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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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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身材矮小的步兵走出队伍,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晃地朝他跑过来。他边跑,边把步枪往背后甩,但是皮带滑下来,枪托子碰得水壶砰砰直响。
  “不认得我啦?把我忘了?”
  跑过来的那个矮小的步兵脸上,连颧骨上都长满了像刺猬一样的深灰色的硬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好容易才认出他是“钩儿”。
  “你从哪儿来呀,”小酒杯“?……”
  “这不是……当兵来了嘛。”
  “你在哪一团?”
  “在第三百一十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真没想到……没想到会遇上老朋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硬邦邦的手巴掌紧紧地握住“钩儿”肮脏的小手,高兴、激动地笑了。“钩儿”迈开大步,后来变成了小跑,跟在他后面走着,仰脸看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眼睛,他的两只蕴藏着仇恨的、间距很近的小眼睛显得格外温柔、湿润。
  “我们是去进攻的……你看……”
  “我们也是往那儿开。”
  “喂,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你可好啊?”
  “唉,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也是这样。从一九一四年起我就没有爬出过战壕。我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可我为什么要去打仗……亩马跑有心,小儿马却是跟着瞎跑。”
  “你还记得施托克曼吗?我们的好宝贝,奥西普。达维多维奇呀!要是他现在能给咱们分析分析就好啦。这个人……啊?是个了不起的人哪……啊?”
  “他准会说明白的!”“钩儿”摇晃着小拳头,兴高采烈地叫道,刺猬似的小脸笑得皱成一团。“我记得他!我了解他,比了解我爸爸还深刻。父亲我倒并不放在心上……你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毫无音信?”
  “他在西伯利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叹了一口气。“蹲监狱哪。”
  “怎么?”“钩儿”又问了一声,像翠鸟似的,在身材高大的伙伴身边跳跃着,尖尖的耳朵竖起来。
  “他在坐监牢哪。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死了。”
  “钩儿”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忽而向后看看连队排队的地方,忽而看看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瘦削的下巴,看看那个在下嘴唇下面,正当中的深窝。
  “多多保重!”他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硬邦邦的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告别说。“大概,咱们再也见不到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左手摘下军帽,弯下身子,抱住“钩儿”于瘦的肩膀。
  他们俩互相热烈亲吻,好像真是要永别了,“钩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他慌张起来,脑袋缩进肩膀里,这样一来,军大衣的灰领于上就只看见有两只扎煞着的、深红色尖尖的耳朵了,他弓着背,虽然在平地上,却跌跌撞撞。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从队伍里窜出来,颤抖地喊道:“喂,小老弟,亲人哪!你过去可是个狠心肠的人……记得吗?你过去可是个硬汉子……啊?”
  “钩儿”扭过泪痕纵横、显得苍老的脸,叫了一声,用拳头捶着从敞开的大衣和褴楼的衬衫领子里面露出来的、瘦骨磷磷的黝黑的胸膛。
  “过去是啊!过去是个硬汉子,可现在叫他们糟踏坏啦!……灰马给累垮啦!
  他还嚷了几句别的话,但是连队已经转迸另一条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就看不见他了。
  “这不是”钩儿“吗?”从后面走过来的普罗霍尔。沙米利问他说。
  “他是个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嘴唇哆嗦着,抚弄着肩上的步枪背带,闷声回答说。
  队伍一出村口,沿途就不断遇到伤兵。起初是一个一个的,后来就三五成群了,再往前走——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一群的。几辆装满了重伤号的大板车慢悠悠地晃着。拉车的老马都瘦得可怕。瘦削的脊背被鞭子抽得度开肉绽,露出了沾着一点儿皮毛的骨头。马吃力地拖着四轮车,呼哧呼哧地喘着,伏下身子,大汗淋漓的脑袋几乎要擦着地了。有时候,一匹骤马停下来,有气无力地鼓动着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由于瘦弱而显得特大的脑袋。鞭子的抽打又强使它离开原地,于是它先向这边一晃,又向那边一晃,离开原地向前走了。伤兵们抓着车厢三面的木杆,跟车走着。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连长挑了个面貌和气的人问道。
  “土耳其斯坦军团第三师。”
  “今天受伤的吗?”
  那个兵扭过头去,没有回答。连队离开大道,朝着约有半俄里远的树林子走去。
  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几个连也相继从村子里开出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后面。远处,被雨水冲得变了色的阴沉的天空中,飘着一只系在地上的德国人的气球,像个一动不动的灰黄色斑点。
  “你们瞧啊,乡亲们:那儿挂着个什么怪玩意儿!”
  “一根大灌肠。”
  “该死的东西,它在那儿侦察军队的活动情况哩。”
  “难道你以为——把它挂得那么高只是好玩啊!”
