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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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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飞驶过去之后,他纵马来到司捷潘跟前,喊道:“抓住马镫!”
  司捷潘抓住马镫的皮带,跟着葛利高里的马跑了半俄里。
  “别跑得太快!看在耶稣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道。
  他们顺利地冲出了缺口。离逃出火线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但是一颗枪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松开马镫,仰面倒在地上。风吹掉了葛利高里的制帽,额发遮住了眼睛。葛利高里把头发撩到头上,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丛灌木跟前,把哥萨克的制帽扔进灌木丛,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脱着镶红条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排排地从山岗下面冲上来,葛利高里明白了:司捷潘还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萨克裤子脱下来,装作步兵。那时候德国人见了哥萨克就杀,不要俘虏……葛利高里在良心的驱使下,掉转马头,奔向灌木丛,跑着就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这次眨眼,使葛利高里终生难忘。他帮着司捷潘骑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马镫,紧靠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嗖嗖嗖……”子弹呼啸着热辣辣地从耳旁掠过,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里的头顶上,在司捷潘的惨白的脸的上空,在他们周围——处处都是这种钻心的啸叫声:嗖嗖嗖,嗖嗖嗖,后面是一片射击声,就像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树林里,司捷潘爬下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马缰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从左脚上的靴筒里往外流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往下一踏,就从开了绽的破靴子底里流出一道道樱桃色的鲜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橡树立,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走了过去。
  “靴子里全是血啦,”司捷潘说。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眼往一旁看着。
  “葛利什卡,今天咱们进攻的时候……听见吗,葛利高里?”司捷潘用瘪进去的眼睛寻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开口说。“咱们进攻的时候,我从后面朝你开了三枪……上帝没让你死。”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锐的目光在瘪进去的眼眶里激动地闪烁着。他几乎没有张开咬紧的牙关,说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可是为了阿克西妮亚我是不能饶恕你的。我不能强迫自己……你也不要强迫我,葛利高里……”
  “我不强迫你,”葛利高里当时回答说。
  他们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里,他们一团人和布鲁西洛夫兵团的残余部队一同在卢茨克附近突破敌军的防线,挺进敌后,骚扰了一番,打击了敌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里曾自作主张,领着一个连去冲锋,俘虏了一个奥地利榴弹炮连和全部炮手。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夜里,他游过布格河去捉“舌头”、他打倒了一个岗哨上的哨兵,这是个粗壮。有力的德国人,他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半裸的葛利高里转了半天之后,便拼命叫喊起来,怎么也不让捆。
  葛利高里微笑着想起了这件事。
  难道在不久前和很久以前的战场上这样打发掉的日子还少吗?葛利高里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一有机会,就表现出忘我的勇敢,疯狂的冒险,他化装混进奥地利人的后方,不流一滴血就拔掉敌人的岗哨;他这个哥萨克大显身手,他意识到,战争初期曾不断折磨他的那种怜惜别人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变得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就像大旱时的盐沼地一样,也像盐沼地一样不再吸水,葛利高里的心也容不得怜悯了。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因此以勇敢闻名——荣获四枚乔治十字章和四枚奖章。在难得的几次阅兵大典上,他神气地站在久经战火的团旗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陷了进去,颧骨也瘦削地凸出来;他知道,很难再亲吻孩子,问心无愧地正视孩子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了;葛利高里知道,自己曾为这一大串十字章和晋升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把大衣襟塞在腰下,左肘撑着地,躺在土岗上。记忆殷勤地再现了过去的生活画面;并把遥远的童年时代的一个场景,用纤细的蓝线缝接到贫乏的战争记忆片断上。有一瞬间,葛利高里爱恋,忧伤地把想像中的目光停在这一场景上,但是很快又转移到不久以前经历的事件上来了。在奥地利人的战壕里,有人在出色地弹着曼陀林。轻柔的乐声随风飘荡,匆匆越过斯托霍德河,轻轻地落在洒过无数人鲜血的土地上;天上的星星显得更高了,黑暗更浓重了,沼泽地上已经升起夜半的寒雾。
