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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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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村里白幡招摇,家屋顶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有许多人影在烟霭里东跑西窜,哭哭啼啼,空气中笼罩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仿佛重现了多年前河水淹没村庄的景象。我是否隔着千重山万壑水目睹了那场灾难呢?
            
  那一天是我幺叔的黑字忌日。死者幺叔的灵魂没有找到归宿而继续满村晃荡,把宁静的村子闹腾得鸡犬不宁。我的枫杨树乡亲们在罂粟花的熏风中前去童家老屋奔丧的时候,耳朵里真切地听到一种类似丧钟的共鸣声,他们似乎看见幺叔坐在老屋门前的石磨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此起彼伏的大脚掌沾满灰土、草屑和狗粪,五根脚趾张开来大胆地指向天空。他宽厚温和地微笑着,一双爬满疙瘩肉的手臂却凶恶地拽住了老榆树上的钟绳。
            
  死者幺叔敲着他自己的丧钟,那种声音发自天庭或者地心深处,使乡亲们不寒而栗。他们对幺叔又爱又怕,有许多老人和妇女在忌日里悲恸欲绝,对着日月星辰和山水草木轻轻地喊:“带他去吧,带他去吧。”
            
  从前在我的枫杨树故乡,每个人自出生后便有一枚楠竹削制的灵牌高置在族公屋里。人死后灵牌焚火而亡,化成吉祥鸟驮死者袅袅升天。在听祖父说起灵牌的故事后,我又知道幺叔是个丢了灵牌的倒霉鬼。可是没人能说清那秘密。有传说是幺叔在村里一直浪荡成性,辱没村规,族公在做了一个怪梦后跑到河边,将怀揣的一块灵牌缠绑了石头坠入河底;还有说枫杨树的女疯人穗子有一天潜入族公屋里,偷走了幺叔的灵牌,一个人钻到野地里点起篝火,疯疯颠颠、哭哭笑笑地烧掉了幺叔的灵牌。对这些传说我祖父一概不信,他用黯然伤神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对我说,“你幺叔自己拿走了灵牌,他把灵牌卖给怕死的乡亲,捏了钱就去喝酒搞女人,肯定是这样的。他十五六岁就会干好多坏事了。”
            
  但是如果我幺叔的灵牌还凝立在族公的屋里,我将飞临遥远的枫杨树故乡,把幺叔之灵带回他从未到过的城市和亲人中间来。我这个枫杨树人的后裔将进入童家宗祠,见到九十一岁的族公大人。老族公的屋子盖在向阳的土墩上,不开窗户,单是一个黑漆漆的门洞就将我吸了进去。在一团霉烂阴暗的空气中,我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去摸灯绳,手胡乱地沿墙探索,突然抓到一捆灰尘蒙蒙的竹签。竹签沉得可怕,我丢了它继续在屋里撞,终于撞到了族公脸上,很疼,像是撞着一棵百年老树。紧接着眼前升起一缕火焰。我的九十一岁的老族公举起了蜡烛。他的屋里没有电灯。我借着烛光看清了老族公神圣超脱的面貌,他赤裸着干瘪苍老的身体,一丝不挂,古老而苍劲,他的眼睛爆出的是比我更年轻的蓝色的光焰。你找什么呢?告诉我幺叔的灵牌在哪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啦。灵牌丢了就找不到了。族公在烛光之上对我慈祥地微笑。而我在竹签堆里不信任地翻来找去。我闻见屋里的罂粟花味越来越浓,看到墙上地上全拥挤看罂粟花晒干后的穗状花串,连老族公自己也幻变成一颗硕大的罂粟花,窒息了宁馨的乡村空气。我找得满头大汗,在竹签堆里看见了所有枫杨树人的名字,其中有祖父和父亲的名字,还有我的,唯独没有幺叔的灵牌。谁偷了我幺叔的灵牌?
            
