在于,就算女修本人同意,其背后的宗门和宗族也未必同意。
这种情况赵然只知道一例,灵鹿雨阳和鸭小七、狐小九,但这个例子披着妖兽的外衣,不可借鉴。
更何况,蓉娘的背后是端木家。
双修是两个人的事,又不止是两个人的事,端木家不仅不会同意赵然再娶,甚至对周雨墨的孩子也很有芥蒂,其中涉及的各种问题都很复杂,这一点,从端木家现在对他的态度可见一斑。
蓉娘会不会跟他和离,赵然无法预测,说到底,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来说,闹出这么个孩子来,确实有损名望。
想到这里,赵然忍不住叹气,如果蓉娘真要狠心做出这种选择,他只能让自己吞下苦果。
至于周雨墨,赵然更不能有半分埋怨,周雨墨已经做得够好了,有了孩子自己生下来,为了不给赵然添麻烦,自己在海外抚养长大,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所以,一切错误都在自己,这是赵然深刻反省的结果。
修行至今,赵然无法掌控的事情可以说已经不多了,可感情的事情,偏偏就是这不多的事情中最无法掌控的一项,赵然现在只能等待别人的宣判。
在云水堂中“闭关”的这些日子,赵然回忆和思考了很多事情,对于内心来说,也是一种对过往的反省。
比如对于玲珑指套的反省,深挖根源,其实问题就出在自己的骄狂上,因为主导平叛,拯救千万黎庶,成为事实上的江南庶政掌控者,乃至能够深度参与真师堂的决策,如此成就少有人及,所以自己膨胀了,以玲珑指套为彩礼,其实隐含着对掀翻齐王朱先见、杀太后、决定皇权归属的炫耀之意——虽说这种炫耀一般人看不出来。
想清楚这一点,心灵如被洒扫了一遍,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除了考虑这些问题外,赵然也有时间静下心来琢磨悟真笔的问题。
在朱七姑的七煞大阵中,配合着玉景通天符(终于部分靠谱了),赵然拼尽全力,一共使用过七次悟真笔,尤其前三次给他的感受一直很奇怪。
一次出现在地下火山岩溶洞窟中,一次出现在海底,还有一次出现在疑似天界的地方。
从这三次“画门”来看,走得的确是很远的,但问题也不小,门对面的情形,赵然完全无法掌控。
何时才能如龙阳祖师般“指哪画哪”呢?另外,赵然对第三次画门的印象极为深刻,那是否便是天界的模样?如果我拿上一粒银沙,会不会如龙阳祖师一般被天庭降诏惩发呢?
又想,如果真被惩罚,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自己是在天庭挂了号了,不是么?
正神游天外,金鸡峰洞天的镇门灵官翻进了院子里,向赵然道:“赵道长,你老师来了。”
第二十七章 老师的面皮
江腾鹤专门赶到了庐山,因为东极阁的严令,他无法和赵然见面,只能住在雷霄阁黄炳月处。
云水堂向由这帮总观豢养的灵妖看护,他们也是看管的主力,所以镇门灵官能见到赵然,但他也不敢内外沟通,能把江腾鹤来到的庐山消息告诉赵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过了两日,正式审查程序开始启动,负责向赵然问话的,是东极阁坐堂真人赵松阳。面对这位始终板着脸向自己问话的坐堂真人,赵然以平和的心态应对,有什么说什么,唯一无法说清楚的问题,就是太后的尸体,对此,赵然也只能以“无法回答”来遮掩。
当然,在赵松阳看来,赵然的意思,或许是他不知道,这一点就没办法继续下去,只能跳过。
从头到尾,笔录做了三次,超过几十页,整个过程也非常详尽,牵涉到的相关人证有十多位,这都需要进一步核实。询问完毕,让赵然签字画押,赵松阳冷冷看着赵然,忽道:“你和周雨墨的孩子,怎么回事?”
赵然回答:“我还没见过这个孩子,也尚未和雨墨就孩子的情况谈过话,所以无法回答。”
赵松阳问:“你的意思,你不知道?孩子不是你的?”
赵然道:“详情我的确不知,是不是我的,我需要问雨墨,如果你们允许我和她见一面。”
赵松阳冷冷道:“你不打算认这个孩子?”
赵然回答:“事实上,我希望这个孩子是我的。但也不能排除,万一孩子是雨墨认养的呢?”
赵松阳道:“这个问题,我们会核实。”
赵然反问:“孩子是谁的,这个问题,也在案件之中?”
