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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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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于是就告诉长脚在“夜上海”的一幕。长脚其实并不在听,只顾端详这钥匙,
又听张永红说:干脆你去交吧!他说好,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然后两人走出了
“梦咖啡”。将张永红送回家,他一个人骑车走在马路上,不知不觉地向王琦瑶家
骑去。骑进弄堂时,黑暗里好像又有老克腊的身影在前边,径直走进那一扇后门里,
他骑到门前,没有下车,用脚支着地,然后掏出钥匙,选择其中一把插入锁孔,钥
匙在锁孔里灵活地转动了半周。他又回复到原位,拔了出来。这时他发现这无星无
月的午夜,其实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门扇上陈旧的纹理和裂缝。这城市是黑不
到底的,你只要细想想,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还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你就
能找到这光的源头。他把钥匙提在手心里,出了弄堂,王琦瑶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时分,长脚带了一盒化妆品,去了王琦瑶家。一上楼梯,
他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王
琦瑶在睡午觉,见他来才起身。长脚看她脸色枯黄,问她是哪里不舒服。王琦瑶说
是胃寒且有肝火,说着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拦住了,要自己去倒,并且问要不要帮
她把药端来。王琦瑶说还须十分钟方可煎毕,长脚这才坐定。谈了一会儿保养身体,
又谈了一会儿香港,十分钟已经过去,立即起身去厨房关火倒药。忙了一阵,还差
点烫了手脚,才将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进去,放在王琦瑶的床前。等她吃下药去,
又含了一块糖去苦味,就将那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说是老克腊让他顺便捎来的。一
看见这两把钥匙,王琦瑶“哇”一声竟把喝下去的药连同嘴里的糖一并吐回到碗里。
长脚慌忙站起,走过去帮她捶了一阵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瑶笑说:真是现世,对
不起长脚,今天没办法招待你,改日吧。长脚说,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
她病得这样,身边怎能没人。于是就陷在她身边,说些闲话给她听。到了傍晚时,
又要去灶间烧饭,在煤气灶前站了一会儿,却无从下手。这时王琦瑶撑着走进来,
说还是她来吧。长脚实在爱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两碗面条下出
来了,还单独为长脚蒸了一碗响鱼肉饼,王琦瑶自己只吃面条。半碗面条吃下,王
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
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我的样子!长脚说:发有什么,一排就没。一
说罢就真地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
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
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
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
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
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
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
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捱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
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
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
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
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
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长脚道:要我说,一
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
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
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
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推怎么样?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
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见面。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
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
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菜,
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些酒水
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花,房间
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推了,只是那一个人来
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没来,菜也没
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阳照在玻璃上,
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谣,有一些新的,
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
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
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地远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
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
  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推,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会
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他还
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会正酣
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是灯光,
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还
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么也算到过了,
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他心里
无喜也无悲,水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
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有
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她
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朋友,又
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觉过去了一
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零八落。朋友
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脚最后一个
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长脚一出门,
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声“再见”,轻
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瞒了一下,他抬头看天,天
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开了自行车的锁,
颤颤微微地出了弄堂。
  这一夜的热闹是给平安里留下印象的,习惯早睡的人们都以为是彻夜的灯火,
这在平安里可算是个不平凡的事情,为它的睡梦增添了光色。人们睡醒一觉睁眼看
见王琦瑶的窗口,还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们也看见王琦瑶的窗口,心想:还
在闹呢!然后,睡觉的睡觉,上班的上班。其实这才十二点呢,下一点的事情人们
就都不知道了,更别说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三点是最平安无事的钟点,连虫子都
在做梦。这时的睡梦特别严实,密不透风,一天的辛劳就指望这时候恢复了。淮海
路的路灯静静地亮着,照着一条空寂的马路。平安里深处只有一盏铁罩灯,有年头
了,锈迹斑斑,混混饨炖的光。就是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有一条长长的人影闪进
了平安里,是长脚的身影。长脚悄无声息地在王琦瑶的后门停了车,口袋里摸出一
把钥匙,开锁的那一霎,有“味”一声轻响,却也无碍,根本打不破这大世界的沉
静。他踉起脚尖,学着猫步,一级一级上了楼梯,拐弯处的窗户,有天光进来照着
他,就好像照着另一个他。他令自己都吃惊地灵巧,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毫不碰撞
地转了出来,上了又一层楼梯。现在,他站在了王琦瑶的房门前。灶间的门开了半
扇,透进一道天光,将他的身影技在房门上,也像是别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后
摸出了第二把钥匙。
  房门推开了,原来是一地月光,将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长脚心里很豁朗,
也很平静。他还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这房间,完全是另外的一间,而他居然一步不
差地走到了这里。他看见了靠墙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橱,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
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等待着长脚。
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去,一边在裤兜
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那,忽然灯亮了。
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都跃入眼睑,是熟悉
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
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显得非同猩,他这才惊
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
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
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
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
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的
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
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你,
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己的故事,
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用了一只用,
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长脚反问道。王
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奇谈。长脚向她走近一
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
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
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
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
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喝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
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借条。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
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
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
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不惜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
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模进房间。于
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连似的,
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叫
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就有
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据。王
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脚一听这
话,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蒙了,有冷汗从他头上沁出。他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
狰狞的笑容:看来,我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做了呢!说着,他就走回
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那个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就去夺那木
盒。长脚一闪身,将木盒藏在身后,说:阿姨你急什么?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这
回轮到王琦瑶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来,强盗!长脚说:你叫我强盗,我就是
强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无耻,还很残忍。王琦瑶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着,就
是不给她盒子。这时,他已经掂出了这盒子的重量,心里喜滋滋的,想这一趟真没
有白来。王琦瑶恼怒地扭歪了脸,也变了样子。她咬着牙骂道:瘪三,你这个瘪三!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是不拆穿你罢了!长脚这才收敛起心头的得意,那
只手将盒子放了下来,却按住了王琦瑶的颈项。他说;你再骂一声!瘪三!王琦瑶
骂道。
  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枯
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王琦瑶又挣扎着骂了声瘪三,他的手便又紧了一点。这时
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
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长脚只觉得不过瘾,
手上的力气只使出了三分,那颈脖还不够他一握的。心里的欢悦又涌了上来,他将
那双手紧了又紧,那颈脖绵软得没有弹性。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她轻轻地放
下,松开了手。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转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
木纹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贵,是个好东西。他用螺丝刀不费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挂锁,
打了开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却还不致一无所获。他将东西取出,放进裤兜,裤
兜就有些发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瑶关于指纹的话,就找一块抹布将所有的家什抹了
一遍。然后拉灭了电灯,轻轻地出了门。就这样闹了一大场,月亮仅不过移了一小
点,两三点还是两三点。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繁
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咬咬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魔。这
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
永无出头之日。等到天亮,鸽群高飞,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其实是含有惊乍的表
情。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那鸽哨分明是哀
号,只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一些悠扬。它们盘旋空中,从
不远去,是在向这老城市致哀。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
水退去,露出残骸。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
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
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
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
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
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
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
拉开了帷幕。
  1994年9月23日
  1995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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