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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都集中起来烧掉了。还有些没来得及烧的,我都收好了。”
“能让我看看吗? ”
“是。”
如水站起身,走了出去,随后抱着树枝走回来。
他把树枝放在地板上。
“哈哈。”
晴明拿起了一根:“这是柿子树嘛。”
“这是米槠子儿。”
晴明又说道。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条。
茅栗。
柑橘树枝。
“这个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说。
“嗯。”
晴明略带忧容,侧首凝思。
“这可是个颇费猜测的谜语啊。”
“谜语? ”
“嗯。总觉得似懂非懂。好像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口可以揭开谜底了。”
“晴明,你那模样简直就像我读收到的和歌。难以理解其意义时一样嘛。”
博雅说时,晴明的眼睛突然一亮。
“博雅,你刚才说什么? ”
“我说你那样子跟我难以理解和歌的意义时一样。”
“和歌? ”
“是呀,和歌。那又怎么啦? ”
“真有你的,博雅! ”
晴明大声说道。
“是呀,是和歌……”
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终于将鲠在喉咙口的东西吞了下去一般。
“什么? ”
“就是说,这是和歌啊。有道理。”
晴明白顾自地点头称赞。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说明白点。”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晴明劝慰博雅:“别急,等等。”
接着,他对如水说道:“如水法师,请你准备好纸、砚、笔墨,好吗? ”
“是。”
如水也与博雅一样莫名其妙。
他满脸诧异,将晴明需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晴明神情明朗。研着墨。 “博雅,你有一种奇特的才能。你人概是带着我这样的人望尘莫及的东西,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呢。”
晴明一面磨墨一面说。
“才能? ”
“对呀。博雅的刁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对于晴明我的‘咒’来说,不是台好成双成对吗? 如果没有博雅这个咒的话,晴明这个咒就等于艰本不存在啊。”
晴明喜不自胜地说。
“晴明啊,你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
“别急,等等。”
晴明说着,放下墨,右手拿起搁在一旁的毛笔。
左手拿着纸,在上面挥亳疾书。
如水和博雅兴味深长地看着。
“写好啦。”
晴明放下笔,把纸摊在地板上。
然后,为了让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写的东西,又把它上下颠倒过来。
上面墨汁未于,分明这样写着:
我本是歌人
宸游四位身
花橘香永逝
苦忆欲消魂
“我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晴明说道。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你看不懂吗? ”
“我也看不懂。”如水说。
“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大概只要弄明白这些,就算有了进一步揭开谜底的线索。”
“哎呀,晴明,我可一点也不明白。说话半吞半吐藏头露尾,可是你的坏脾气啊。别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来吧。”
“我不是说丁,吗,博雅,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
“等等? ”
“就看今夜吧。”
“今夜怎么样? ”
“大概那个女子还要来的吧。到时候,直接问她本人好了。”
“喂,晴明——”
“等等。”
晴明将视线从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师,你有没有在哪里储藏着洒? 我打算跟这位博雅一面对饮几杯,一面等待那位女子到来。”
“酒倒不是没有……”
“好极了。今宵我们大家姑且边赏花边喝酒。开怀痛饮一场怎么样? ”
“喂,晴明——”
“就这么定啦,博雅。”
“喂! ”
“喝酒喽! ”
“可是……”
“喝酒呀! ”
“呃,嗯。”
“那就喝吧。”
“嗯。”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三
与博雅推杯换盏间,夜幕降临。
到底没在正殿上喝。
他们是在位于正殿旁边、看上去仿佛是草庵一般的小屋里喝的。
如水就是用它当做寝室的。
进门处没有铺地板,还有一个锅灶,可以煮饭烧菜。
在房间里铺有地板的地方,三人坐下来。
围着地炉,放好圆坐垫,三人坐在上边。
从这个铺地板的房间,拉开门就可以直接进入正殿。
“这是供客人饮用的酒。”
如水说着,滴酒不曾沾唇。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两个人。
因为晴明任怎么喝还是不肯将那首和歌的秘密说出来,博雅正在闹别扭。
博雅的下酒菜,是树上的果实。
博雅一会儿把这些东两拿在手里又放回地板上,一会儿斜睨着晴明写有和歌的纸,一边举杯送至唇边。
“看不懂啊。”
博雅低声咕噜着。喝E 酒。
似乎微微起风了。外面的黑暗中,响起了飒飒风声。
渐渐地,夜色转深。
放在地板上的灯盏中,小小的火苗摇曳着。
“快到时间了吧。”
晴明望着昏暗的天棚说道。
那天棚随着灯火的摇曳。也披上了红光,徽徽摆来晃去。周围的板壁上,三人的身影向上延伸到天棚附近。
“我看不懂这和歌。不过晴明——”
博雅突然开口说道。
“怎么? ”
“深夜来访的那位女子,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很可悲。”
“哦……”
“那么一大把年纪r ,却独自一人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不是吗? ”
“嗯。”
“好像有什么隐情,所以每天都到这观音堂来供献果实枝条之类,是不是? ”
“嗯。”
“这时,如水法师头一次跟她说话了。可爱的入哟,你的芳名叫做付‘么啊?
