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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忆中,祖父去世那时像个难得的节日,没丝毫悲伤。他觉得老人家早就该死了,中风已久,白天也总躺在摇椅上,归天只是早晚非常自然的事,死亡对他来说还唤不起恐惧。而他母亲的死,却令他震惊,淹死在农场边的河里,是早起下河故鸭子的农民发现的,尸体已鼓涨漂浮在河面上。他母亲是响应党的号召去农场改造思想,死时正当盛年,才三十八岁,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总那麽美好。
“他儿时的礼物中有支派克金笔,是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一位同事送给他的。他当时拿了这位方伯伯的笔玩得不肯撒手,大人们认为这是有出息的徵兆,说这孩子没准将来会是个作家。这方伯伯竟十分慷慨,便把笔给了他。这不是他过生日那时,而是更小的时候,也因为他写过一篇日记,差不多八岁吧。本该上学可瘦弱多病,是他母亲教他识字读书的,又教他用毛笔在印上红模的楷书本子上一笔一划,他并不觉得吃力,有时一天竟描完一本。他母亲说,好了,以後就用毛笔写日记吧,也省些纸张。买来了有小桔子的作文本,即使写满一苋,得耗掉半天时间,也算是他的作业。他的第一篇日记写的大约是:雪落在地上一片洁白,人走过留下脚印,就弄脏了。是他母亲宣扬的,弄得全家和他家的熟人都知道。他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把梦想和自恋都诉诸文字,便种下了日後的灾难。
“他父亲并不赞成他成天守在屋里看书写字,认为男孩子就要顽皮些,出去见世面,广交际,闯天下,对当作家不以为然。他父亲自认很能喝酒,说是嗜酒倒不如说逞能,他们那时候叫做打通关,也就是酒席上同每一位一个个分别乾林,要有三桌或是五桌都转上一圈,还能顶下来方为好汉。有一回便不醒人事给抬回家来,搁到楼下他过世的祖父那张躺椅上,家中正巧男人们都不在,他祖母、他妈和女佣都没法把他爸弄到楼上的床上去。他记得竟然从二楼窗口放下绳子—不知怎么的便将躺椅和人吊了起来,缓缓拉将上去,他父亲高高悬空!醉醺醺还面挂微笑,在他记忆中摇摇摆摆,这便是他父亲的一大业绩,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对一个孩子来说,回忆和想像也很难分得清。
“十岁以前的生活对他来说如梦一般,他儿时的生活总像在梦境中。那怕是逃难,汽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下著两,那盖油布的卡车里他成天抱住一篓橘子吃。他问过他母亲是不是有这样的事,他母亲说那时橘子比米还便宜,村里人给点钱便随人往车上装,他父亲在国家的银行做事,银行有押运钞票的警卫,家眷也随银行撤退。
“如今梦境中多次出现他家的故居,不是他祖父一家住过有圆门和花园的洋楼,而是他外婆留下的一楝带天井的老房子,也死去了的外婆那小老太大,总在一口大箱子里翻腾甚麽。梦境中他是从上俯视,那房子没有天花板,下面一间间木板壁隔开的房间却空寂无人,只有他外婆匆匆忙忙在箱子里翻找个不息。他还记得他家有一口老式的上过彩漆的皮箱,衣箱底藏了他外婆的一包房契和地契,那些产业其实也早已典当或卖掉了,等不到新政权来没收。他外婆和他妈烧掉那色发黄的烂纸时很慌张,他没有告发也因为没人来查问过O可要是真盘问到他,他也很可能告发!当时他觉得他妈和他外婆同谋在销毁甚麽罪证,尽管她们都很疼爱他。
“这梦境是在几十年之後,他早已到了西方,在法国中部图尔市的一个小旅馆里,老旧的百叶窗油漆剥落,半掩的窗外隔著半透明的纱帘,梧桐树叶子之间透出阴灰的天,他醒来还恍恍惚惚,在刚才的梦境中,站在那老宅子内没倒塌的阁楼墙角,扒在一根摇一欲坠的木栏杆往下俯视,门外是南瓜地,南瓜藤里的瓦砾堆中他还抓过蟋蟀。他还清清楚楚记得,梦境中那由板壁隔开曾经有过许多房客的一间间房,住户却都消失了,如同他那外婆,如同他有过的生活。那种生活回忆和梦境混杂在一起,那些印象超越时间和空间。