  “噢,多高呀!”
  “那还用说吗?炮弹恐怕也打不到。”
  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第一连在树林子里赶上了哥萨克部队。黄昏前,他们都蜷缩在湿淋淋的松树下面,雨水直往脖领里灌,冻得脊背上直打冷战:禁止生火,而且在雨地里也很难生着火。天快黑了,才让他们进人战壕。只有一人多深的堑壕里积了有几俄寸深的水。到处是污泥、烂树叶和天鹅绒般轻柔的秋雨的清淡气味。哥萨克们掖起军大衣襟,蹲在战壕里抽烟,无精打采地说些单调乏味的话。第二排把出发前发下的叶子烟分完以后,就都围着下士,挤在战壕拐弯的地方。下士坐在一个什么人扔掉的铁丝卷轴上,在讲上星期一阵亡的科佩洛夫斯基将军的故事,他在和平时期就在将军指挥的那个旅里当兵。他没有能说完这个故事,因为排长已经在喊:“荷枪站队!”于是哥萨克们跳起来;他们忍着火烧手指头的疼痛,贪婪地把烟蒂吸尽。连队又从战壕里爬进黑乎乎的松林。他们一面走,一面说些笑话互相鼓劲。
  有人在吹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上,哥萨克们看到了一长串尸体。他们并排躺在那里,肩挨着肩,姿势各异,大多数都非常难看、可怕。有个扛着枪的步兵,腰带上挂着防毒面具,在旁边来回地走着。尸体附近潮湿的土地都踏成了稠泥浆,遍地都是脚印和车轮在草上辗出的一道道深辙。连队就从离死尸堆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尸体散发出刺鼻的尸臭。连长命令哥萨克停止前进,他和排长们走到那个步兵跟前。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哥萨克们的队伍也乱了,他们摘下军帽,走到死尸跟前,怀着活人想要了解死人秘密的好奇心和内心的战栗。恐怖,仔细地察看着死者的样子。
  所有的死者都是军官。哥萨克们数了数,共四十七具。大多数都是青年军官,看样子,不过是二十到二十五岁,只有最右边一个戴上尉肩章的是个有些年纪的人。他那张大的、还带着最后一次无声呼叫痕迹的嘴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浓密的黑胡子,苍白的脸上两道宽眉毛忧郁地紧锁着。有几个死者穿着沾满烂泥的皮上衣,其余的都穿军大衣。两三个没有戴制帽。哥萨克们对一个死后身段仍然那么漂亮的中尉看得特别久。他仰面躺着,左手紧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里紧握着手枪把。
  显然,曾经有人想把枪抽出来,——因为在他那惨黄、粗大的手腕上留下很多白指甲痕,但是那铁把儿似乎与手熔化在一起,——掰不开了。淡黄色卷发、歪戴着军帽的脑袋,好像是在亲吻似的脸颊紧贴在地上,发青的橙黄色嘴唇伤心地、迷惑不解地紧撇着。他右边的一具尸体脸朝下横在那里,后腰上的饰带已经脱落的军大衣像驼峰似的在脊背上鼓起来,露出两条青筋暴起、健壮的腿,腿上穿着草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着后跟歪斜的细皮短靴子。他头上没有帽子,天灵盖也没有了,是被炮弹片齐整地削掉的;四周围着一圈湿淋淋发缕的空脑壳里闪耀着艳红的雨水。他后面,横着一个矮小结实、没有脸的军官,穿着敞怀的皮上衣和破军便服;下巴骨斜依在裸露的胸膛上,头发底下,白亮、狭窄的前额上挂着一片烧焦的皮肤。在硬腭和额尖中间是一些碎骨片和一摊紫红色的稀汤。再过去一点儿——是一堆胡乱堆集的残肢和军大衣碎片以及一条扭在原本是长头的地方的压烂了的腿。再远一点——横着一具简直还是孩子似的尸体,丰满的嘴唇和孩子般椭圆的脸;一排机枪子弹打穿了他的胸部,军大衣上打了四个窟窿,烧焦的棉花从窟窿里扎煞出来。
  “这个……这个小家伙临死的时候呼叫的是谁呢?妈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结结巴巴,牙齿磕打着说道,然后猛地转过身去,像瞎子似的走开了。