在这位女子听来,如水法师的声音听上去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意思吧。“
“嗯。” “所以那位女子为了让他更了解自己。便将如水法师请到自己的草庵里。结果如水法师却逃之天天,令她非常伤心,这才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不是吗? ”
“哈哈——”
“只有夜里才来。说明这位女子不是人,恐怕是妖物之类。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很可悲的角色。”
“嗯。”
“我想弄懂和歌的意义,所以在仔细端详这些枝条和果实。看着看着,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博雅啊,你也许远远要比我更敏锐,更理解这首和歌的含意呢。”
暗明以一种意外认真的口气说道。
风声愈来愈响。
这时——好像有人冬冬地敲门。
“喂。如水法师。如水法师……”
是女子的声音。
细细的声音,似乎瞬间就会消逝一般,然而却清晰地传向耳际。
如水猛一哆嗦,身体僵硬起来,不安地看着晴明。
“请把门打开。我是市原野的女子……”
晴明用眼神示意如水不必害怕,自己站起身来。
晴明下到未铺地板的屋子。走近门口,站在那里。
“喂。如水法师。”
声音发出时,晴明将顶门棍取下来,把门朝旁边拉开。
只见门习站着一个人。
从她背后,飒地一下,一阵风吹来,无数的樱花瓣飘入小屋里。
晴明的头发朝后飘起来,灯火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似的摇动不已。
是个美丽的女子。
看见晴明。她的一双眼睛向左右两侧高高地吊起来。
啪嗒,啪嗒,左右两只眼角裂开,血滴如同眼泪一般,成串地滚落下来。
额头两端扑哧扑哧,刺破皮肉,生出来两只角。
“好啊,如水! 想叫阴阳师来降伏我吗? ”
女子吼叫时,晴明敏捷地走到女子面前:“请读读看。”
晴明把写有那首和歌的纸递给她。
女子接过来,看了一眼那首和歌。
“嗷呜——”
女子额头的角缩了进去,吊起的眼睛回复原状。
“这。呜呜,我的……呜呜,我的,我的,哦呜呜,哦呜呜,这是怎么回事?