  我大声问老族公的时候,看见族公的脸渐渐隐没于黑暗中,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把手中的蜡烛吹灭了,赶我出门。我茫茫然走下土墩,我将在枫杨树故乡搜寻幺叔最后的踪迹。我将凭着对幺叔穿过的黑胶鞋的敏感,嗅到他混杂了汗臭酒臭的气息。黑胶鞋生产于我们城市的工厂。祖父在六十大寿那天看见窗外下起滂沱大雨,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冒着雨走到街上买了那双黑胶鞋,那胶鞋用油布包了三层辗转千里寄到了枫杨树幺叔手上,是祖父一辈子给幺叔的唯一礼物。听说幺叔第一次穿上黑胶鞋是在七月半的鬼节。鬼节在枫杨树一带不知何时衍变成了烧花节。在老家呆过的长辈每回忆起烧花节的往事,都使我如入仙境。他们说幺叔穿着乌黑发亮的黑胶鞋站在一辆牛车旁。牛车堆满了晒干的罂粟,整装待发。牛的浑身上下被涂满喷香的花生油和罂粟花粉,绚丽夺目地缚在车轩上。幺叔举起了竹鞭,他们说那是他在村里最风光的时候,他一蹁腿上了车座,大黑胶鞋温柔地敲打了牛腹两下,一车子大鬼小鬼就跟着幺叔出发了。在晴天碧空下,火捻子燃烧起来,牛车上升腾起一片暗红色的烟雾,在野地里奔驰如流云。在幺叔的身背后,大鬼小鬼在火焰中幻变成花干花蕾花叶,一齐亢奋骚动起来,野地里挤满了尖利神奇的鬼的声音。人们听见幺叔开心地笑着,在送鬼的火焰未及舔上他后背的时候,幺叔唱歌、呐喊,快活得有如神仙。每年都是幺叔充当送鬼人,那似乎是他在枫杨树老家唯一愿意干的事情。他们说后来牛看见黑胶鞋就发出悲鸣:“牛眼看人大”,我幺叔的那两只黑胶鞋像两座灾难之峰压迫着那些牛的神经。他经常对别人说起走过牛栏时听到牛一起诅咒他。幺叔不得好死。枫杨树的牛都是这么说的。那些送鬼的老牛曾多次出现在我梦中。我看见许多条牛死在幺叔臀下。牲灵们被有毒的花焰熏昏了,被鬼节的气氛刺激而发疯了。有一条公牛最后挣脱了幺叔的羁绊,逃脱花花鬼鬼,最后涉过了枫杨树的河流。我竭力想像那公牛飘飘欲飞的形象,希望它逃脱所有的灾难,我很想让公牛也穿上一双巨大的黑胶鞋。我祖父曾经预测幺叔会死于牛蹄之下。他心里隐隐觉得送给幺叔的黑胶鞋会变成灾物,招来许多嫉恨。一九五六年传来乡下幺叔的死讯,说他死在老家那条河里。死的时候全身赤裸,脚上留有一双黑胶鞋。
            
