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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来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说话。”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的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末后就被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看见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么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个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后来听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在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支好像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豆瘦’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个互相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着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着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团总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
“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你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像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像一条菜瓜,也算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没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你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发辫,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没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是他们称呼做“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做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欢喜说白话,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见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问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扭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团总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诉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看不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看不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用来作证据。三三却记起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闲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
“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寨子里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是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却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个矮脚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像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人吃饭,所以到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有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竖了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都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做。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杆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都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虽有一个包大人,坏人还是数不清。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墩墩的。城门口还坐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进城里,或者是做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像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什么地方去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团总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却都很快乐。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一点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寨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见母亲同那个人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像有些什么事情,很有点蹊跷。
那人一见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望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稀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人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着大路,装着眺望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他们走去。那人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人笑着走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三三不大说话,和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间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按照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同别的女人来看嫁妆,碰到了三三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怎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去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两人,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女人,看见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充满了一种天真的妩媚,就说:
“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做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只望着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物过去,三三追上前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寨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见三三神气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