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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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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到娜塔莉亚虽然脖子略微有点歪,但是仍然跟从前一样漂亮,——她的两颊和嘴依然是那么红艳,并没有被时间抹掉,——但是她阿克西妮亚,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娜塔莉亚,眼睛下面过早就布满了蛛网般的皱纹吗?
  “你以为我是希望能从你手里把他央求回去吗?”娜塔莉亚抬起那被痛苦折磨得像醉汉似的朦胧的眼睛。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呀?”阿克西妮亚气喘吁吁地问道。
  “思念他的感情逼我来的。”
  阿克西妮亚的女孩儿被说话声音惊醒了,在床上哭起来,不住地抬起身子。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转身对着窗户坐了下来。娜塔莉亚浑身痉挛,看着孩子。她的喉咙火燎燎地抽搐不止。孩子脸上的两只葛利高里的眼睛,带着懂事的好奇神情望着她。
  她呜咽着,摇摇晃晃地走到台阶上。阿克西妮亚没有出来送她。过了一会儿,萨什卡爷爷走了进来。
  “来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他问道,显然已经猜透了。
  “是同村的人。”
  娜塔莉亚从庄园走出了约三俄里,在一丛野柴荆下躺倒。她被无名的哀愁压倒,什么也不想地躺在那里……孩子脸上那两只葛利高里的忧郁的黑眼睛固执地在她面前闪动。
  第三卷 第二十章
  葛利高里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一夜,简直清楚得耀眼。天亮以前他苏醒过来,两手四下摸了摸,尖利的庄稼茬子扎得手疼,满脑袋痒酥酥的痛楚使他不断地呻吟。
  他用劲抬起一只手,把它举到额上,摸索着由于浸满血渍变硬的额发。拿手指头碰了碰鼓胀的伤口,疼得好像被烧红的煤炭烫了一下似的。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仰面躺着。头顶的树上,早霜打过的叶子忧郁地籁籁响着。树枝的黑色轮廓清晰地画在深蓝色的大幕上,星星在树枝中间闪烁。葛利高里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觉得这不是星星,而是一些挂在黑色的树叶上的青黄色的、奇异的硕大的果子。
  他一明白了发生的事情以后,就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怖袭上心头。咬紧牙关,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疼痛却在捉弄他,使他仰面向后倒了下去……他觉得已经爬了很久;可是使足了劲儿,回头一看,——那棵他在下面失去知觉的树,依然黑乎乎的立在不过五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次他两肘撑在一具死尸的凹进去的硬肚皮上,从死者的身上爬了过去。因为流血过多,恶心想吐,他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为了不要失去知觉,嘴里嚼着浸满露水的没有滋味的野草。在一个翻倒的空子弹箱旁边,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半天,然后就移步走了起来。他的体力恢复了,坚定地迈开脚步,已经能够辨认出往东走的方向了:北斗星给他指路。
  在树林边上,一声暗哑的警告声使他停下了脚步。
  “不要走过来,我要开枪啦!”
  手枪的轮子响了一下。葛利高里朝发出声音的方向仔细看去:有一个人斜躺在松树下面。
  “你是什么人?”葛利高里问道,谛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像听别人的声音似的。
  “俄国人?我的天!……过来吧!”松树旁边的人趴在了地上。
  葛利高里走了过去。
  “你弯下身子来。”
  “不成。”
  “为什么?”
  “那我会摔倒,就站不起来啦,我的脑袋被削了一下……”
  “你是哪个部队的!”
  “顿河第十二团。”
  “救救我吧,哥萨克……”
  “我会摔倒的,老爷。”(葛利高里看清了那个人穿的军大衣上的军官肩章。)
  “那就伸给我一只手。”
  葛利高里帮着军官站起来。他们一同走起来。但是受伤的军官每走一步,挂在葛利高里胳膊上的分量也就更重。从一块洼地往上走的时候,军官紧紧抓着葛利高里的军便服的袖子,有时磕打着牙齿说道:“你扔掉我吧,哥萨克……要知道我的伤……是穿透性的……伤在肚子上。”
  他的眼睛在夹鼻眼镜里黯淡无光地闪动,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吸着气。军官失去了知觉。葛利高里拖着他走,跌倒了,又爬起来,又跌倒。他曾两次扔掉了自己的累赘,可是两次又都回去把他扶起,跌跌撞撞,向前走去,犹如梦中。
  上午十一点钟,一个通信队发现了他们,把他们送到救护站去。
  过了一天,葛利高里偷偷地从救护站跑了出来。他在路上扯掉脑袋上的绷带,轻松地挥舞着血渍斑斑的绷带大步走去。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连长大吃一惊,问道。
  “我归队啦,老爷!”
  从中尉那里走出来,葛利高里看到了本排的下士。
  “我的马呢?枣红马在哪儿呀?”