  哥萨克们画着十字,头也不回,急急忙忙走开。后来,大家都保持沉默,很久没有说话,穿过狭小的林间空地,急于要忘掉刚才目睹的一切。在一排密集的、被人遗弃的土屋附近,连队接到停止前进的命令。军官们跟一个从切尔诺亚尔斯基团团部来的传令兵一同走进一间土屋,这时候,麻子阿丰卡。奥泽罗夫才抓住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一只手,低声说道:“那个小伙子……就是最后的那具尸体……
  你看,他大概一生连个娘儿们也还没有亲过……就这么把他宰啦,这算怎么回事呀?“
  “哪里弄来这么多呀?”扎哈尔。科罗廖夫插嘴说。
  “他们是去进攻的。那个看守死尸的兵说的,”博尔谢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哥萨克们都“稍息”站着。黑暗笼罩着树林。风吹动乌云,把它们吹散,露出远方紫色的星光。
  这时候,在那间连队军官们集合的土屋里,连长把传令兵打发走以后,打开文件,在小蜡烛头的微光下,看了命令的内容,然后念道:十月三日的黎明,德国人用毒瓦斯毒死了第二五六团的三个营,并且占领了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兹命令你们开赴第二道防线,与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第一营取得联系后,即驻守在第二道防线地段,以便于今夜将敌人逐出第一道防线。你们的右翼将是第二营的两个连和第三精兵师法纳戈里斯基团的一个营。
  军官们估计了一下情况,抽完一支烟后,走出土屋。连队前迸了。
  哥萨克们在土屋附近休息的时候,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第一营已经走到他们前面,到了斯托霍德河桥头。精兵团的一个火力强大的机枪哨在守卫这座桥。上士向营长报告了情况,于是这个营的部队过桥后就分开了:两个连向右开去,一个连向左开去,第四连跟着营长留作预备队。几个连都排成了散兵线向前推进。稀疏的树林已经被枪炮打得千疮百孔。步兵们小心翼翼地探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前进,偶尔有一个人跌倒了,就悄悄地骂起娘来。“钩儿”走在最右边一个连里,从排尾倒数第六个。听到“预备”的口令以后,他就接住枪机,端着步枪,刺刀尖划着灌木的叶子和松树树于,向前走。两个军官沿着散兵线,从他身旁走过;他们压低嗓音在谈话。连长的圆润、饱满的男中音在诉苦:“我的旧伤口又裂开啦。都怪他妈的那个鬼树墩子!您明白吗,伊万伊万诺维奇?在这样的黑夜里,我撞在树墩子上,腿上的旧伤口裂开了。我不能走啦,只好回去啦。”连长的中音沉默了一会儿,走远了,语声就更低微。“您就负责指挥这半个连吧,波格丹诺夫负责那半个连,我……说实在的,真不行啦,我非回去不可啦。”
  别利科夫准尉的次中音像狗叫一样沙哑地回答道:“也真怪!一要打仗,您的旧伤口就会迸裂。”
  “我请您住嘴。准尉先生!”连长提高嗓门说。
  “算啦,请吧!您请回吧!”
  “钩儿”倾听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脚步声,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灌木丛的沙沙响声,他明白:连长向后转了。过了一会儿,别利科夫和上士走到连队左翼去时,嘟哝道:“……这帮无赖,他们敏感得很!只要一动真格的,他们就有病,或者他们的旧伤口又迸裂啦。而你这个初学乍练的新手,就得指挥半个连……混账东西!
  我真想把这帮家伙送去当……列兵……“
  话声突然沉寂下去,“钩儿”就只听见自己的脚步踏在泥泞的土地上的呱卿声和耳朵里嗡嗡的耳呜声了。
  “喂,老乡!”有人从左面悄悄嘶哑地招呼道。
  “怎么?”
  “去进攻吗?”