“因为是长子长孙,他一家人也包括他外婆,都对他寄予很大希望,可他从小多病,令他们很操、心,给他多次算过命。第一次他记得是在个庙里,那是他父母带他一起在庐山避暑,那里的仙人洞是个名胜,边上有座大庙,也开个招待游人的斋堂和茶座,庙里清凉,游人不多。那时上山坐的是轿子,他在母亲怀里,手紧紧捏住前面的扶杆,还止不住望边上的深渊看。他离开中国之前,旧地重游,自然已有公共汽车直达,却没找到这庙,连废墟也荡然无存。可他记忆中清清楚楚记得,这庙里的客堂挂了一副长轴,画的是一脸麻子的朱一兀璋—说是自明代便供奉,朱元璋当皇帝之前曾在此避难,这麽具体而复杂的事不可能出自孩子的幻兮刷朱。兀璋麻脸的画像,几年一刖他在人。北故宫博物馆的珍藏中居然看到了。那么这庙子就确实存在过,那记忆便并非幻觉,那老和尚给他算命也就确有其事。老和尚当时大声喝斥到.”这小东西多灾多难,很难养啊,”还在他额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令他一惊,但是没哭。他所以记得,也因为一直受骄惯,还不会挨打过。—一许多年後—他重新对禅宗有了兴趣,再读那些公案才醒悟到,这或许就是老和尚给他最初的人生开导。他不是没有过另一种生活,之後竟然忘了。
2
“窗帘半开,黑暗的山影中耸立一座座灯光通明的大厦,山影上空灰暗,夜市灯火一片繁华,都落在窗沿下端。对面的塔楼那透明的後现代建筑,内脏看得一清二楚,电梯在喉管中徐徐上升,到和你差不多的高度,连电梯里有几个人都大致可见。用长焦镜头从那里想必也可以拍到你这室内的情景,你同她怎麽做爱的都可以拍下。
“你倒无需隐避,也无所顾忌,又不像影视明星、政界要员或香港当地的富豪,怕报纸曝光。你持的法国旅行证,政治难民的身分,应邀来访,人订的房间也是人家付款。你出示证件住进由大陆官方买下的这大酒店,也就输入大堂服务台的电脑。那位领班和柜台小姐听你这一口北京话似乎颇为困难,可几个月之後香港回归祖国,他们大该也得改说京腔,还没准正在补习。掌握旅客的动向是他们的本分,老板如今既已转为官府,你刚才这番赤裸裸做爱的场面,没准就已经录下了。再说,偌大的酒店为安全起见,多装些电眼也不枉花这钱。你坐在床沿,汗水全收,觉得有些冷,想关掉嗡嗡作响的空调。
“你在想甚麽?”她问。
“没想甚麽。”
“那你看甚麽?”
“对面那塔楼,电梯上上下下,里面的人都看得见,有两人正在接吻。”
“我可看不清,”她从床上抬了抬头。
“你说的是用长焦镜头的话。”
“那就把窗帘拉上。”
“她仰面躺下,白条条全身赤裸,只胯间棕茸茸好茂盛的一丛。”
“要录像可是毛发分明,”你调笑道。
“你说谁?这房里?谁录像?”
“你说机器,全都自动的。”
“这不可以的,又不在中国!”
“你说这酒店已经由大陆官方买下。”
“她轻轻叹口气,坐起说:”你有、心病。”伸手抚弄一下你头发。”开台灯吧,我去把顶灯关了。”
“不用,刚才大匆忙,还没好好看看。”
“你不觉得太胖了?”她笑道,”中国女人身材更好。”
“你说未必,你就喜欢她这乳房,实实在在,很肉感。
“你没有过?”
“她在你对面窗前的圈椅上坐下,靠在椅背上,干脆仰面由你看个够。窗外塔楼中透亮的电梯被她挡住,背後的山影显得更幽黑。这奇妙的一夜,你说她这裸体白晃晃的不可思议,似乎不是真的。
“所以要咖啡,好清醒一下?”她眼光中带点嘲弄。
“好更好把握此刻!”
“你还说生命有时像个奇迹,你庆幸还活著,这一切都纯属偶然,而且真真切切,并非是
“我倒希望永远在梦中,但这不可能,宁可甚麽也不去想。”
“地喝了口酒,合上眼睛,睫毛挺长,好一个毫发分明的德国白妞。你叫她把腿分开,好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印入记忆。她说她不要记忆,只感受此时此刻。你问她感觉到了吗,你这目光?她说她感到你正在她身上游走。从哪儿到哪儿?她说从脚趾头到腰,啊一汪泉水又流出来,她说她要你。你说你也要她,就想看见这活生生的躯体怎麽扭动。
“好拍摄下来?”她闭著眼间。
“是的”你盯住她,目光在她周身上下搜索。
“全都能拍下来?”
“没有遗漏。”
“你不怕?”