  “老弟,它完好无损。我们是在刚刚把奥地利人赶走了的战场上捉住它的。你怎么样?要知道我们已经为你的亡灵做过祈祷,祝你在天堂安息啦。”
  “你们也太性急啦,”葛利高里微笑着说。
  命令(抄件)。
  查顿河第十二哥萨克团哥萨克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因拯救龙骑兵第九团团长古司塔夫。格罗兹贝格中校的生命有功,兹晋升为上等兵,并授予四级乔治十字章。
  连队在卡缅卡——斯特鲁米洛沃市已经驻了两天,夜间就准备出发了。葛利高里找到本排哥萨克住的房子,便去看自己的马。
  鞍袋里少了两件衬衣和一条手巾。
  “葛利高里,他们当着我的面就偷走了,”科舍沃伊。米哈伊尔抱歉地说,因为马是由他照管的。“这个院子里来过很多步兵,是步兵偷的。”
  “滚他们的蛋,叫他们去用吧!我原想用它来包包脑袋,绷带都湿透了。”
  “拿我的手巾包吧!”
  他们正在板棚里说话的时候,“锅圈儿”走进来了。他把一只手伸给葛利高里,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啊,麦列霍夫!你还活着哪?”
  “半死不活!”
  “额上有血,擦擦吧。”
  “我会擦的,不忙。”
  “来让我看看,他们是怎么给你治的。”
  “锅圈儿”使劲把葛利高里的脑袋往下一扳,鼻子里哼哼着。
  “你为什么让他们把头发剃掉啊?看他们把你弄成这么个怪样子!……这帮医生他妈的给你胡治一通,来,还是让我给你治吧。”
  他也没等葛利高里同意,就从子弹盒里拿出一颗子弹,去掉弹头,把火药倒在黑手巴掌上。
  “米哈伊洛,去弄点蜘蛛网来。”
  科舍沃伊用马刀尖从屋梁上绞下一团花絮似的蜘蛛网,递给他。“锅圈儿”就用这把马刀尖挖了一小块土,然后把泥土、火药和蜘蛛网混在一起,在嘴里嚼了半天。他把一团又粘又稠的东西厚厚实实地涂在葛利高里脑袋上渗着血水的伤口上,笑着说道:“三天以后你再拿下来,管保药到病除。你看,我这么照料你可是你……那时却要打死我。”
  “谢谢你的照料,不过还是该打死你——好使我心灵上少一桩罪过。”
  “小伙子你可真够天真的啦。”
  “我就是这么个人。我脑袋上的伤什么样?”
  “砍了有半俄寸深,给你留个纪念。”
  “忘不了。”
  “你倒想忘,却忘不掉;奥地利人的剑没有磨,用一把钝剑砍的你,现在这块伤疤要在你脑袋上带一辈子啦。”
  “你很走运,葛利高里,剑滑了过去,不然的话,你就要埋骨异乡啦,”科舍沃伊笑着说。
  “我把军帽往哪儿放呢?”
  葛利高里不知所措地揉着帽顶已被砍破、染满了血迹的军帽说道。
  “扔了算啦,狗会吃掉的。”
  “弟兄们,面包来啦,冲啊!”有人从屋门里喊道。
  哥萨克们从板棚里走出来。枣红马在葛利高里身后斜着眼睛嘶叫起来。
  “它很想你哩,葛利高里!”科舍沃伊朝马点点头说。“我很纳闷儿,它草也不肯吃,光是这样一阵阵地嘶叫。”
  “我从那里一爬起来,就一直在叫它,”葛利高里回过身去,暗哑地说道,“我想它是不会离开我的,可是要逮住它也很难,它认生。”
  “是这样,我们费了很大劲儿才逮住它。是用套马索套的。”
  “是匹好马,是我哥哥彼得罗的马。”葛利高里扭过脸去,不愿让人看到他那深受感动的眼睛。
  他们走进屋子。堂屋的地板上,叶戈尔。扎尔科夫正躺在从床上卸下来的弹簧褥子上打呼嗜。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在无言地诉说,主人是怎样匆忙弃家而去的。
  碎瓷器片、撕碎的纸片和书籍、沾了蜂蜜的呢料、儿童玩具、旧皮鞋和洒得满地的面粉——所有这一切都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板上,在沉痛地哭诉着浩劫。
  叶梅利扬。格罗舍夫和普罗霍尔。济科夫打扫出一块地方,也到这儿来吃饭。
  济科夫一看见葛利高里,就把两只亲热的、显得有点肉麻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叫道:“葛利什卡,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呀?”
  “从阴曹地府!”
