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事,不必说了,——都是你叔叔误了你!”怡萱看她母亲的脸色,又见父亲不在屋里,一时冤抑塞胸,忽然惨笑了几声,仍旧面壁卧下。
一个月以后,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人,独自站在一座新坟旁边,徘徊凭吊,过了半天,只听得他弹着泪说,“可怜的怡萱侄女呵,到底是谁断送了你?”
一个忧郁的青年
我从课室的窗户里,看见同学彬君,坐在对面的树下,低着头看书;在这广寂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我的思想便不知不觉的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泼,平日都是有说有笑,轻易不显出愁容的。近一年来,忽然偏于忧郁静寂一方面。同学们都很怪讶,因为我和他相处最久,便常常来问起我,但是确实我也不知道。
这时我下了廊子,迎着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便微笑说:“你没有功课么?”我说:“是的,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所以来找你谈谈。”他便让出地方来,叫我坐下,自己将书放在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的白云,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今天的天气很沉闷啊!”我答应着,一面看他那种孤索的态度,不禁笑了。他问道:“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起一件事来,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问道:“什么事?”我笑说:“同学们说你近来有些特别,仿佛是个‘方外人’,我看也……”他便沉着的回道:“何以见得呢?”我这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了,就道:“不过显得孤寂沉静一些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他凝望天空不语,如同石像一般。
过了半天,他忽然问我说:“有忧郁性的人,和悲观者有分别没有?”我被他一问,一时也回答不出,便反问道:“你看呢?”他说:“我也不很分得清,不过我想悲观者多是阅世已深之后,对于世界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绝望,思想行为多趋消极。忧郁性是入世之初,观察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他的思想,多偏于忧郁。然而在事业上,却是积极进行。”我听了沉吟一会,便说:“也……也许是这样讲法。”他凝望着我说:“这样,同学们说我是悲观者,这话就不对。”我不禁笑说:“却原来他们批评你的话,你也听得一二。”他冷笑说:“怎么会不听得,他们还亲口问过我呢,其实一个人的态度变了,自然有他的缘故,何必大惊小怪,乱加推测。”我说:“只是你也何妨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质问。”他微笑说:“其实说也不妨,不过……不过不值得费工夫去和他们一一的细说就是了。”我说:“可以对我说说么?”他道:“那自然是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我?’——‘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念书?’下至穿衣,吃饭,说话,做事;都生了问题。从前的答案是:‘活着为活着’——‘念书为念书’——‘吃饭为吃饭’,不求甚解,浑浑噩噩的过去。可以说是没有真正的人生观, 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现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义,要创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这上面去,自然没有工夫去谈笑闲玩,怪不得你们说我像一个‘方外人’了。”
我说:“即或是思索着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也用不着终日忧郁呵。”
他抬起头来看我说:“这又怪了,你竟见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而且‘不入地狱,不能救出地狱里的人’。——‘不失丧生命,不能得着生命’。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不是烦恼忧郁。先不提较大的事,就如邻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争;车夫终日奔走,不能养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岁孩子,哄着三岁的小弟弟;五岁的女孩儿,抱着两岁的小妹妹。那种无知,痛苦,失学的样子,一经细察,真是使人伤心惨目,悲从中来。再一说,精神方面,自己的思想,够不够解决这些问题是一件事;物质方面,自己现在的地位,力量,学问,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又是一件事。反复深思,怎能叫人不忧郁!”
我凝神听到这里,不禁肃然道:“你的忧郁,竟是悲天悯人。——这是一个好现象,也是过渡时代必有的现象。不过一切的问题,自然不能一时都解决了,慢慢的积极做去,就完了。何必太悲观……”
他立刻止住我说:“你又来了!‘悲观’两个字,我很不爱听。忧郁是第一步,奋斗是第二步。因着不满意,才忧郁;忧郁至极,才想去求那较能使我满意的,那手段便是奋斗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忧郁时期,以后便是奋斗时期了,悲观者是不肯奋斗,不能奋斗的,我却不是悲观者呵!”
我注目望着他,说:“这样,——你忧郁的时期,快过尽了么?奋斗的目标,已有了么?你对于这些问题,已有成竹在胸么?”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说:“你慢慢的看下去,自然晓得了。我本来只自己忧郁,自己思虑,不想同谁谈论述说的,而且空谈也无裨实际,何必预先张张皇皇的,引人的批评注意,今天是你偶然的问起来,我们又是从小儿同学,不是泛泛的交情,所以大略对你说一点,你现在可明白了罢!”
这时我站了起来,很诚恳的握着他的手说:“祝你奋斗到底!祝你得最后的胜利!”
他用沉毅的目光看着我说:“谢谢你!你能和我一同奋斗么?”
三儿
三儿背着一个大筐子,拿着一个带钩的树枝儿,歪着身子,低着头走着,眼睛却不住的东张西望。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拾些破纸烂布,把筐子装满了,便好回家。
走着便经过一片广场,一群人都在场边站着,看兵丁们打靶呢,三儿便也走上前去。只见兵丁们一排儿站着,军官也在一边;前面一个兵丁,单膝跪着,平举着枪,瞄准了铁牌,当的一声,那弹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场边来。三儿忽然想到这弹子拾了去,倒可以卖几个铜子,比破纸烂布值钱多了。便探着身子,慢慢的用钩子拨过弹子来,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语。三儿就蹲下去拾了起来,揣在怀里。
他一连的拾了七八个,别人也不理会,也没有人禁止他,他心里很喜欢。
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来了,看见三儿正拾着弹子,便也都走拢来。三儿回头看见了,恐怕别人抢了他的,连忙跑到牌边去。
忽然听得一声哀叫,三儿中了弹了,连人带筐子,打了一个回旋,便倒在地上。
那军官吃了一惊,却立刻正了色,很镇定的走到他身旁。众人也都围上前来,有人便喊着说,“三儿不好了!快告诉他家里去!”
