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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打算与我分说?”
于致远避过景致摩的目光,怔怔望向院中那一方天空上的白云。
景致摩脸上变色,急道:“你还想着修仙之事?”
于致远收回目光,默默不语。
“你我资质皆为凡俗,为何始终不死心呢?此乃命中注定,非人力可以挽回!你都试了两次散骨丹了,结果怎样?”
“我想再试一次……”
“你不要命了?再试一次你就得死!”
“元大炼师说,他会从旁襄助。”
“……既如此,那也不用去白马山,我找人求告大炼师,请他将丹药送来……”
“大炼师说,必于生死之间体悟,在那一线之中寻觅用药良机,否则仍是无用。”
“这……”
于致远笑了,拍拍景致摩的肩膀,道:“不用担心,我会小心在意的,没那么容易死……”忽而轻声道:“如果真死了,也算解脱了……”
景致摩嘀咕:“你还是忘不了小蝉。”
于致远再次默然,随即道:“她已是馆阁中人,我忘不了又怎样,她眼中哪里还有我?不说了,午后我便随军出发,此去一别,恐怕又是数月,回来后再看望你。”
景致摩叹了口气,揉着额头道:“真不应该帮你,还不知如何向师叔师伯他们交代。”
于致远笑道:“不用交代什么,这是我的意愿。”
想了想,景致摩只得息了再劝的心思,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递给于致远道:“你看看这个……你们院里那个刘致广呈上来的,他想接任高功,如何?”
“无极院里能与我说话的人不多,刘师兄算一个,但说起来,是与我的交情,不是与你,你自己掂量。当然,若是好办的话,看我情分上,便帮他一把……”于致远接过单子,一边说着一边展开细看,话语忽然顿住,奇道:“怎会如此?单子上开列这许多要求,刘致广逾越了……这……只说他的事便好,怎么牵扯到这么多人?”
景致摩苦笑:“我也不知究竟,只好问你。其他人都还罢了,只说这蒋宋二人……蒋致标是白腾鸣的人,宋致元走的是张云兆的路子,据说由你们院里那位老方丈牵的线。我估摸着,白都讲和张监院也收到了这份单子。”
于致远凝眉思索,道:“也就是说,西真武宫召集三都议事的时候,张监院和白都讲都会赞同,若是再加上你,这张单子通过的机会很大……哪怕廖都厨有异议,也无济于事?”
景致摩道:“廖都厨恐怕也不会反对,张致环也在单子里,喏,想转寮房巡照,他和廖都厨的有些渊源……而且,我听刘致广说,这份单子是玉皇阁楚大炼师首肯过的……”
于致远皱眉摇头:“怎么可能?子孙庙不干涉十方丛林的俗事,这是庐山总观定下的规矩,楚大炼师又一向持身甚正……”
景致摩嗤笑道:“规矩是规矩,施行是施行,你就是在下面道院里待得久了,人都待傻了。照我看,你就该当早些上调宫观才是。”
于致远默然,随即失笑道:“我操这份闲心作甚,你们只管自去,都与我无干,何必又来问我?”
景致摩道:“让你参详参详,是要你琢磨琢磨,哪些人安排在哪些位置,对你有利?若是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对其中哪些人不太满意,我可以帮你把这事压下来——”
于致远笑道:“我知道了,你常说过的嘛,‘成事不容易,坏事很简单’。但这次不用,好意我领了,我志在修道,若是这次能有机缘……何苦坏他人好事?罢了,你这里诸事繁忙,便不叨扰了,待我回来后再相聚吧。”
景致摩叹了口气,无奈地将于致远送了出去,望着于致远离去的背影,他倚在月洞处怔怔不语。
不知何时,一个中年道人出现在他身旁,笑着唤道:“景师侄?”
景致摩转身,连忙稽首,口称方丈。
方丈微笑,向景致摩道:“来西真武宫已近半月,却始终没有机会和景师侄叙话,不知今日可有空暇?”
景致摩恭敬道:“现为多事之秋,师侄不敢叨扰方丈,这是师侄之过。方丈有事吩咐,师侄努力去办就是。”
“景师侄不必见外,我虽忝为师叔,又是方丈,但与你年岁相仿,咱们平常相交就是。来,若是方便的话,去你那里讨杯茶水?”
景致摩暗道:你若真不见外,为何又把什么“方丈”、“师叔”挂在嘴边?口中却道:“不敢,方丈请!”