居然有人懂得……“
可怖的是,从女子的红唇中,交替吐出女人和男人两种不同的声音。
女子手里拿着那张纸,呜咽着,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发疯似的扭动着身躯。
接着——噗地一下,女子陡然不见了。
刚才还站立着两个人的地方,此刻惟有疾风呼啸,花瓣狂舞着扑入小屋里来。
四
“就是说呀,博雅……”
晴明一面喝酒,一面被博雅纠缠不过,正在讲解那首和歌。
“柿子是指柿本人麻吕(柿本人麻吕。日本最古的诗集《万叶集》时代最优秀的抒情歌人。与山部赤人并称歌圣。生卒年来详。)大人。茅栗则指的是山部赤人(山部赤人。奈艮时代初期的歌人,生卒年不详,最后的和歌作于736 年。)大人。”
“什么? ”
“人麻吕大人的府第门前有棵柿子树。遂以柿本作为姓氏,这个故事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茅栗生长于赤人大人的坟墓旁,这也是很有名的故事嘛。想到这两样东_ 两分别指柿本人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之后,这才想到可能与和歌有关。”
“那米槠子儿呢? ”
“不是‘果实’吗? 与‘我本是’(我本是,日文”果实“与‘我本是”同音,)
谐音呀。我本来是‘四位’(四位。日文“米槠”发音与“四住”相同)之身——那米槠子儿传达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
“噢。”
“到这一步,自然就会想到那柑橘恐怕也跟和歌有关联。而提起有关柑橘的和歌。立刻浮现在脑中的就是这首……”
待到五月回
柑橘花初开
此香旧相识
萧郎袖底来
晴明朗声吟诵这首和歌。
“这首和歌。我把它用在刚才那首和歌的最后一句。
其实只要是吟咏柑橘的和歌,任何一首都是无所谓的。“
“唔。”
“柿本人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两人合起来作‘歌人’解释,这样,那和歌就写成了。”
“那么,这首和歌的意思呢? ”
“这个嘛……”
晴明低声解释和歌的意思。
“说起歌人,一般都用来指一个人物,但是根据场合不同,乜可以指所有写作和歌的人。也就是说,是这个意思……”
我是一个拥有两重人格的歌人
“首先表明了自己是这样一种存在。其次再讲述自己曾经是四位之身。这是先说男人的身份。最后女子寄托柑橘之花,表达自己的内心。往昔可待成追忆啊……,,”
这怎么说嘛,晴明,就凭着那么点树枝呀米槠子儿之类,你竟然搞清了这么复杂的事情………“
博雅发出的与其说是赞叹之声,不如说是惊愕之言。
“不过,这一切全是因为,博雅啊,你跟我提起厂和歌这个词,这才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呢。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破解不了这果实呀树枝之类的谜。” “晴明,你每当看到什么东西时,都要进行这样复杂的思考吗? ”
“并不复杂。”
“你不累吗? ”
“当然累啦。”
晴明笑着点点头。
“博雅,咱们明天去吧。”
“去什么地方? ”
“市原野,那女子的草庵。”
“为什么? ”
“得去向她打听许多事情。”
“打听什么? ”
“嗨,为什么她每天要把果实枝条之类送到这里来,她的名字叫什么,为什么会像那样,两个人的魂魄合为一体。
诸如此类的问题……“
“哦。”
“这些事其实我也还没弄明白呢。”
“这下我可放心啦。原来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晴明转向如水问道:“明天能否请您领路? ”
五
“就是那儿。”
如水手指着前方停住脚步。博雅站在他身旁。
“哦——”
博雅不禁惊呼出击。
撄树果然是美轮美奂、硕大无朋。
两株高大的老树需要仰视,树上樱花盛开。
花朵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将枝条压得低垂下去。
虽然无风,花瓣却飘飘洒洒,一刻不断地从枝条上飘落下来。
似乎惟有樱树下的那片空地上,静静地铺陈着清澄的空气。
两棵樱树下,有间小小的草庵。
三人缓步走去。于是,一个老妪悄无声息地步出了草庵。
美丽的绢质唐衣,翩跹地拖曳在地上。
三人驻足不前。
老妪也停下脚步。
晴明向前迈出两步,停住。
仿佛是回应晴明,老妪席地危然正座。
她化了妆。
而颊涂着白粉,嘴唇抹着口红。
樱树上晴明与老妪相对而坐。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吗? ”
老妪静静地开口问道。
“请问您尊姓芳名? ”