  “去——进攻。”“钩儿”答道,正在这当儿他滑倒了,一屁股滑进一个积满雨水的弹坑。
  “真黑……”左面那个人说。
  谁也看不见谁,走了一会儿,突然那个嘶哑的声音就在“钩儿”的耳边说起话来:“咱们并排走吧!省得那么可怕……”
  他们在泥泞的土地上挪动着湿胀的靴子,又沉默不语了。一钩膝陇的新月忽然从云层里钻出来,有几秒钟的工夫,闪着黄色的磷光,可是立刻又像鲫鱼一样钻进浮云中去,等再度浮上明净的夜空时,洒下一片朦胧的月色;湿淋淋的松针闪烁着点点磷光,——月光下,松针散发出来的气味似乎更浓烈了,潮湿的土地透出的寒气更加刺骨。“钩儿”瞥了旁边的人一眼。那人突然站住,好像被打了一下似的,晃了晃脑袋,张开了嘴唇。
  “你瞧!”他出了口气。
  离他们有三步远的松树旁,一个人大叉开腿站在那里。
  “人——人,”“钩儿”说,或者只是想要说。
  “你是什么人?”跟“钩儿”并排走的那个兵突然把枪顶到肩膀头上,大声喊道。
  “什——么——人?我要开枪啦!……”
  站在松树下面的人一声也不吭。他的脑袋就像向日葵的花盘一样,耷拉到一旁。
  “他睡着啦!”“钩儿”哈哈地笑起来,他摇晃着身子,用勉强发出的笑声鼓舞着自己,往前走去。
  他们走到那个站着的人跟前。“钩儿”伸长了脖子看去。他的同伴用枪托子碰了碰那个一动不动的灰暗的人。
  “喂,你这个奔萨人哪!睡着啦,老乡?……”他嘲笑说。“怪物,你是怎么啦?……”声音忽然卡住了。“是个死人!”他向后退着喊道。
  “钩儿”吓得磕打着牙齿,跳到一边,这时松树下面立的那个人像棵被锯倒的树一样,倒在一秒钟前他站过的地方。他们俩把死尸翻了个个儿,让他脸朝上,这才弄明白,原来他是中了瓦斯毒,想逃避已侵人肺部的死神,最后却在松树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是第二五六步兵团的三个营中的一个士兵。他是个身材高大、宽肩膀的小伙子。他放肆地仰着脑袋躺在那里,满脸都是跌倒时沾上的黏泥浆,一双中了瓦斯而变淡了的眼睛,胀紫的、肉滚滚的舌头像块黑宝石,从他的咬紧的牙缝里伸出来。
  “看在上帝面上,咱们走吧,走吧!让他在这儿安息吧,”同伴揪着“钩儿”
  的手,耳语说。
  他们继续前进,立刻又遇到了第二个死尸。死尸越来越多。有几处,被毒死的人成堆地躺着,有些蹲着就僵死在那里,在通到第二道防线去的交通壕进口处,横着一具尸体,身子缩成一团,由于痛苦而咬烂的手塞在嘴里。
  “钩儿”和缠上他的那个士兵跑步追上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散兵线;他们跑到散兵线的前面,并排走去。他们一同跳进弯弯曲曲向暗夜伸去的黑洞洞的战壕里,然后往不同方向走去。
  “应该在土洞里搜索一下。也许还剩下什么吃的东西哩,”同伴犹豫不定地向“钩儿”提议说。
  “走,去搜搜。”
  “你——往右,我——往左。在我们的人还没有到达以前,咱们先搜查搜查。”
  “钩儿”划着一根火柴,走进第一个大敞着门的土洞里,可是立刻又像被弹簧弹出似的,从那里蹿了出来;土洞里十字交叉地横着两具死尸。他毫无结果地搜查了三个土洞,又踢开了第四个土洞的门,差点儿没被一声陌生的响亮喊声吓一个跟头。
  “什么人?”
  “钩儿”浑身像火燎似的,一声不响地向后跑去。
  “是你吗,奥托?为什么你来得这样晚呀。”一个德国人从土洞里走出来,懒洋洋地耸动着肩膀,整好技在身上的军大衣,问道。
  “举手!举起手来!投降吧!”“钩儿”沙哑地喊道,就像听到了“准备战斗!”
  的口令似的,端起枪,摆出劈刺的架式。
  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德国人慢慢地举起手,斜扭过身子,眼睛像中了邪似的瞅着正对着他的寒光闪闪的刺刀尖。他的军大衣从肩膀上滑下来,单排扣的灰绿色军服上衣的腋下像波纹似的皱了起来,两只举起的做工的大手直哆嗦,手指在颤动,仿佛在弹看不见的琴键似的。“钩儿”站在那里,没有改变姿势,打量着德国人高大、健壮的身体、军服上的铜扣子。两边有缝的短筒皮靴和歪戴着的没有遮檐的军帽。
  后来他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姿势,好像是有股力量在他穿得很不舒展的军大衣里推了他一下,身子晃了晃;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咳嗽,又像抽泣;他走到德国人跟前。
  “你跑吧!”他用空洞的、变了调的声音说道。“跑吧,德国人!我跟你无怨无仇。我不会开枪。”
  他把步枪靠在战壕的墙上,伸长身子,踮着脚尖,抓到德国人的右臂。他这些坚定的动作征服了俘虏;德国人放下手来,仔细地听着陌生人说话的奇怪语调。
  “钩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僵硬的。被二十年的劳动弄得伤痕斑斑的手伸给他,握住德国人的冰凉的。不知所措的手,并把他的手掌抬起来;丁香花瓣似的残月照在这只布满了棕色老茧子的黄色小手掌上。
  “我是工人,”“”钩儿“说,好像是冻得直哆嗦。”为什么我要杀死你呢?
  跑吧!“他用右手轻轻地推了推德国人的肩膀,向黑乎乎的树林子指了指。”跑吧,傻瓜,要不我们的人马上就要来……“
  德国人一直还在看着“钩儿”伸出去的手,身子微微向前俯着,紧张地、聚精会神猜想那些听不懂的话的含意。就这样,又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目光和“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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