第三十二章 方丈和监院
景致摩微笑着将方丈送出了推官署厅,二人含笑道别。一扭脸,方丈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咬着后槽牙转身离去,而景致摩也神色不豫,拂袖回房。
刚才的一番谈话并不愉快,方丈希望景致摩在明日的议事中支持他,在商讨无极院监院职司时,以号房执事董致坤接任无极院监院,却被景致摩闪烁其词间巧妙的回避开去,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承诺。
在大明道门之中,方丈虽然贵为道院之主,名义上的话事人,但能不能真正做得了主,却并非那么简单的。道门明文规定,掌管十方丛林各级道观、道宫、道院一应事务的,是监院一职,方丈则在大事不决时才发挥作用,用后世的话来说,“投出关键性一票”。
也就是说,方丈在日常中是不管具体事务的,只有在整个道观高层对于某件大事出现严重分歧的时候,才有机会出手,做出最后的决定。遇到强势一些的监院,或者说对“三都”和“八大执事”的掌控力度很强的监院,方丈就会沦为纯粹的摆设,每日里只需享受清贵,悠游林泉即可。
要想不当摆设,想要充分享受权力的滋味,那就必须看个人的本事了,要么来头大、靠山硬,要么资历深、能力强,总之必须能够“服众”,稍微差一点的,都只好乖乖在方丈屋里猫着,不要去过多考虑权势,对人指手画脚,否则很容易碰得头破血流。前者如无极院的那位老方丈,后者类似这位西真武宫的杜方丈。
杜方丈虽然年岁不大,但入道院的时候正好赶上道门“腾”字辈和“致”字辈变更的时机,是以比景致摩大不了几岁,辈分上却尊为师叔。绝大多数身为方丈的道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为摆设,杜腾会也同样如此。他能够调来西真武宫当方丈,来头当然很大、靠山也必然过硬,但可惜才入西真武宫半个多月,能力上看不出有多强,至少资历上却浅得很。
除了因资历上的问题不能服众外,景致摩对杜方丈的“不懂规矩”也相当恼火,另外还有几分不屑。西真武宫的方丈历来就不是好当的,景致摩进入西真武宫的九年中,西真武宫已经更换了七位方丈,杜腾会是第八个,如果这位方丈秉持这样的行事风格,景致摩相信第九任方丈很快就要到来了。
一切,只因为西真武宫有一位极其强势的监院!
西真武宫监院张云兆,虚岁五十八,是西真武宫唯一的“云”字辈道人,是掌握宫中实权的“腾”字辈道人们的师叔,是景致摩这些“致”字辈道人的师叔祖。
三十年前,道门在夔州雅山关与佛门妖僧大战了一场,那一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道门正一教和全真教联手,出动了一位大天师、一位大真人、三位真人和十多位大炼师设伏,将吐蕃国师禄喜僧——一位开了六意识境的活佛打落尘埃,成就了道门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一次奇功伟业。
当时夔州新宁县紫阳院的道士们出了大力,得道门庐山总观的超擢奖赏,张云兆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师兄弟们如今也纷纷居于高位,几乎掌控了整个川省的十方丛林——四川省玄元观的监院李云河,就是张云兆的师兄。
有这样一位强势监院存在,景致摩对新到任的杜方丈不假辞色,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但方丈毕竟是方丈,景致摩将杜方丈软磨硬顶给送了出去,心下还是有些忐忑的,为求稳妥,他还是决定求见张云兆。
张云兆听了景致摩的禀告,心下冷笑,口中道:“杜师侄是湖北来的,由庐山总观任命,虽说资历浅了些,但听说还是有能力可任事的,前途不可限量。身为宫中方丈,关心一下各县道院的职司任免,这也属平常——你们几个也要多帮衬帮衬才是,为我道门培育更多的英才,不使后继无人。”
景致摩点头道:“监院说得是。”
张云兆又道:“道门重大事务,概由‘三都议事’而决,这条规矩不可废了,杜师侄年轻,或许行事没太注意,你和白腾鸣、廖腾乔多多宽宥些、担待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是。”
顿了顿,张云兆续道:“不过……年轻人嘛,闲不住,这也是好事。回头我和八位执事说一声,多让杜师侄到外面走动走动,了解了解民情民意,知晓一些道宫、道院的俗务。还是要给年轻人加些担子才好,不可在方丈任上荒废了,我想,这也是庐山总观历练年轻人的本意。”
杜方丈年近过四旬,但仍被张云兆称为“年轻人”,让景致摩不由暗笑,心道这位杜方丈今遭可有难了,口中道:“监院放心,我等定会尽力帮衬。”
临了,张云兆忽道:“无极院的事情,也不好再拖了,明日便召集‘三都议事’,把事情定下来。唔,知会方丈,让他也参与。”
景致摩一愣:“监院……”
张云兆微笑道:“去吧,就照我说的办。”
第二日一早,杜腾会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敲门声惊醒。他有一丝恚怒,躺在床上没有起身,喝问道:“何人敲门?”
