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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作品精编(新)-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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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脸还没有离开玻璃,就看见冯太太一摇一拐地走进来,皮鞋橐橐地响着,她一身的肉仿佛都在抖动。 

  “那个小鬼跑出去了,这儿也要清静得多。”她在自言自语。忽然她带了惊讶的声调:“咋个,今天猪儿萎琐琐的,未必生病?。” 

  她走下天井去,关心地看着小猪,然后“伙失伙失”地赶它起来。十多分钟以后她才走进右边厢房,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口里咕噜着,匆匆地走出了院子,最后还回头看了看天井。三天后,其实我记不清楚是三天或者四天了,下午两点钟我流着汗从外面回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太阳晒在头顶上。我走进大门口,碰见房东太太气冲冲地走出来。她脸上的脂粉被汗水洗去大半,剩下东一团西一块,让衰老的皱纹全露出来,电烫的蓬松的长头发披在颈后,(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新烫的,我前天才听见侄女们讲过电烫的价钱:一百五十元!)新式剪裁的旗袍裹着她的相当肥壮的身子。一股廉价的香水味(现在不能说是廉价了)向我扑来,我不觉想起了“老妖精”三个字。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短衣服的粗壮的中年汉子。 

  冯太太领口敞开,坐在房门口哭着,骂着:“……你狗×的,卖×的,你赔我的猪儿,赔我的猪儿!……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万一我的猪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听见。)“老子要你抵命。……你默倒你有钱就该狠!老子住你房子,又不是不给钱。就说喂个把猪儿,也不犯王法嘛!……”以下是一些恶毒的咒骂。 

  严老太和独院里的张太太在旁边论断这件事情,发出几句批评方太太的言论,不过调子相当温和。从她们的谈话,我才知道方太太带了一个用人来向冯太太交涉,结果大吵一顿。方太太还吩咐用人把小猪踢打了几下。她们谈够了时,才挨近冯太太,俯下身子去安慰她。 

  “冯太太,算了吧,人家有钱有势,是你惹得起的?况且是为了这点儿小事情。猪儿本来就难喂大。你看它这两天萎琐萎琐的,就像害病的样子。我看还是趁早把它卖掉换几个钱回来好些……”严老太慢吞吞地劝道。 

  “我不,我不!我偏要喂!老子不怕她老妖精!至多不过搬家!”冯太太带着哭声倔强地说。不过她不久便收了眼泪。她向这两个朋友发了一通牢骚,吐了一些咒骂,听了好些安慰的话,后来就跟着她们走出去了。 

  院子里静静的,猪昏迷似的躺在地上,它身上并没有显著的伤痕。忽然它睁起眼睛望着我,这是多么痛苦而无力的眼光。 

  我走进房里,哥哥和嫂嫂从乡下回来了,他们正和侄儿侄女们谈论加房钱的事。房东太太刚才来讲过,口气比我们想象的温和些,说是只加五十元房钱,三百元押租。她对冯太太却提出了较苛刻的条件,因此还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使得两个女人几乎相打起来。小猪就是在两人的争吵中被用人打伤的,要不是张太太们来劝解,事情还不会这样简单地结束。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那个最小的侄儿进来悄悄地对我说:“四爸,你快去看,冯太太在给猪儿洗澡。真正滑稽。” 

  我跟着他出来,立在窗下。树干并没有遮住我的眼睛:冯太太蹲在地上,用刷子从旁边一个脸盆里蘸水来刷洗小猪的身子。小猪有气无力地不断地呻吟,冯太太接连地在说安慰的话。这晚我和哥哥嫂嫂们出去吃茶,看见冯太太躬着腰“伙失伙失”地、小心翼翼地赶小猪进圈(我应该加一句说明:猪圈在冯太太的住房后面,由一条小巷通进去)。小猪没有知觉似的躺在地上,只微微动一动身子。冯太太表现了极大的忍耐力,她始终温和地挥动着手,温和地呼唤小猪。 

  第二天我便没有看见小猪出来,再过一天逼近正午的时候,我听见冯太太同严老太讲话。 

  “今天更不行了,起也起不来,也不吃东西,就翻着白眼儿。我望它,它也眼泪水汪汪地望我,我心里头真难过。畜生跟人是一样,它也有心肠,啥子都懂得,就是讲不出来。”这是冯太太的声音,忧郁中含得有焦虑。 

  “我看就是那天打伤的,内伤很重,你给它敷点药嘛,看有效没有效。”严老太说。 

  “它会说话也就好?。我不晓得它病在哪儿,不能给它治病,只是空着急有啥子用。严老太,请你找人给我问一问,看能不能想个啥子法子……” 

  以后的话被侄儿侄女们打断了,他们一窝蜂地跑进房来,唤我去吃中饭。其实冯太太的 

  话是继续讲下去的,只是我无法听清楚罢了。 

  这天没有到天黑,小猪就死了。我看见冯太太一个人坐在房门口伤心地哭,才知道猪死。她不吵不闹,声音不大,埋着头,寂寞的哭声中夹杂着喃喃的哀诉。 

  没有人理她。起初王文生同他的聋丫头含笑地看了一阵。王文生手里捧着一个饭碗大的青柚子,大约是他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先前我还看见他爬上那棵柚子树。后来他逼着聋丫头同他抛柚子玩,不再注意冯太太的事了。看热闹的人自然不止这两个,但以后都散去了。夜掩盖了她的影子。夜吞没了她的声音。 

  这一夜又被日光驱逐了。以后我常常看见冯太太在院子里用米或者饭喂那只惟一的小鸡,有时也喂喂从屋檐上飞下来啄食的麻雀。鸡渐渐地长大了。它闲适地在天井里跳来跳去,但是总带一点寂寞的神气。又过了几天,到这个月底,冯太太搬走了。我没有看见她搬家,也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只听见说是她一个人照料着车夫搬走的。她的东西不多,但是她也来回跑了三趟。看这情形她的新居似乎就在这附近。没有人给她帮忙。她这个人没有知己的朋友,也是可以料到的事。我的最小的侄儿对我说起冯太太搬家的事情,他觉得最有趣的是她像抱孩子似的把小鸡抱在怀里,小心地坐上了黄包车。 

  冯太太搬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房东来看了看空房子,吩咐那个跟她来的用人把房屋打扫一番。下午新的房客搬来了,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是本地人;女的讲一口上海话,衣服华丽,相貌也很漂亮。这对夫妇仿佛还是新婚的,两人感情很好,每天傍晚男的从办公处回来以后,院子里就有了清脆的笑声和歌声。 

  据说这对新夫妇是房东的亲戚。因此房东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的次数也多了。以后不用说天井里石阶上都非常清洁,再也不会有猪和鸡的脚迹。 

  只是我的房间在落雨时仍然漏水,吹大风时仍然掉瓦,飞沙尘。1942年在成都 

  复仇 

  一古田大次郎自称为一个恐怖主义者。倘使把他的日记当做一个恐怖主义者的心理分析的记录看倒很适当。或者把它看做一个人的最真挚的自白看也无不可。所以加藤一夫读了它,就“觉得我的灵魂被净化了。我真的由于他的这记录而加深了我对于生活的态度”。加藤一夫称古田为一个“真诚的,真实的而又充满温情的纯真的灵魂”。他说《死之忏悔》是一本“非宗教的宗教书”。我读完这本书,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了的震动。但是我不能不有一种惋惜的感觉。像古田那样的人不把他的希望寄托在有组织的群众运动上面,却 

  选取了恐怖主义的路,在恐怖主义的境地中去探求真理,终于身死在绞刑台上。这的确是一件很可痛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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