不多时,他母亲一面哭着,便飞跑来了,从地上抱起三儿来。那军官一脚踢开筐子,也低下头去。只见三儿面白如纸,从前襟的破孔里,不住的往外冒血。他母亲哭着说,“我们孩子不能活了!你们老爷们偿他的命罢!”军官冷笑着,用刺刀指着场边立的一块木板说,“这牌上不是明明写着不让闲人上前么?你们孩子自己闯了祸,怎么叫我们偿命?谁叫他不认得字!”
正在不得开交,三儿忽然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将地上一堆的烂纸捧起,放在筐子里;又挣扎着背上筐子,拉着他母亲说,“妈妈我们家……家去!”他母亲却依旧哭着闹着,三儿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亲才连忙跟了来。
一进门,三儿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闭着,两手揉着肚子,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这时门口站满了人,街坊们便都挤进来,有的说,“买块膏药贴上,也许就止了血。”有的说,“不如抬到洋人医院里去治,去年我们的叔叔……”
忽然众人分开了,走进一个兵丁来,手里拿着一小卷儿说,“这是二十块钱,是我们连长给你们孩子的!”这时三儿睁开了眼,伸出一只满了血的手,接过票子来,递给他母亲,说,“妈妈给你钱……”他母亲一面接了,不禁号啕痛哭起来。那兵丁连忙走出去,那时——三儿已经死了!
忏悔
企俊静静的卧在一间病室里;楼外的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屋内的电灯已经亮了,不过被绿纱罩着,只有一圈的灯影。床边桌子上的一杯药水,还不住微微的晃动着。
他皱着眉看着屋顶,似乎要摆脱他心中的思虑,这时他看见承尘上有一个虫子,蠕蠕爬动,然而半天还移不了那个位置。他觉得脑子很累,目光又移到别处去,数数墙上的电线,看看绿纱上的花纹。一会儿欠起身来,看了看药杯,却又卧下。口里微喟道:“咳!是觉悟还是堕落?”
这时医生进来了,他便要坐起来,医生摇头不叫他动,一面坐在床沿,拿出表来放在膝上,替他诊过了脉,便笑着站起来说:“好得多了,这杯药先吃了,明天再看罢。”企俊答应了。医生又说:“你闷不闷?现在看报是无妨碍的了。”说着便从衣袋抽出一张折着的报纸来,放在床上,自己点一点头走了。
企俊起来吃了药,重又躺下;慢慢的伸开报纸,随便看去。忽然看见了一段启事:
企俊启事〓拙著《无是集》,三版已印成,购者请向新社接洽。
底下又有一段:
新社启事〓企俊君因得脑疾,现正静居疗养,所有各处约定的文字及讲演,均不得不暂行停止,同人等谨代为道歉。
企俊看完了,冷笑了两声,把报纸扔在一边,扶着头呆呆的坐着。
这时门开了,走进几个白帽蓝衫的青年来。企俊回头看见了,便慢慢的转过身来。他们都近前笑说:“你今天好一点了么?”企俊勉强笑着道:“好一些了,难为你们想着。”这时他们都围着床边坐下,随便谈起话来。
过了一会,有一个说:“企俊!昨天有一位邬有君写信到社里问你,说他要研究哲学,用什么书好。我们代你复了,不过将我们所读过的那几本书名开了给他。还有一位,我忘了是谁,他请你着手翻译一种关于社会学的书,我们也回复了,说你现在病着……”企俊皱着眉点一点首,随着微笑说:“我竟是万能的了。”他们都笑道:“如今社会上谁不知道企俊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巨子,有好些……”这时忽然又有一个说:“我忘了告诉你,就是那天开会……”又有一个笑着近前来说:“那位……”这时企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们,面色泛白,颤着说:“算了罢!谁配做新文化运动?谁又配称做新文化运动的巨子?一般是投机事业、欺人伎俩罢了。‘德谟克拉西’是什么?‘新思潮’是什么?我不敢说你们,我自己实在还不明白,一知半解的写几篇文字发表出去,居然也博得一班人的喝彩,真是可笑可叹。老实告诉你们罢!所谓觉悟,就是堕落的别名,我如今真把我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立志从今日起,不做从前所谓新文化运动了。东抄西袭的谁不会写两篇,说两句。个人堕落不要紧,何苦替新文化运动添阻力——”
这时他们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当中一个勉强笑着说:“企俊君!你累着了,先静一静脑子罢,这话是从何说起,你难道忘了从前——”
企俊立刻接着说:“请你们怜悯我罢!不要拉着我了,不必替我添枝添叶的编‘轶事’了,若是你们看我或者还有希望,就请你们赦免了我。”这时企俊说着泪如雨下,屋里一时寂静下来。
他哭了一会,抬起头来,他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走了。
漫漫的长夜,和他心中的思潮,一齐缓缓的流过去。天色又渐渐的明了,他的心思似乎也随着光明起来。他凝坐半天,便俯下身去,拾起昨天的那张报纸,撕成碎片,摔在地下。
医生走进来,看见了满地的碎纸,呆了一呆。但也不说什么。只笑问:“你今早觉得怎么样?”企俊微微的笑说:“今天么?今天好得多了。”医生说:“现在可以容你回校了,只是费脑子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我听说你很热心……”企俊忽然红了脸,正色说:“谢谢你,我现在不但肉体上的病好了,灵魂里的病也似乎好了,我现在——忏悔了。”
鱼儿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心,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身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些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国旗
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的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她,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