  一九五六年我刚刚出世,我是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婴孩。可是我的记忆里,清晰地目睹了那个守灵之夜。月光地里浮起了秋蝉声,老屋的石磨边围着黑压压的守灵人。沉默的人影像山峰般岿然伫立,众多的老人、妇女、孩子和男人们错落有致,围护一颗莲花心……我的死去的幺叔。我听见一个雪白雪白的男孩在敲竹梆,每烧完一炷香就敲六六三十六下,三十六声竹梆渐渐把夜色敲浓了。我睡在摇篮里,表情欲哭未哭,沉浸在一种纯朴的来自亲情的悲伤中。我第一次看见了溺水而死的幺叔,他浑身发蓝,双目圆睁,躺在老家巨大的石磨旁。灵场离我远隔千里,又似乎设在我的摇篮边上。我小小的生命穿过枫杨树故乡山水人畜的包围之中,颜面潮红,喘息不止。溺死幺叔的河流袒露在我的目光里,河水在月光下嘤嘤作响,左岸望不到边的罂粟花随风起伏摇荡,涌来无限猩红色的欲望。一派生生死死的悲壮气息,弥漫整个世界,我被什么深刻厚重的东西所打动,晃晃悠悠地从摇篮中站起,对着窗外的月亮放声大哭。我祖父和父母兄弟们惊惶地跑来,看见我站在摇篮里哭得如痴如醉,眼睛里有一道纯洁的泪光越来越亮。我是不是还看见幺叔的精灵从河水中浮起,遍体荧光,从河的左岸漂向右岸?我是不是预见幺叔无法逾越那条湍急浊黄的河流,恐惧地看到了一个死者与世界的和谐统一?多年来我一直想寻找幺叔溺死时的目击者,疯女人穗子和那条野狗。祖父记得幺叔的水性很好,即使往他脖子上系一块铁砣也不会淹死。那么疯女人穗子有什么本事把鳗鱼般的幺叔折腾而死?据枫杨树乡亲们说,他们没有料到幺叔会被河水淹死,后来见疯女人穗子浑身湿漉漉地往岸上爬,手里举着一只乌黑发亮的黑胶鞋,才知道出了事故。人们都在场院上晒花籽,谁也没注意河里的动静。只有幺叔养的野狗把什么都看清楚了,那狗看见河水里长久地溅着水花和一对男女如鱼类光裸的影子,一声不响。谁也没听见狗的叫声。他们说如果那时我飞临枫杨树故乡,俯视的也将是个寂静无事的正午。可是我依稀觉得幺叔之死是个天地同设的大阴谋。对此我铭记在心。在枫杨树人为幺叔守灵的三天三夜里,疯女人穗子披麻戴孝地出没于灵场石磨附近。她头发散乱,痴痴呆呆,脸上带着古怪而美丽的神情。她跪在幺叔的遗体旁,温情地凝视死者蓝宝石一样闪亮的面容。穗子的半身埋在满地的纸钱里,一阵夜风突如其来吹散纸线,守灵者看到了她的左脚光着,右脚却穿着我幺叔的黑胶鞋。
            
  另一只黑胶鞋却失踪了。我不知道幺叔脚上那双黑胶鞋是什么时候逃离他的烂泥脚掌各奔东西的。
            
  我听说过疯女人穗子的一些故事。枫杨树一带有不少男人在春天里把穗子挟入罂粟花丛,在野地里半夜媾欢,男人们拍拍穗子丰实的乳房后一溜烟跑回了家,留下穗子独自沉睡于罂粟花的波浪中。清晨下地的人们往往能撞见穗子赤身裸体的睡态。她面朝旭日,双唇微启,身心深处沁入无数晶莹清凉的露珠,远看晨卧罂粟地的穗子,仿佛是一艘无舵之舟在左岸的猩红花浪里漂泊。我听说疯女人穗子每隔两年就要怀孕一次。产期无人知晓,只说她每每在血包破掉以后爬向河边,婴儿掉进水中,向下游漂去。那些婴孩都极其美丽,啼哭声却如老人一样苍凉而沉郁。
            
  在枫杨树河下游的村庄,有好些顺水而来的孩子慢慢长大,仿佛野黍拔节,灌满原始的浆汁。那些黝黑肮脏的孩子面容生动,四肢敏捷,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恍恍惚惚觉得他们酷似我死去的幺叔,他们也许是死者幺叔的精血结晶,随意地播进黑土地生长开花结果。
            
  我将在河边路遇幺叔养的那条野狗。我听见狗的脚步声跟在后面,我闻见它皮毛上的腥臭味越来越浓地扑向我。我把身子蹲下,回头愤怒地注视它。那野狗硕大无比,满脸狡诈,前腿像手一样举起,后腿支起全身分量,做出人的动作。我看见狗的背脊上落满猩红色的罂粟花瓣,连眼睛也被熏烤成两颗玛瑙石。幺叔生前和野狗亲密无间。狗经常在幺叔沉睡的时候走到他干瘦的肚皮上去引吭高叫。我觉得那条野狗像个淫妇终日厮缠着幺叔,把他拖垮了然后又把他拽入死亡之河。我搬起了一块石头,和那狗对峙了很久,当我把石头高举过头顶,狗的喉咙深处忧伤地发出一阵悲鸣钻入罂粟花地销声匿迹。
            
  幺叔幺叔快快杀狗杀掉野狗跟我回家
            
  当我沿河追逐那条野狗时真切地记起了八岁时寄赠幺叔的那些诗句。那一天我神色匆忙,在枫杨树老家像一只没头苍蝇胡乱碰撞。我将看见死者幺叔的亡魂射出白光横亘于前方,引我完成不可兑现的老家之行。
            