赵松阳道:“朱七姑发给你的相片中,有这个孩子,模样和你很像,当然就在案件调查中。”
赵然道:“那就多谢真人了,如果有结果,最好能第一时间告知我这个当事人。”
赵松阳道:“身为道门高士,你觉得这很荣耀?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能毁了你!许师兄如此看好你,可你呢?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对得起许师兄的看重么?”
赵然沉默片刻,回答:“这件事,我问心无愧。”
调查还在继续,江腾鹤在外头也没闲着,主动拜访真师堂的几位真师,打听大家的态度。
周真人在九州阁接见江腾鹤,对这件案子,她的态度很明确,她相信赵然杀太后是为了自保——既然连嘉靖皇帝都入了修行,身为太后的孝康也入修行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而在周真人看来,朱先见虽然不是赵然亲手所杀,但却是因赵然而死,太后动了为亲儿子报仇的念头,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
江腾鹤刚刚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被周真人狂风暴雨般怒叱了半天,周真人对赵然在“个人生活作风”上的不检点极为不满,任凭江腾鹤解释说,“以孩子的岁数来看,当在成亲之前”,也平息不了她的怒火,反而背了一个“品性更加不堪”的评语。
除了周真人处,江腾鹤还拜访了东方明,大家都是川省一脉,过去的十多年,宗圣馆和玉皇阁关系密切,已经到了几乎不分彼此地步,所以拜访东方明也是必然。只不过这次的事情很复杂,相当于川省修士自家内讧,江腾鹤估计,东方明会很为难。
东方明果然很难,他问江腾鹤:“设若江师弟处在我的位置上,应当如何做?”
江腾鹤无言以对。
江腾鹤又去找器符阁的杨真人,可惜被杨真人挡驾了,器符阁的执事道人说,杨真人认为,目下正是敏感时期,作为赵致然的亲家,与江腾鹤见面不太合适。
江腾鹤不死心,又去纯阳阁找真正的亲家端木长真,希望端木家能出面,先把赵致然保下来再说。但同样被端木家拒绝了,端木长真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给,直接就说不见。
深感挫折之余,他还是拉下老脸,继续为自家弟子奔波,先后拜见了郭弘经、杜阳鸿、王景云、宋阳石、武阳钟,杜、王、宋三位真师说的话都轻飘飘摸不着头脑,唯有武阳钟表示了明确的支持,而郭弘经则释放了比较明显的善意,这让江腾鹤感激不尽。
黄炳月向江腾鹤解释道:“事实究竟如何,其实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一般,要赵致然主动去杀太后,完全没有这个动机,所以自保的可能性极高。但致然这两年手握江南大政,太过于顺风顺水了,且人又年轻,风头太足,易遭人嫉。别看是个很明显的案子,但其实是有些人借故发挥,小题大做而已。”
见江腾鹤忧心忡忡,黄炳月安慰道:“我判断,致然这次恐怕会受些挫折。但江师叔也请放心,个人安危上,致然是不会有凶险的。”
江腾鹤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能够全身而退,我就已经满意了。”
黄炳月又劝道:“江师叔也不用过于奔波,楼观这些年崛起之势很强,有些人巴不得落江师叔的面皮。”
江腾鹤道:“致然拜入师门之后,一切都是他自家打拼出来的,说实话,我这做老师的没有尽到自己的为师之责,反而是他在不停反哺师门。楼观能有今日,致然当居首功。今日致然遭厄,我这当老师的若是还顾及什么脸皮,这把年纪就白活了。”
江腾鹤继续奔波,张云意和王常宇两位领班真师,他不得其门而入,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出了金鸡峰洞天,赶往简寂观求见张元吉。
在张元吉的院外等候多时,执事道人出来道:“江掌门请回吧,我家天师正在和楚天师会面,商谈要事,今日不得空。”
江腾鹤问:“元吉天师何日有空?”
那执事道人摇头:“这却不知。”
江腾鹤道:“能否通禀一下,帮贫道定个约期?”
那执事道人面露难色:“江掌门还是回去吧,不要令小道难做。”
江腾鹤叹了口气,怏怏而去。
第二十八章 听审会
张元吉没说瞎话,他的确在和楚阳成相会,事情说完,将楚阳成送出门后,张元吉书房中进来一位老道,却是游龙馆的大炼师水乡侯。
张元吉问:“老泰山,我屋里头那位,什么时候回龙虎山?”
水乡侯笑道:“老夫已经和云珊说好了,她今日就启程,后日便回去。”
张元吉睥睨着水乡侯:“这次真谈好了?”