  葛利高里一连抽了两支烟,粗鲁而又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步枪的皮带,——用左手的指头撑着地,从好客的地上站了起来,走回战壕里去。
  土屋里面还在打牌。葛利高里倒在铺板上,还想在走过无数次的、久被遗忘的回忆小径上徘徊,但是他已昏昏欲睡,很不舒服地躺在那里睡着了,而且梦见了渺无边际、被旱风吹干的。开遍了紫红色腊菊的草原,毛茸茸的紫色百里香中没有钉掌的马蹄子留下的痕迹……空旷的草原静得吓人、他,葛利高里,在坚硬的沙土地L 走着,但是却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这使他害怕起来……他惊醒了,抬起脑袋,由于睡的姿势不舒服,脸颊上压出了很多斜印,葛利高里吧咂了半天嘴,就像马刚刚闻到一种特别香甜的草味,忽然这种香味却又飘逝了一样。后来就睡熟了,再没有做梦。
  第二天醒来,葛利高里无限惆怅。有一种说不出的钻心的乡愁。
  “你今天怎么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梦见家乡了?”“锅圈儿”“问道,”猜对啦。梦见草原啦_心里非常难过……要能回家看看多好啊。真不愿意再给沙皇当兵啦。“
  “锅圈儿”宽容地笑笑他始终和葛利高里住在一间土屋里,对葛利高里很尊敬,就像一只猛兽对待和它一样凶猛的野兽那样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发生口角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过冲突,而且“锅圈儿”的影响很明显地在葛利高里的性格和心理上都表现出来。战争强有力地改变了“锅圈儿”的世界观。他顽强地、而且固执地滑向否定战争的路上去了,他总在谈论那些背叛祖国的将军和潜伏在沙皇宫廷中的德国人。有一回他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既然皇后本人是日耳曼血统,就别希望有什么好结果啦。时机一到,她就会很便宜地把咱们出卖……”
  有一天,葛利高里把加兰扎的学说的本质告诉了他,但是“锅圈儿”却很不赞同。
  “是一支很好听的歌,可惜嗓子有点儿嘶哑,”他拍着自己的灰秃头顶嘲笑说,“米什卡·科舍沃伊就像篱笆上的公鸡,也唱的是这个凋凋。这些革命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全是瞎胡闹、你要明白,咱们哥萨克需要的是自己的政权,不是别人的政权。咱们需要的是像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样坚强的皇帝,咱们跟庄稼佬们走的不是一条路,——鹅跟猪不能同群。庄稼佬是想分田地,工人是想给自己增加工钱,——他们能给咱们什么东西呢?土地咱们多得很——用不着说啦!除此以外,咱们还要什么呢?就是这么回事,给咱们个空袋于。咱们这位皇帝是个饭桶,——用不着隐瞒啦。他爸爸比他坚强些,可是就这位也竟眼瞅着爆发了一九零五年那样的革命,从那儿就他妈的一直往下坡滚。所以这对咱们什么好处也没有。结果他们把皇帝赶跑,那可真不得了,咱们也就大祸临头啦。那时他们就要算老账啦,就要把咱们的土地分给庄稼佬啦。耳朵要灵一点儿……”
  “你总是只想一面,”葛利高里皱了一下眉头。
  “你总在说废话。你还年轻,没见过世面。你等着吧,等你再吃些苦头,你就会明白谁对谁错啦。”
  谈话照例是这样收场:葛利高里不吭声,“锅圈儿”极力找些别的话来说。
  当天就发生了一件使葛利高里很不痛快的事情。晌午时分,跟平常一样,野战厨车停在土岗那边。哥萨克互相追逐着,顺着交通壕急急忙忙地向厨车跑去。科舍沃伊替第三排的人去打饭。他用一根长棍子挑回来一串儿冒着热气的饭锅,他一走进土屋就喊叫:“这样可不行啊,弟兄们!这是怎么的,难道咱们是狗吗?”
  “怎么啦?”“锅圈儿”问道。
  “拿臭东西给咱们吃!”科舍沃伊愤愤地喊叫道。
  他猛地一抬头,把像编起来的野蛇麻草似的金色额发甩到脑后,把饭锅放在床铺上,斜眼看着“锅圈儿”提议道:“你闻闻,菜汤有多臭。”
  “锅圈儿”趴到自己的锅上,龛动着鼻翅儿闻了闻,皱起眉头,科舍沃伊也不由自主地学着他的样子,抽了抽鼻子,把晦气重重的脸皱了起来。
  “臭肉,”“锅圈儿”断然说。
  他嫌恶地推开饭锅,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猛地从铺板上爬起来,弯下身子,把本来就朝下弯得厉害的鼻子凑到菜汤上,接着他后退了一步,懒洋洋地抬起脚把那只饭锅踢到地上去。
  “干吗要这样?”“锅圈儿”不解地问道。
  “你看不见——为什么吗?你瞧瞧。难道你是瞎子吗?这是什么东西?”葛利高里指着从脚底下向四面淌着的混浊的菜汤说道。
  “噢噢噢噢!……是蛆!……老娘啊……我竟没有看见!这伙食可真不赖啊。
  这不是菜汤,是面条啊……拿蛆当牛杂碎。“
  地上,油晃晃的一摊菜汤里,一块像凝血似的红肉块旁边漂着一些身节分明的白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不知道为什么科舍沃伊小声地数着。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不语。葛利高里从牙齿缝里啐了一口吐沫。科舍沃伊拔出刀来,说道:“咱们立刻逮捕这些菜汤——押送到连长那儿去。”
  “噢!说得对!”“锅圈儿”称赞说。
  他忙活起来,从步枪上往下拧着刺刀说道:“我们押着菜汤,葛利什卡,你应该跟着去。你去向连长报告。”
  “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用刺刀抬着一满锅菜汤,马刀也拔出鞘了。葛利高里跟在他们后面,一群从土屋里跑出来的哥萨克,像灰绿色波浪,跟在他身后,顺着弯弯曲曲的战壕涌来。
  “什么事?”