  一路上我将看见奇异的风景散落在河的两岸。我祖父年轻时踩踏过的桐油水车吱扭扭转个不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交股而立,站在祖先留下的水车上,水渠里的水滞留不动,犹如坚冰。在田野的尽头一头黑牛拚命逃跑,半空云集了大片胡蜂,嗡嗡地追逐黑牛溃烂的犄角,朝河边渐渐归去。当我走到河的左岸,我亲眼看见披麻戴孝的疯女人穗子。她穿着一只黑胶鞋,一步步朝水里走去。当水没过她丰厚隆起的腹部,穗子美丽的脸朝天仰起又猝然抵住锁骨,将头发垂落至水面。她紧紧地揪住那一绺长发,一遍复一遍地在水中漂洗。涟漪初动的水面上冒起好多红色水泡,渐渐地半条河泛出红色。一切都将是似曾相识,如同我在城里家中所梦见的一般。唯有我的黝黑结实瘦小落泊的幺叔,他的穿黑胶鞋的亡灵来无影去无踪,他是在微笑还是在哭泣?我的幺叔!一九五六年农历八月初八,我幺叔落葬的前一天,遥远的枫杨树老家的乡亲都在谈论那个丢了灵牌的死者。没有灵牌死者不入宗墓。乡亲们逡巡了全村的家屋和野地,搜寻了所有和幺叔厮混过的女人的衣襟,那块楠竹灵牌还是不见踪影。村里乱成了一锅粥。故去的幺叔躺在石磨上,忍耐了他一手制造的骚乱。敲竹梆的守灵男孩三更时竹梆突然落地,大哭大叫。他狂呼幺叔死后开眼,眼睛像春天罂粟花的花苞,花苞里开放着一个女人和一条狗。
            
  人们都说钻进幺叔眼膜的是女人与狗。我祖父也这么说。给幺叔守灵的最后一夜,我祖父隔着千里听到了那男孩的叫喊声,当时他埋着头精心削制一块竹签,削得跟族祖家堂屋里的那堆灵牌一模一样,然后用刀子刻上了幺叔的名字。这一切做完后他笑了几声,又哽咽了几声,后来他慢慢地从一架梯子上往我家楼顶爬去。祖父站在屋顶上俯瞰我们的城市,像巫师般疯疯颠颠,胡言乱语,把楼顶折磨得震荡了好久。那天路过我家楼下的行人都说看见了鬼火,鬼火从我家楼顶上飞泻而下,停在街路上,哔剥燃烧,腾起一尺高的蓝色火焰。鬼火清香无比,在水泥路面上肆无忌惮地唱歌跳舞,燃烧了整整一个黄昏。
            
  把幺叔带回家
            
  前年春天我祖父坐在枫杨树老家带来的竹榻上,渐入弥留之际。已故多年的幺叔这时候辗转于老人纷乱的思绪中,祖父欲罢不能,他拚命把我悲痛的脑袋扳至他胸前,悄悄地对我说,
            
  把幺叔带回家
            
  我终将飞越遥远的枫杨树故乡,完成我家三代人的未竟事业。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在河的左岸种下这样莽莽苍苍的红罂粟,为什么红罂粟如同人子生生死死,而如今不复存在。当我背负弃世多年的幺叔逃离枫杨树老家,我会重见昔日的罂粟地。那将是个闷热的夜晚,月亮每时每刻地下坠,那是个滚烫沸腾的月亮,差不多能将我们点燃烧焦。故乡暗红的夜流骚动不息,连同罂粟花的夜潮,包围着深夜的逃亡者。我的脚底踩到了多少灰蛙呀,灰蛙们咕咕大叫,狂乱地跟随我们在田埂上奔跑。
            
  我将听见村子里人声鼎沸,灯光瞬间四起,群狗蜂拥而出,乡亲们追赶着我,要夺下生于斯归于斯的幺叔亡魂。幺叔留下的那条老狗正野游在外,它的修炼成仙的眼睛亮晶晶犹如流星划破夜空,朝我们迅速猛扑过来。人声狗声自然之声追逐我,热的月亮往下坠,栖息在死者宁静安详的黑脸膛,我背上驮着的亲人将是一座千年火山。
            
  在我的逃亡之夜里,一个疯女人在远远的地方分娩出又一个婴儿。每个人都将听见那种苍凉沉郁的哭声,哭声中蕴含着枫杨树故乡千年来的人世沧桑。我能在那生命之声中越过左岸狭长的土地越过河流吗?
            