水乡侯微笑低头:“真谈好了,放心就是。”
张元吉道:“行,那我明日就回龙虎山,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听从老泰山的劝谏吧。话放头里说,若是她还跟以前一般冲我甩脸,我到时候可要把板子打在老泰山身上了。”
……
三月初一,真师堂召集了案件听审会,由于事关重大,所有真师全部出席,就连许久都没有露面的简寂观监院沈云敬都出来了,穿着可以抵挡灵力威压的道袍,颤颤巍巍坐在了堂上,赵然望过去时,只觉沈监院又老了许多。
赵然站在下首东侧,江腾鹤陪在他身边,这是案发之后,师徒俩的第一次相见。
西侧的位置,是朱七姑,楚阳成站在她的身后。
昔日的姐弟,今日对簿公堂,颇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朱七姑绑架蓉娘和周雨墨一案没什么疑点,所以不是重点,案子的重点在赵然杀太后上,所以听审会的主要内容也是这一部分。
东极阁将这起案件在真师堂上做了还原,在还原之前,他们先告知所有真师,孝康太后有修为在身,对此,现场的朱七姑点头认可。
然后,赵松阳亲自解说案件:“嘉靖二十九年,六月初九,相信诸位都还记得,这一天,楼观率军平叛,午后便攻入京城,占据皇宫和太庙。当晚,赵致然在午门和端门之间的庑房歇宿,先住于丙七房,后改至丙十。”
喻道纯问:“为何改房?”
赵松阳向外传唤:“把左百户请入堂上。”
赵然望过去,进来一位披着承压道袍的军官,正是当晚值守午门和端门之间的左百户。
赵松阳道:“当夜赵致然为何从丙七改为丙十,你说一下。”
左百户磕完头道:“当夜赵方丈原本住在丙七,后招宋仙师……”
“哪个宋仙师,报名。”
“是宋雨乔仙师,宋雨乔仙师入丙七谈事后,大约一盏茶工夫,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下门,因为年久失修,丙七的房门就塌了。小人建议赵方丈入住柔仪殿,那边无人居住,但赵方丈斥责了小人一番,说是无论条件怎么艰苦,也绝不可入后宫半步,要避嫌……”
朱七姑冷哼,在下面抗言:“这姓左的之言不可信,明显是赵致然一伙儿的!”
左百户磕头:“正是实话,小人不敢瞒哄各位真师。小人身边尚有五名弟兄,若是诸位真师不信,大可传来问话。”
赵松阳补充道:“已经问过,的确如此。”又向朱七姑道:“不要再随便插言,有什么疑问,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接下来是向赵然送酒的环节,当今天子被传唤上堂,诸真师起身以示相敬,张云意伸手:“请陛下入座。”
天子坐下后,赵松阳发问:“陛下当晚的行程,还请仔细说一遍。”
天子答应着,便开始说起了当晚的经过,包括他去西宫问安,太后让他给赵然带酒问候,他又深夜拜候赵然,商议年号等事,都说了一遍。
武阳钟询问:“陛下,那壶酒陛下也喝了,陛下喝完是什么反应?”
天子想了想,道:“许是当日太过劳心,朕喝了几杯就醉了。”
赵松阳传唤当日陪同在侧的冯保,冯保证实,一瓶酒没有喝到一半就醉了。
武阳钟又询问赵然酒壶还在不在,赵然回答:“酒壶和剩酒事后没有想起来,忘在了丙十房,应该是被太庙大火所毁,这件事已经向赵真人禀告过了。”
同样被传唤来的陈洪忽然壮着胆子道:“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松阳同意他开口,陈洪禀告:“前秀女苏川药曾经对微臣提过,先皇要处死她们时,王宁嫔从太后处得过一瓶醉留香,倒似与这酒有些想象。”
苏川药就在真师堂外等候老师的消息,当即被传唤入内,证实了陈洪的话,她说:“先皇当时说他已经是金丹修为,王姐姐以醉留香劝饮,几杯之后,先皇便醉倒了。”
座上的天子很不自然,当即哀哭起了“父皇”,旋即又哭起了“太后”,最后更哭“老师深恩”,以至于晕厥在地,被冯保扶了出去。
紧接着,继续传唤西宫的宫女翠翘……
相关人证传唤完毕,赵松阳总结道:“目前来看,能够证实的是,当夜太后确实请天子以酒赠劳赵致然,赵致然也的确喝了这酒,但这酒是否是苏川药所说的醉留香,没有任何实证。据赵致然所言,太后夜闯丙十宿房,二人在房中激斗,以至伤了太后的性命。很遗憾,由于太庙大火,午门到承天门之间的一半庑房都被烧毁,丙十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无法查到房中的斗法痕迹。鉴于太后的尸首无法找到,我们的查案只能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