“怕甚麽?”
“你说你如今已无所顾忌。她说她更不在乎。你说这毕竟是香港,中国离你已非常遥远。你起身重新贴住她,她叫你把顶灯关了,你於是又进入她润滑的肉体里。
“深深吸引你?”她微微喘息。
“是的,埋葬口”你说你就埋葬在她肉里。
“只有肉”
“是的,也没有记忆,有的只是此时此刻。”
“她说她也需要这样交融在黑暗中,一片混沌。
“只感受女人的温暖……”
“男人也滚热的,很久没有过…”
“没有过男人?”
“没有过这样激动,这样哆嗦……”
“为甚麽?”
“不知道,不知道为甚麽……”
“说说看,”
“说不清楚……”
“来得突然,毫无预料?”
“别问。”
“可你就要她说!她说不。你并不放过,一次次深入,一而再追问,因为偶然相遇?因为相互并不了解?因为陌生才更刺激..或是她就追求这种刺激?她都摇头说不。她说她早就认识你,虽然是许多年前只见过两面,可那印象还在,而且越来越清楚,还说她刚才,几个小时前,同你一见面就受触动。她说她不随便同人上床,并不缺男人,也不是购货,别这样伤她……你受了感动,也需要同她亲近,不只是性刺激,这香港於你於她都是异地,你同她的那点联系,那记忆也是十年前,隔海那边,还在中国的时候。
“那是在你家,冬天夜里……”
“那家早已查封了。”
“你那家很暖和,很特别,气氛很温暖……”
“是热电站的管道供暖,暖气管总很烫,房里冬天也只要穿件单衣。你们来的时候,都穿的棉大衣,还翻起领子。”
“怕被人发现,给你惹麻烦”
“倒是,楼前就经常有便衣,夜里十点下班,再站下去够呛,北京冬夜那呜呜的风。”
“是彼特突然想起来看你,也没给你打电话。他说带我去你家,你们是老朋友,夜里去更好—免得碰上盘查。”
“我家没装电话,怕朋友们在电话里随便乱说,也避免同外国人往来。彼特是个例外,他来中国学的中文,当年热中过毛的文革,我们时常争论,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怎样了?”
“我们早就分手了。他在一家德国公司驻中国的办事处当代表,找了个中国女孩结婚带回德国去了。听说他现在自己开家小公司,也当了老板。我那时候刚去北京学习,中文还讲不好,同中国人交朋友很困难。”
“记得,当然记得,你进门脱了棉大衣,解下毛围巾,好漂亮的一个洋妞!”
“胸很高,是不是?”
“当然,一对大奶,白里透红,没抹唇膏嘴唇也这样鲜红,特别性感。”
“那时,你不可能知道!”
“不,这麽艳红,不会不注意。”
“那也因为你房里很热,又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
“那”晚你默默坐在对面,没说甚麽话。”
“我一直努力在听,你和彼特滔滔不绝,谈的甚麽记不得了,再说那时我中文也听不很懂,可我记得那一夜,感觉奇特。”
“你当然也记得那冬夜,房里点的蜡烛,更增添点温暖,从楼下望你这窗户也不清楚有没有人在。你终於争得了这麽个小套间,有个像样的窝,有了个家,可以抵御外面的政治风雨。她背靠书柜坐在地毯上,出口转内销的剪羊毛地毯,那怕是减价的次品也够奢侈的,足足抵你一本书的稿费,可你那本毫不言及政治的书却给你意来许多麻烦。她衣领敞开,窿起的胸脯特白,光溜溜的黑丝袜,那双长腿也特别诱人。
“别忘了,你房里还有个女孩,也穿得很少,好像还赤脚,我要没记错的话。”
“通常是裸体,甚至在你们进门之前。”
“对了,那女孩是我们都喝上酒,坐了好一会,才悄悄从那间房进来的。”
“你们显然不会立刻就走,我叫她过来的,这才套上条裙子。”
“她只同我们握了握手,一个晚上也没说甚麽话。”
“同你一样。”
“那一夜很特别,我还没见过中国人家有这种气氛……”
“特别是,有个突如其来的德国白妞,嘴唇鲜红……”
“还有个赤脚的小京妞,苗条可爱……”
“晃晃的烛光……”
“在你那挺舒适暖和的房里,喝酒,听窗外寒风呼呼叫…”
“就像这会一样不真实,外面没准还有人站岗……”
“你不由得又想起这房里有可能在录像。
“还不真实吗?”