  “警报?”
  “也许是有关停战的事儿吧?”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想停战啦,不愿意吃干面包啦?”
  “我们把有蛆的菜汤逮捕啦!”
  “锅圈儿”和科舍沃伊在军官的土屋前面停下,葛利高里哈着腰,左手拿着军帽,走进“狐狸洞”去。
  “别挤!”“锅圈儿”回头看着一个正在挤他的哥萨克,恶狠狠地呲了呲牙,叫道。
  连长走出来,一面扣着军大衣,一面迷惑不解、略微有些惊慌地回头看看最后一个从土屋里走出来的葛利高里。
  “什么事,弟兄们?”连长向哥萨克们的头顶上扫了一眼。
  葛利高里走到他面前,在一片寂静中回答道:“我们押送犯人来啦。”
  “什么犯人?”
  “就是这个……”葛利高里指着放在“锅圈儿”脚旁的汤锅说。“这就是犯人……请您闻闻,他们给您的哥萨克吃什么东西。”
  他的眉毛弯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轻轻地颤抖一下之后,又舒展开来。连长疑问地注视着葛利高里的面部表情;然后皱着眉头,把目光移到汤锅上。
  “他们开始拿臭肉给我们吃啦!”米什卡·科舍沃伊生气地喊道_“把军需中士给撤掉!”
  “坏蛋!
  “他自己可吃饱啦,魔鬼!”
  “他自己用牛腰于做菜汤……”
  “可是这些菜汤却有蛆!”近处的几个人附和说。
  连长等到人声静下来以后,厉声说道:“肃——静!现在不用说啦!全都清楚啦。今天我就撤换军需中士。我要指定一个委员会来调查他的工作情况。如果是肉的质量不好……”
  “就把他送军法处去!”后面的人哄叫道。
  又是一阵叫嚷声浪把连长的话压了下去。
  撤换军需中士的事是在行军途中办的。怒不可遏的哥萨克们逮捕和押送菜汤到连长那儿去的事件发生后,过了几个钟头,第十二团团部就接到了从前线上撤下来的命令,并按随着命令附来的行军路线图,以行军队形向罗马尼亚挺进。夜里,西伯利亚步兵来接替了哥萨克。团队在伦维奇镇检查了一下马匹,第二天早晨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往罗马尼亚进发了。
  为了支援连打败仗的罗马尼亚人,调去了几个大的军团。这从行军第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上就看得出来;头天晚上派到按行军路线图指定的宿营村庄去的设营员们,黄昏时都空手回来了:村子里已经驻满了也是向罗马尼亚边境挺进的步兵和炮兵,团队为了找到住处,被迫多走了八俄里。
  走了十七天。马匹由于缺乏饲料都瘦弱不堪。在被战争破坏了的战线附近地带已经找不到饲料;老百姓有的跑到俄罗斯内地去了,有的藏到森林里去了。屋顶已经烧毁塌陷的茅屋只剩下阴郁的黑墙,在旷无人迹的街道上,哥萨克们偶尔遇到一个愁眉苦脸、恐慌万状的居民,就连这个人,只要一看到穿军装的,就急忙躲藏起来。哥萨克们由于连续行军,都弄得疲惫不堪,冻得发僵,他们个个都为了自己,为了马匹,以及为了一切必须忍受的痛苦而火冒三丈,他们扒开了茅屋的干草屋顶;到幸存下来的村庄里毫不客气地偷盗已经少得可怜的食物,指挥人员不论用什么来恐吓,也制止不住他们的违法乱纪和盗窃行为。
  离罗马尼亚领土已经不远了,在一个富裕的小村子里,“锅圈儿”竟然从仓房里偷出一升大麦、主人当场把他连人带赃一起捉获,但是“锅圈儿”把老实、年高的比萨拉比亚人接了一顿,大麦还是拿去喂马了。排长在拴马桩跟前找到了他。
  “锅圈儿”把饲料袋挂在马头上,在围着马打转儿,用哆哆嗦嗦的手抚摸着瘦骨嶙磷的马肋,对着它的眼睛看着,就像看一个人似的。
  “乌留平!你这个狗崽子,把大麦送回去!会为这桩事把你这个混蛋枪毙的!