  “你快去给他弄点菜汤来呀。干吗光瞪眼呀?”“锅圈J [”喊叫道。
  “立刻就去。厨车就在这儿的胡同里。”
  普罗霍尔嘴里嚼着面包,往院子里跑去。
  葛利高里疲倦地在普罗霍尔坐的地方坐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啦,”他抱歉地笑了笑,说道。
  第三军的部队正开过这座城市。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步兵、辎重车和骑兵部队,十字路口挤得水泄不通,军队运动的轰鸣声透过紧闭着的屋门传到屋子里来。普罗霍尔很快就端着一锅菜汤和一口袋养麦粥回来了。
  “养麦饭倒在哪里?”
  “来,倒到这只带把儿的锅里吧,”格里舍夫不知道它的用场,从窗下把一只夜壶推过去。
  “你这锅,怎么这么臭呀,”普罗霍尔皱起眉头说。
  “没有关系,你先把口袋倒出来,完了我们大家再分。”
  普罗霍尔打开口袋,香喷喷的稠粥冒着热气,从口袋的琥珀色边缘上,渗出了油汤。他们一面说话,一面吃。普罗霍尔把油点子溅到褪色的裤绦上,讲道:“咱们邻院,住的是山民骑兵营的一个炮兵连,在喂养他们那些壮实的小马呢。他们的下士看见报上登着,说德国人的那些所谓的同盟国,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
  “你没有赶上,麦列霍夫,今天早上有人来慰劳我们啦,”“锅圈儿”翁动着塞满饭的嘴,咕噜说。
  “谁来慰劳啦?”
  “师长,丰。季维德中将检阅了我们,因为我们杀退了匈牙利的膘骑兵,救出了我们的炮兵,所以来慰劳感谢我们。要知道,他们差一点儿就把大炮都抢去啦。
  他说:英勇的哥萨克们,沙皇和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的。“
  “这太好啦!”
  街上清脆地响了一枪,又一枪,机关枪砰砰地扫射起来。
  “快——出——来!”门口有人叫喊。
  哥萨克们扔掉饭勺,跑到院子里。一架飞机飞得很低,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飞机的猛烈的轰鸣声,令人生畏。
  “在篱笆边卧倒,马上就要扔炸弹啦,要知道,隔壁就是炮兵连!”“锅圈儿”
  喊道。
  “快把叶戈尔卡叫醒!要把他炸死在弹簧褥子上了!”
  “把步枪给我!”
  “锅圈儿”仔细地瞄准,就在台阶上射击起来。
  步兵不知道为什么都弯着腰,在街上乱跑起来。隔壁的院子里传来马嘶声和急促的口令声。葛利高里放完一梭于子弹,隔着板栅看到:几个炮兵正急急忙忙地把一门炮往板棚底下推。天空蓝得刺眼,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轧轧响着向下俯冲的铁鸟;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从飞机上迅速落下来,在太阳光中耀眼地闪烁着。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震得小房于和趴在台阶旁的哥萨克们直颤动;邻院的一匹马发出了临死的嘶鸣。从板栅那面飘来一股呛鼻子的燃烧后的硫磺气味。
  “躲起来,”“锅圈儿”从台阶上往下跑着喊道。
  葛利高里也踉在他后头跳下台阶,趴到板栅边。飞机翅膀上的什么铝制零件闪着亮光;它从容不迫地翘着尾巴,转了一个弯。密集的于弹从街上射出去,齐射声在轰响,阵阵混乱的枪声响个不停。葛利高里刚把一梭子子弹压进枪膛,一声更加猛烈的爆炸声把他从板栅边扔出有一沙绳远。一大块泥土落在他的脑袋上,迷了他的眼睛,沉重地压住他……
  “锅圈儿”扶着他站起来。左眼睛钻心的疼痛弄得葛利高里什么也看不见;他艰难地睁开右眼,看见:半边房于已被炸毁,一大堆红砖乱七八糟地埋在废墟里,上面冒着粉红色的烟尘。叶戈尔。扎尔科夫两手撑着身子从震歪的台阶下面爬出来。
  他满脸带着可怕的呐喊表情,血红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睛里,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把脑袋缩进肩膀里,爬着,紫黑的、死人似的嘴唇好像并未张开似地在叫喊:“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
  他身后的一片薄肉皮上,烧焦的破裤子上横拖着一条炸断的腿,另一条腿已经不见了。他慢慢地倒动着手向前爬,嘴里像小孩似地尖利刺耳地哭着。他突然停止哭叫,侧着身于躺了下去,脸紧贴在冷漠、潮湿、撒满马粪和碎砖的地上。谁也没有到他跟前去。
  “把他送走吧!”葛利高里仍然用手巴掌捂着左眼喊道。
  有几个步兵跑进了院于,一辆电话兵的双轮车在大门边停下来。
  “走啊,为什么停下不走啦?”一个骑着马从他们旁边驰过的军官冲他们喊道。
  “你们这伙野兽,下流东西!……”
  不知道从哪里来一个穿黑长礼服的老头子和两个女人。人群围住了扎尔科夫。
  葛利高里钻进人群,看见扎尔科夫剧烈地哆嗦着,还在呼哧地喘气。死人一样蜡黄的额上渗出大粒的汗珠。
  “把他送走呀!你们怎么啦……你们是人还是鬼?!”