“她夹紧你,你闳上眼感受她,搂紧地肉乎乎的身体,喃喃道:”不用天亮前就走……”
“当然不用…”她说,”我当时并不想动,大冬夜还得再骑一小时占自行车,是彼特要走,你也没有挽留。”
“是,是的。”
“你说你也一样,还要骑车送她回兵营。
“甚麽兵营?”
“你说她在军队的医院当护士,不许可在外过夜。
“她松开你问:”说的是谁?”
“你说的是她那军医院在北京远郊的军营,每星期天地上午来,你得星期一凌晨三点以前动身,再骑上两个多小时的车,天亮前把她带回部队驻地。
“你说的是那个中国女孩?”她抽身推开你,坐起来问。
“你睁开眼见她那双大眼凝视你,有些抱歉,只好解释,说是她谈到了你当时的那位小情人。
“你很想地?”
“你想了想说:”可这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早已失去联系。”
“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屈腿坐了起来。
“没有,”你也从她身上起来,回到床边坐下。
“你不想找她?”
“你说中国,对你来说已非常遥远。她说她明白。你说你没有祖国。她说虽然她父亲是德国人,可母亲是犹太人,她也没有祖国,但摆脱不了记忆。你问她为甚麽摆脱不了?她说她不像你,是个女人。你只说了个啊,便没再说话。
3
“他需要一个窝,一个栖身之处,一个可以躲避他人,可以有个人隐私而不受监视的家。他需要一间隔音的房间,关起门来,可以大声说话,不至於被人听见,想说甚么就说甚麽,一个可以出声思想他个人的天地。他不能再包在茧里!像个无声息的辅,他得生活,感受,也包括同女人尽兴做爱,呻吟或叫喊。他得力争个生存空间,再也忍受不了这许多年的压抑,也包括重新醒觉的欲望,都不能不有个地方发泄。
“当时他那个小隔间刚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冬天装上取暖的煤炉和铁皮的抽风管道之後,再多一个人在房里都难转身。简易的隔墙後面,那对工人夫妻夜里行房事和婴儿撒尿全都能听见。那院子还有两户人家,公用的自来水管和下水道都在院里。那姑娘每次来他这小屋都在左右邻居注视下,他得让房门半开,不是闲扯,便是喝茶。他结婚十多年来一直分居的妻子通过作家协会的党委就找居民委员会调查过,党甚麽都要管,从他的思想、写作到私生活。
“这女孩来找他时穿的一身过於宽大的棉军装,戴的红领章,涨红个脸,说看了他的小说非常感动。他对穿军装的女孩有所戒备,又见那一副娃娃脸,便问她多大。女孩说军队医校还没毕业,正在部队医院实习,今年,说的是当年,十七岁了。他想正是女孩子容易动情的年纪。
“他关上房门,同这姑娘接吻时还没拿到同他妻子离婚的法院判决。他屏息抚摸那女孩时,同样也听见邻居在院子里放水、洗衣、洗菜、往下水道倒脏水和过往的脚步。
“他越益明确,所以需要个家并不是拥有个女人,要的首先是一个不透风雨的屋顶和四堵封闳而且隔音的墙。可他并不想再娶妻,这十多年徒有法律约束的婚姻已经够了,他得放纵一下。对女人他、心存疑虑,尤其是可能倾、心爱慕的这种年轻漂亮似乎有出息的姑娘。他已经多次被出卖和告发过。还在上大学期间,他爱上同班的一位女生—长相和说话的嗓音同样甘甜。这可爱的姑娘又追求进步,向党支部书记汇报思想,把他对当时共青团倡导青年必读的革命小说一青春之歌一的挖苦话顺带也报告了。这女生当然不是故意害他,对他也并非毫无情意,可越是多情的姑娘相反越止不住向党交、心,如同有信仰的人需要向神父忏悔内、心的隐秘。共青团支部便认为他思想阴暗!这还不那麽严重,虽然他未能入得了团,大学还是让他毕业了。严重的是他妻子,要是告发有据,拿到他偷偷写下的那怕是一张纸片,那年代就足以把他打成反革命。啊,那革命的年代,姑娘们也革命得发疯,革命得令人恐怖。
“他不能信任这么个穿军装的女孩子。人来向他请教文学的,他说当不了老师,建议去大学夜校。现今有各种各样的文学班,交点钱就可以报个名,过两年还能多拿个文凭。这女孩问他读些甚麽书才好?他又说最好别读教科书,图里日馆大都已重新开放,是凡以前招林木的圭日不妨都可找来看看。这姑娘说也想学习写作,他劝说她最好别学,弄不好只会耽误前程,他自己就麻烦不断。这么单纯的女孩,穿的军装又学了医,前途就很有保障。可这女孩说她并不那麽单纯,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她想知道更多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