  “锅圈儿”用朦胧的、斜视的目光看了军官一眼,把制帽往脚底下一摔,从到团里来,第一次这样拼命大喊大叫道:“你们审判吧!你们枪毙吧!现在就把我打死,我也不送还大麦!……怎么,我的马就应当饿死吗?啊?我不送还大麦!一粒也不还!”
  他忽而抓自己的头,忽而抓正在拼命咀嚼的马的鬃毛,忽而抓马刀柄……“”
  军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瘦得出奇。露出骨头来的马后腿,点了点头,说道:“你怎么能给出汗的马喂粮食呢?”
  他的话音里明显流露出他那无可奈何的心情。
  “不,马身上已经凉啦,”“锅圈儿”把从饲料袋里落到地上的麦粒捡到手里,重新放回去,几乎是用耳语回答说。
  十一月上旬,团队已经进人阵地。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顶上风在盘旋,山谷里冷雾弥漫,初寒袭过的松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山地洁白的初雪上,随处都可以看到野兽的趾印:被战争惊骇的狼、麋鹿、野山羊,离开了荒野山林,逃往内地去了。
  十一月七日,第十二团向“三二零”高地发起进攻。前一天本来是奥地利人据守在这条战壕里,可是在发动进攻的那天早晨,刚从法国前线上调来的萨克森人接替了他们。哥萨克们都徒步沿着覆了一层薄雪的石头山坡前进。冰冻的碎石碴在脚下滚动,风卷起阵阵的细雪。葛利高里和“锅圈儿”并排走着,遗憾地、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他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很害怕……好像是头一次去冲锋似的。”
  “是吗?……”“锅圈儿”觉得很奇怪。
  他揪着枪带,端着自己那支破旧的步枪;舌头不断地从胡子上往下舔冰凌。
  哥萨克们排成不整齐的散兵线向山上推进,没有开枪。敌人的战壕里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生畏。山坡的后面,德国人那边,一个萨克森人中尉,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脱了皮,身子向后仰着,面带微笑,激愤地对士兵们喊叫道:“朋友们!咱们打穿蓝大衣的俄国佬,已经不是第一次啦!咱们也叫这些家伙们看看,跟咱们打仗会有什么好下场。多忍耐一会儿!现在不要开枪!”
  哥萨克连队开始突击。脚下迸起松脆的石碴。葛利高里神经质地笑着,掖了掖已经褪成红褐色的风帽的长耳,他那凹陷的两颊上很久没有刮的连鬓胡子简直就像地里剩下的黑麦茬子,下垂的鼻子黄中透着青光,眼睛像无烟煤似的,在结满白霜的眉毛下阴沉地闪烁着。他已经失去了惯常的镇静。压制着内心突然又冒出的恐惧心情,他眯缝着眼,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撒了一层雪花的灰白的战壕,对“锅圈儿”说道:“鸦雀无声。他们是放我们走近再打。我确实害怕,可是并不惭愧……
  要是我转身往后跑会怎样?“
  “你今天怎么尽说胡话呀?”“锅圈儿”怒冲冲地问。“亲爱的,这也跟打牌一样:你要是没有信心——就要掉脑袋。你的脸焦黄。葛利什卡……你也许病啦,也许……今天会把你打死。你快看呀!看见了吗?”
  一个穿短大衣。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直着身子在战壕上站了一刹那,又趴了下去。
  葛利高里的左面,是个叶兰斯克镇的浅红头发的漂亮哥萨克,他一面走,一面忽而把手套从右手上扯下来,忽而又戴上去,而且。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他急急忙忙地迈着脚步,膝盖费劲地打着弯儿,还故意大声咳嗽。“像是独自一人在走夜路……为了壮胆儿,故意咳嗽,”葛利高里心里琢磨着这个人、这个哥萨克的左面,可以看到满脸雀斑的下士马克萨耶夫的半边面颊,再过去,是叶梅利扬。格罗舍夫,他牢牢地端着刺刀尖歪到一旁去的步枪。葛利高里想起来,几天前,叶梅利扬在行军路上,正是用这把刺刀撬开仓房的锁,偷了罗马尼亚人一口袋玉米。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几乎与马克萨耶夫并肩走着。他拼命地抽烟,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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