  “你汪汪什么?”一个高个于的步兵还嘴说。“送走,往哪儿送呀?你看不见哪,他就要死啦。”
  “两条腿全炸掉啦。”
  “血流得太多啦!……”
  “救护兵在哪儿?”
  “这儿有什么救护兵呀!……”
  “可是他还活着哪。”
  “锅圈儿”从后面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葛利高里回头看了看。
  “别动他啦,”“锅圈儿”小声说道,“你到这边来看看。”
  他的手指头紧拉着葛利高里军便服的袖子,推开身旁的人,走到另一面去。葛利高里看了一眼,就弯着腰朝大门走去。扎尔科夫的肚子下面露出来的肠子直冒热气。这一堆盘绕着的肠子的一头沾满了沙土和粪便,还在蠕动,而且堆得越来越多。
  垂死的人一只手斜放着,好像是在搂什么东西……
  “把他的脸盖起来,”有人提议说。
  扎尔科夫忽然用两只手支撑着,脑袋使劲向后一仰,后脑勺在紧缩的肩胛骨中间摇晃着,沙哑地、惨绝人寰地喊道:“弟兄们,你们让我赶快死掉吧!弟兄们!……弟兄们……你们还看什么呀?……啊呀——呀——呀——呀!……弟兄们……让我赶快死掉吧!……”
  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车厢轻轻地摇晃着,车轮的铿锵声催人欲睡,车灯的黄色光亮照在半边的坐席上。全身伸直,脱掉靴袜,使两个星期一直在靴子里冒汗的脚自由自在,也不感到自己负有什么责任,知道你的生命再也不受威胁而且死亡已经离得那么遥远了,这真是太舒服啦。特别令人愉快的是,倾听着火车轮子各种不同腔调的叮当声:要知道,车轮子每转一圈,火车头每往前冲一下——离开前线也就更远一点。葛利高里就这样在躺着,倾听着,活动着光脚的趾头,穿着今天刚刚换上的新内衣,全身都感到特别舒服。他觉得仿佛脱去了一层脏皮,进人了另一种一尘不染的、洁净的生活。
  可惜左眼的钻心的疼痛破坏了这种和平。喜悦的心境。疼痛有时轻一点,有时忽然又疼得要命,像火一样在烧眼睛,疼得不由自主地在绷带里流泪。在卡缅卡——斯特鲁米洛沃的野战医院里,年轻的犹太医生检查了葛利高里的眼睛,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些什么,说道:“必须把您送到后方去。这只眼睛伤得很厉害。”
  “会瞎吗?”
  “嗨,您说些什么呀,”医生从他问话中听出了伤员明显的恐惧心情,便亲切地笑了笑说道,“您必须进行治疗,也许要动手术。我们要把你送到大后方去,譬如说到彼得格勒,或者到莫斯科去。”
  “多谢啦。”
  “您别害怕,眼睛会好的。”医生把纸片塞到他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把葛利高里推到过道里。自己挽了挽袖子,准备去做手术。
  葛利高里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以后,才坐上了救护列车。他躺了几昼夜,享受着安适的生活。一辆陈旧的小火车头用尽最后的力量拖着这列挂了很多车厢的长列车。
  离莫斯科越来越近了。
  夜间到了莫斯科。重伤号都用担架抬下去;那些可以不用别人搀扶就能走的伤病号,登记以后,就下到月台上来。随车的军医官按名册把葛利高里叫过来,指着他向一个女护士说:“送到斯涅吉廖夫医生的眼科医院去!帽子胡同。”
  “您的行李都随身带着吗?”护士小姐问道。
  “哥萨克有什么行李?一个袋子和一件军大衣。”
  “那咱们走吧!”
  她整理着头巾下面的鬓发,衣服响着,走在前面。葛利高里迟疑地跟着她走去。
  他们坐上了一辆马车。昏昏欲睡的大城市的喧闹声、电车的铃声、电灯的光怪陆离的蓝色光亮使葛利高里感到很紧张。他坐在车上,身于靠在后背上,贪婪地观察着街道,虽说是夜晚,但是街上仍然有很多行人;坐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令人冲动的温暖使他惊奇。莫斯科秋意正浓,林荫道上的树叶,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黯淡的黄色,黑夜散发着清凉,便道上湿漉漉石板闪着暗光,星星在晴朗的夜空显得又明亮,又寒冷,完全是秋大的景象。马车从市中心驶进人迹稀少的小胡同里。马蹄哒哒地在石头路上踏着,马车夫在高高的车夫座上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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