  我们这个城市的屋顶下住着许多从前由农村迁徙而来的家庭。他们每夜鼾声不齐,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梦境。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小便会做古怪的梦,你会梦见你的故土、你的家族和亲属。有一条河与生俱来,你仿佛坐在一只竹筏上顺流而下,回首遥望远远的故乡。
          
          
  据说村里的第一棵桂花树是我祖父的祖父种下的。那位先人大概长着童姓家族特有的方脸膛和浓密的胡须,受人爱戴,活着的时候一直是我们这一带的里长。那时候河谷地里除了漫漫的水流,就是杂七杂八的野草,却没有一棵树,树都在山南蓬蓬勃勃地长着。有一回我的先人带着几个好汉子去了山南,在别人的村庄里挑选了这棵树。这棵树当时正在开花,那种醉得倒人的香味使他们惊呆了。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挖了山南的桂花树,然后几个人轮流打着那棵树,连夜潜回了村子。如今我们这里到处长出桂花树,不知道那棵树还在不在,也许它让雷闪劈掉了,也许它就是小码头边上的那棵桂花王呢。父亲对我讲这些的时候,脸上泛满了金黄黄的颜色。孩子们是经常把桂花枝摘下来插在霸气书库里的,因为镇上的女教师们早上守在校门口,向他们要。女教师喜欢把桂花插在瓶子里,挂在墙上,还有一些男人的房门锁扣上插桂花枝,渲泄一些美丽的情感。
            
  但是不准外乡人偷我们村的桂花。偷花贼会被绑在小码头的桂花王树身上,由老者在贼的手上涂满花蜜,招来大群的野蜂螫那双罪恶的手。最后从河里舀一桶水从头至脚浇下去,这样就把偷花贼身上的桂花味道全部冲掉了,我很小就记得这套程序,每逢村里抓住偷花贼时,父亲必定牵住我去看,到了小码头四处一望,还有许多男孩缩在大人的腋窝下,观看这幕类似电影画面的乡俗的演出。
            
  “偷花贼!”“偷花贼!”父亲对我说,桂花树是我们村子先人们的精魂。就是打死那帮偷花的也不过分呢。不过用不着打死人他们下一回也不敢来了。他们偷花是想酿酒。可那帮狗日的怎么不想想,我们会让先人的精魂随他偷去酿酒喝吗?
            
  我是童姓家族的好后代,我想我要是碰上了偷花贼也不会饶了他们,但是在很长的少年时代,我从没有抓到过偷花贼。我看着河里那两个人笨拙地凫过水面,就像两只野鸭一样,我闪到桂花王树后面去,又紧张又兴奋地盯着水上我的两只猎物。小码头边空无一人。那天的太阳竟像夏天时一样火热,桂花树散发出疲乏而浓郁的香味,父亲撂开我去村头的寡妇家帮她磨黄豆了。那天本来就不同寻常,终于让我碰到了偷花贼啦。
            
  凫水的人悄没声的上了岸。没想到是两个未长成的女孩子,水妖似的踮着光脚逃过码头,胡乱地从身上甩出亮亮的水珠来,晃得我眼花。“偷花贼!”“偷花贼!”两个小水妖在我的视线里肆无忌惮地跳跃、奔走,很响地喘着气,她们没有听见我的惊叫声,去扑在一棵桂花树前,野蛮而又急促地拽拉着树枝。那是棵迟桂花,苍老的花星子很快洒了她们一身。两个小水妖摇着水淋淋的身体,桂花星子没有掉下来,她们就发疯地去侵略高处的树枝,跳起来想打落茂密的花。我狂吼了一声追过去,我像一头豹子般地逼住偷花贼,勇猛强悍,眼睛里闪着我们村人特有的愤怒的金灿灿的光芒……在一刹那间我有了这样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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