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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师不过是一个免老致仕归乡的大夫罢了。
这种人,在汉室天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基本上,大凡县令以上致仕,在退休前基本上都可以混一个某大夫的头衔。
这纯粹是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象征性的荣誉头衔。
从商容的履上来看,他的这个老师,在事实上也没有给过他什么有益的帮助。
但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甚至没有资本的小官的儿子,却一路从基层爬到了执掌汉室农业大权和国家大策的大农丞之位,还一干就是四五年,这四五年里,大农直不疑完全就是当个雕塑,有事情的时候,直不疑出来说几句话,完了就可以回去赏花弄月,风花秋月了。
大农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是这个商容在主持。
坊间传闻,这个大农丞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
每日,大农衙门还没有开门,他就已经到了衙署,一直工作到晚上子时,才带着一堆公文回家。
出去考察和调研,也是直接深入基层,进入闾里,当面研究问题。
据说,这个大农丞兴致来了,还会挽起裤腿,下地干活。
在他的努力下,汉室从元德三年开始,兴建龙首渠,建设褒斜道,开凿昆明池,玩盐铁官营,粮食保护,搞假畜、假马,水车补贴计划。
所有的这些事情,居然没有一个出乱子。
甚至没有一个闹出大问题。
商容也由此成为当代农家的代表人物。
虽然农家作为一个学派组织,其实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但商容却带出了数以千计的精干的农稷官和业务能力非常强劲的基层官员。
以政绩来看,他出任九卿,完全是实至名归。
但问题是……
晁错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而像他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没有派系支撑的大臣,又如何可以在廷议上得到其他与会大臣的支持?
尚书令的位置,觊觎者那可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恐怕,到了廷议那天,各个派系要打出狗脑子。
毕竟,柿子捏软的,是人人都会去做的事情。
商容这样没有背景靠山和派系的官员,轻易就想爬到尚书令,成为九卿?
做梦!
连他这个御史大夫,想要晋位丞相,也要提着脑袋,去把渭河漕运工程搞定,才能让天子有理由来封侯!
要知道,他晁错背后,可是有着一整个法家力量的支撑,还有着大批先帝大臣的力挺。
周亚夫为何会推荐他?
因为他晁错和周亚夫都是先帝留给新君的大臣!
在理论上来说,是自己人。
商容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而且,这个家伙得罪的人,未必比晁错自己少。
他这个大农丞,过去数年,手握着少府和大农联合推行的各种政策。
刘舍那个滑头,遇到麻烦就一推三六五,甚至直接消失。
而商容……
却是谁的面子也不给,甚至根本不给人留面子。
晁错可是听说了,他连馆陶太长公主的管家,也敢赶出衙署,连窦家子弟肆意妄为,也敢抓起来送去廷尉!
其他列侯勋臣,哪个没有在他面前吃过瘪?
坊间传闻,车骑将军东成候义纵有个发小,曾经打着义纵的旗号,想去大农倒腾一批假马名额来牟利,结果被这个大农丞直接上书弹劾车骑将军滥用私权,目无国法。
最后,那个车骑将军的发小,被天子亲自下令判处腰斩弃市之刑。连义纵也被牵连,罚俸半年,除食邑五百户。
这义纵能给这个商容什么好脸色吗?
所以,晁错不觉得,商容的这个人事任免,能够在廷议上通过。
除非天子一意孤行,要动用自己的威权来推行此事!
但,这就会打破元德以来,汉家朝堂的游戏规则自元德四年以来,大凡两千石朝臣,特别是九卿的任命,都必须经过廷议公推,获得至少一半赞成票。
虽然,这个制度,其实就是一块遮羞布。
自制定以来,每次天子要任免的官员,都会获得全票通过。
但那是在丞相周亚夫的强势支持和他晁错的全力协调的结果。
此番换届,周亚夫要致仕,他晁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来什么力气去协调方方面面?
自己不被方方面面的干扰给打垮就不错了。
“此朕之意志,卿必须全力配合……”刘彻笑眯眯的看着晁错,轻声说道。
刘彻自然是清楚,这些年来,商容趟了多少次地雷?
旁的不说,就大农那个水车补贴政策和假畜、假耕计划,就是一块大肥肉。
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和士大夫觊觎于此。
但商容就像一道铁闸,几乎挡住了所有觊觎者的触手。
连馆陶都在刘彻面前告过商容不止一次状了。
窦家、薄家的公子哥们,更是在窦太后面前成天给商容上眼药。
搞得东宫两个老太太,以为这个商容就是一个根本不将她们放在眼里的乱臣。
至于那些列侯两千石们,更是恨不得将商容扒皮抽筋,以泄心头之愤。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从前,商容有着刘彻保护,没有人能动的了他。
但现在,商容要升迁?
这些人肯定要新仇旧恨一起算,说不定还会给商容挖一个大坑呢!
但,这种事情,不是刘彻需要去关心的事情。
这是晁错的责任!
晁错是丞相!
丞相是什么?
皇帝的副手,辅佐君王,治理天下的文武两班首领。
是礼绝百僚,群臣避道,宰制天下的相国!
这偌大的权力交给晁错,可不是让晁错去过家家的。
这商容的任免这种人事问题,当然是晁错要去解决的。
通俗的讲,就是组织意图必须贯彻,商容的任命必须在廷议上通过。
至于晁错用什么办法去做这个事情?