门外应道:“方丈起了么?监院差师侄前来通禀,今日‘三都议事’,商决无极院职司任免,请方丈共同参详。”
杜腾会心中纳闷,诧异道:“‘三都议事’请我参与?”
门外道:“正是,还请方丈速去,监院和三都在知府正堂等候着。”
杜腾会不明就里,但不妨碍他迅速起身,简单洗漱之后,换上方丈道袍,随同门外传话的道士快步而去。
进得原知府正堂内,就见监院张云兆、都厨廖腾乔、都管景致摩、都讲白腾鸣,以及巡照、知客两位执事已经就坐,见了他之后齐齐起身稽首。
能够参与三都议事,杜腾会自家也颇感意外,但这一现象至少说明,他在西真武宫内的地位正在起着微妙的变化。无论监院张云兆和三都的想法是什么,能够参与三都议事,正是插手西真武宫权力的最佳机会。
杜腾会满心欢喜,在正中主位坐下,眼望殿内众人,笑道:“来迟了,诸位继续。”
张云兆微笑道:“方丈是庐山总观所命,又来自湖北大省,眼界和才干都不是我等蛮荒偏远之地的小道们可比。自白马山大战以来,我川省同道戮力同心,抗拒西夏敌国,西真武宫地处要冲,肩负重任,职责不可谓不大。如今好了,有方丈预闻机要,我等可是大大松了口气。”
杜腾会谦逊道:“哪里哪里,张监院过誉了,还要诸位多帮衬才是。”
殿上众道士齐道:“有劳方丈!”
寒暄已毕,张云兆道:“今日商议谷阳县无极院诸司职任免一事,钟巡照,你且说说。”
道门三都议事时,寮房巡照、客堂知客、经堂高功三位执事可列席参与,但无决策权。虽说决策时不可发言,但能够参与议事,本身也是道门培养年轻道士接班高位的一种制度,所以说监院概例由三位执事中遴选。同时列席的还可有相关执事房的其余执事,但西真武宫掌管任免文书的典造在白马山战殁,至今还未来得及选任,故此由巡照暂署典造房。
新任巡照、暂署典造房的正是原无极院的监院钟腾弘,钟巡照早将一张单子拿在手上,当即道:“今日议决西真武宫高功、无极院监院两个职司,同时核复无极院巡照、高功、典造三个职司。经宫中典造房查阅诸司职记档,无极院经堂高功蒋致标,经文造诣深厚、斋醮科仪纯熟、教导道童有方,拟选任西真武宫高功;无极院寮房巡照宋致元,掌寮房十余载,院务通透、德高泽福,素得无极院上下敬服,可选任无极院监院……”
顿了顿,钟巡照继续朗声道:“经无极院‘三都议事’,拟举典造房张致环入寮房为巡照,举经堂刘致广接经堂高功,举经堂陈致中入典造房为典造,以上。”
念毕,钟巡照望向方丈、监院和三都,这份名单是无极院老方丈首肯过的,钟腾弘自然清楚其中的底细,不过他没有决策权,只能等待殿中的几位大人物们议决。
张云兆点点头,道:“诸位议议罢。”
第三十三章 转变
龙安府知府衙门正堂内的这一场西真武宫“三都议事”,从头到尾透露着诡异的气息,让景致摩怎样也琢磨不太通透。
首先是监院张云兆邀请方丈杜腾会参与议事,虽说不违道门规矩,但却不合西真武宫惯例。
其次,钟巡照提出的无极院任职人选名单,他本人和都厨、都讲都是赞同的,其实也是事先就已经为诸人所协商认可的,但在“三都议事”中却没有通过,因为监院张云兆没有点头。而张云兆没有点头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方丈杜腾会提出了异议。
最后,张云兆居然提议,既然方丈和三都意见不符,干脆就请方丈去无极院查察,为此事征询无极院诸道士的意见和建议。
这样一次有违常理的“三都议事”,是景致摩任职都管以来的头一次,故此,景致摩怀着重重疑虑再次求见监院张云兆。
在监院舍中还未坐定,景致摩就急切道:“监院,今日议事,不知究竟何故如此?”
张云兆靠在椅背上笑呵呵道:“觉得不妥?”