“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古今和歌集》(《古夸和歌集》。日本文学史上的第二部和歌集,纪贯之等编。成于905(一说914)年)中有这样一首和歌:
窈窕美如花
敢夸颜色好
奈何淫雨欺
徒见女儿老
“写这首和歌的人,便是我。”
“如此说来,您便是那位——”
“当年的少女小野小町(小野小町。著名的女歌人。同时以美貌著称于世。”
小町‘。因此成为“美女”的代称。)。经历百年星霜后,便是眼前的我。“
“小町女史,您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呢? ”
“历经百年星霜后,小町我死去的场所,便是这两株樱树下。”
“是由于何种理由,您的魂魄依然羁滞于此世呢? ”
“因为我至今犹是未能成佛之身……”
“为什么说未能成佛? ”
“让您见笑了。凼为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可耻可 冷的东西啊……”
已是老妇之身的小町徐徐站起身。一面起身,一面低低地唱起来:
前佛已然逝去兮
后佛尚未出世
生来幻梦中间兮
何物当思为现世她自己唱着,扬起手臂,缓缓起舞。
花瓣静静地飘落在她的手臂上。
身是水诱浮萍兮
身诱浮萍
亡去之身兮其更可悲 “我这身躯,等同于飘零在水上的浮萍。啊,想当年我的头发好比蝉翼般美艳,如同柳丝般飘舞风前。我的声音好似娇莺清啭——”
含露细胡枝
秋花更几时
红颜犹不及
转瞬畸零姿
“啊啊。想当年我何等骄慢,反而因此更加楚楚动人,攫夺了多少男人的心啊……”
随着老妇小町的翩翩舞姿,她脸上的皱纹渐渐减少,变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展背——伸腰——樱花片片飞舞,静静地倾洒在她的垒身。
“也曾委身于身份高贵的男人,两情相许;也曾吟诗作赋,示爱抒情。生活得欢愉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啊……”
小町的动作停止了。
“啊啊。白云苍狗变幻无常,连人心也如同随风翩跹飞舞的蝴蝶一样,时时不断变幻羽翅的颜色,美丽的姿色岂能永远保持不变呢? 随着年岁增长,美丽从我的容貌中消逝,而随着美丽的消逝,男人仍也从我身边离去了。啊啊,再没有比无人追求自己更让女子悲哀的事了……”
小町的脸慢慢地又变回老妇。
她的脸上,白发上,花瓣飘飘不绝地飞落下来。
“活得长久了,不知不觉中竟会受到世间卑贱女子的轻蔑,在众人面前出丑扬疾,任人指指戳戳,说瞧,那就是小町哟! 岁月流逝,年纪渐长,终于寿盈百岁而死于此处的老妪,便是我了。”
“……”
“我一心想再一次以美色博得众人喝彩,让人们盛赞:到底是小町! 哪怕仅仅是一夜风流,也希望与男人重享肌肤之亲。就是这个念头使我不得成佛啊。”
说到此,小町的表情转为严峻,仰望长天。
她突然神色大变。
“哈哈哈哈——”
发出男人的大笑声音。
“嗷。嗷,嗷嗷。小町哟小町哟小町哟,我的爱人啊,小町,你胡说些什么呀。
说些什么胡话呀。你不是有我在吗? 我会来追求你呀。我会来吸吮你枯萎的乳房呀。“
小町猛力地左右摇头。
啪嗒。
啪嗒。
她的头发左右甩动,拍打在脸上。
“我来追求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万年,死而复生后,我也会告诉你,你那满是皱纹的面庞是美丽的。我还会亲吻你那只剩下三颗黄牙的小口。我不离开你。永不离开你。”
发出男声的小町,将为数不多的牙卤咬得嘎嘣响。
“你是谁? ”晴明问道。
小町依然用男声答道:“你不知道我吗? 我便是一连九十九夜,夜夜走访小町。到了第一百夜终于死于相思绝症的,人称深草少将的那个人呀……”
“什么九十九夜? ”
“此事你不知道? ”
“……”
“我迷恋上了这个小町,写情书给她。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可连一次回信都没得到。迷恋小町的男人多得很,可像我深草四位少将这样深深思恋小町的男人却是一个也没有呀。”
“……”
“不过,我惟一得到的一封回信,便是戏弄我。叫我连续一百夜走访她。夜夜不断风雨无阻,等到第一百夜到来时,便让我如愿以偿,这就叫‘百夜走’。可是,我连续走访了九十九夜,终于迎来了第一百夜,可我却再无力行走,一命呜呼了。
就是这窝心,就是这遗恨使我不得成佛,附体在小町身上了。“
“因为这个男人附在我身上,所以哪里都没有我的安居之地……”
“嗷! 因为我发过誓,愿化作烦恼之犬附于这个女子身上,棒打也不分开啊。”
“多么可悲可叹啊。”
口中交互发出男声和女声,小町开始从容不迫地起舞。
如此便化作烦恼之犬兮
任棒打也不分离
此等身姿兮可怖可惧
她发疯了。
老妇小町的眼中,理智已经消逝。
她疯狂地舞着。
巨大的樱树簌簌作响,花瓣纷纷飘落。
小町在花瓣飞舞中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