“极为不妥!‘三都议事’以定大计,方丈不可妄加干涉,此为道门规矩。今日议事,三都对无极院各项任职都是认可的,杜方丈横加阻拦本就不妥,监院为何予以纵容?甚至还要让他去无极院查核?监院,此例不可开啊!”
张云兆笑了笑,道:“杜师侄初至四川,有些事情不太明了,让他下去看看,可以增加他对下面的认知,这是好事。”
“可若是他依仗方丈之名,对无极院强行施压,致使事机有变,却该如何?”
“我们要相信下面的同道嘛,他们会把真实情状反馈杜师侄的。”
此言一出,景致摩当即一滞,过了半晌,喃喃道:“我就是担心无极院诸位同道顶不住方丈的赫赫声威……”
张云兆凝视景致摩,缓缓道:“那就说明,无极院的同道们历练尚浅,不敷大用。”
景致摩身子微微一震,默然良久,道:“明白了……只是,听说这次任职迁转的单子,是得了玉皇阁楚大炼师首肯的……”
张云兆一笑,摆摆手道:“此为谬传,尔等不必担忧。”
景致摩退出了监院舍,心里始终无法释怀,于是又去寻都讲白腾鸣。
白腾鸣一把年纪,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听了景致摩的详述,不禁笑了:“正在老道我的预料之中,师侄何必疑虑?”
景致摩问:“听监院的意思,若是无极院上下人等扛不住杜方丈的施压……师侄我恐有不忍之事。”
白腾鸣问:“你想怎么做?”
景致摩小心翼翼征询道:“可否派人去无极院暗中警醒些个?”
白腾鸣肃然道:“不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若是被监院事后查知,你如何交代?”见景致摩似乎仍在犹豫,白腾鸣脸色又凝重了几分,道:“九年前,你方由都府转至我西真武宫为静主……”
景致摩恭敬起身,向白腾鸣行礼道:“师叔,自我入西真武宫以来,都是师叔教导我经文功课,关照我的生活起居,告诉我做人的道理,师侄我能有今日,全赖师叔教诲。”
白腾鸣挥了挥手:“还是你自家刻苦努力,我不过从旁提点几句,你的经文本已极佳,足以教授诸道童课业,我也谈不上教导二字。知道原来的经堂静主一职是怎么出缺的么?”
“听说是去西南边地教化黎庶,后来遇到吐蕃人扰边,不幸而殁。”
白腾鸣叹了口气,道:“九年前,当时的方丈是李云冲,他也如今日的杜方丈一般,满腔雄心,想要有一番作为。为了江油县星庆院是否新设龙山庙一事,与监院发生争执,也如今日一般,张监院请方丈亲至星庆院查察,方丈去了,星庆院众道为方丈所鼓动,上书请设龙山庙……结果龙山庙最终还是没有立起来。”
“监院不同意?”
“是。”
“为何?”
“龙山庙设与不设,监院并无意见——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此事由方丈所倡议。”
“原来如此……那位静主,他向星庆院报信了?”
“不错,星庆院也接到了他的提醒,但阖院道士却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们以为有方丈在前面挡风遮雨,有什么变故也怪不到他们头上。说起来,当时张师叔刚接任西真武宫监院不过三年,声威未显,所以也怪不得星庆院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惜选择错误,必然就要承受错误的后果。一年内,星庆院上至监院,下至三都、八大执事,全数被调到川西宣慰司,只剩下没有参与此事的星庆院方丈留在那里,守着一个空架子。去年左腾封也死了,他是熬到最后一个才死的……对了,通风报信的静主是第一个被调过去的。至于当时任西真武宫方丈的李云冲,在你来之前的七天就自请去职了,他现在如何,我也不知。”
景致摩吸了口冷气,默然良久,犹豫道:“明白了……可……”
白腾鸣道:“张师叔的想法,不是你我可以妄加揣测的,但你记住,此事切切不可随意插手。我知你心意,你是担忧此事牵连你那好友罢?”
“让师叔见笑了……”
“若是如此,你且放宽心就是。你不是将于致远调到白马山军前效力了么,他既不在院中,便与此事无干,这一点,我会替你撇清。”
景致摩得了白腾鸣的承诺,终于松了口气,道谢后退了出来。
西真武宫方丈杜腾会驾临无极院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谷阳县,不单无极院上下震动,谷阳县阖县官吏也同样忙碌起来。杜腾会的来意是为了查察无极院几位高层执事的任职变动,事涉道门内部,但却关系着整个谷阳县的权力交迭,绝对是谷阳县今年开春以来的头等大事。
五月十八日,杜腾会进入谷阳县境,无极院三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