那跟刘彻有什么关系?
你是丞相,你就要去负起这个责任。
不然,要你当丞相做咩?
还不如选个橡皮擦当傀儡!
晁错听了,却是满头大汗。
商容的仇人,可比他多多了。
几乎整个列侯勋臣集团,无论新旧,都被他得罪了一遍。
车骑将军东成候义纵更被他当众打脸。
宫廷之中,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都不喜欢这个人。
现在,皇帝居然告诉他爱卿是丞相,这是丞相的事情,朕不管!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然而,晁错却不得不顿首拜道:“诺!臣知道了!”
有什么办法呢?
汉家目前的体制和政治生态,就是天子至高无上,天子生而神圣,天子永远正确。
官方的说法就是天子受命于天,履则干坤,明像日月,动合阴阳。
君权大于其他所有一切事物和一切自然、物理规律。
天子的意志,就是天意,就是天命。
作为即将上任的丞相,他晁错唯一能做,也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尽心竭力,贯彻天子的意志!
至于怎么去贯彻?
那就只能看他晁错的手腕了。
刘彻却是呵呵一笑,对晁错道:“卿不要觉得朕这是强人所难……曲逆献候曾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陈平的这个对于丞相的定义,在刘彻看来,哪怕在现在也是不过时。
丞相,作为内阁的首臣,百官之长,其实就是后世的总理。
责任重大,权力重大。
作为丞相,视野不能狭窄,必须有全局意识。
像周亚夫,他虽然态度和立场,都是亲近儒家的,但是,他从未因为儒家的缘故而给儒家什么优待。
诸子百家在他哪来,哪怕是最不喜欢的杂家,也能得到比较公平的待遇。
像这次推荐晁错作为继任者,要换一个人,恐怕怎么也不会推荐有政见分歧,还不是一个阵营的晁错,偏偏周亚夫推举了。
因为他知道,晁错是最好的人选。
这就是一个政治家的胸怀和气魄。
与之相比,晁错还远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摆正位置。
他可是要出任丞相的人了!
但思想和视野,却还是在法家的立场上!
这怎么行!
你是丞相,不是御史大夫了。
丞相,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包容!
不然,各个派系就要互相怼起来了。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仅仅是一个儒法相争,一旦矛盾全面爆发,那就必定要死一个!
不是儒家干趴法家,就是法家弄死儒家。
但,刘彻觉得,更大的可能,却是儒法交替上台,双方互砍。
就像北宋的新旧党争,新党上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怼死旧党那帮遗老遗少,旧党上台,也不会管其他事情,先弄死新党那帮余孽再说。
为此,什么辽金问题,什么收复燕云,什么强国富国,统统先放下,统统都可以成为筹码,变成交易,作为打击对手的手段。
而且,一旦陷入了这样的旋涡,情况很可能无法控制。
只要有一派的刀子上染了对方的血,那就必定是无休无止。
若真是那样,刘彻就不得不连儒法一起砍死了事了。
想到这里,刘彻就非常严肃的看着晁错,郑重的对他警告:“卿一定要牢记今天朕说的话,将曲逆献候的这句话,刻在丞相府的案几上,写在卿的心里!”
这也是刘彻对晁错最大的担忧和不放心的地方。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不可能再有任何罢黩百家独尊某术的空间了。
儒、法、黄老、墨、杂,都已经羽翼丰满,都已经成长成为一个足以左右天下的势力。
就算是这些派系里最弱小的墨家,一旦消亡,都可能造成中国科学和物理学、化学以及机械学的不可逆的毁灭性打击!
“诺!”晁错连忙拜道,这个认知,他倒还是懂的。
毕竟,他又不是瞎子。
旁的不说,今天儒家那遍及天下郡国的学苑,就已经像一个个藤壶,牢牢的缠住了帝国的躯体。
儒法真要全面开战,那打起来,恐怕就是天下沸沸扬扬,世界一片混乱。
流血漂橹还不至于,但天昏地暗却是肯定的了。
“卿有这个认知就行……”刘彻却还是担忧,为此,这几天他甚至研究过将袁盎调回长安的想法,让袁盎来牵制晁错。
但仔细想想,刘彻否决了这个想法。
袁盎呢,人是个好人,与他做朋友非常舒服。
但……
他太过于重情义了。
而政治,不需要情义。
治理国家,尤其不需要情义。
一个官员对自己的朋友讲情义,就是对百姓的犯罪。
所以,袁盎还是好好的去做那个南越王太傅,当那个南越太上皇吧!
说不定未来,他还可以去中南半岛上给刘彻开个分基地呢!
况且,调回袁盎,很可能对其他释放一个错误信号,那就是皇帝在提防丞相!
这很可怕!
而且必定会造成一场场恐怖的灾难!
帝国,现在需要稳定。
稳定的消化胜利的果实,稳定的适应新的时代,稳定的孵化那些将要孵化的东西。
任何可能的内讧和内斗,都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
接下来几年,将是大汉帝国的关键时刻!
能不能走出东北亚怪物房,就看这几年的内政和消化能力了!(未完待续。。)
第一千五百零六节 游说(1)
长安城,没有秘密。
至少,在八卦党面前,少有秘密这个事情。
晁错前脚刚出未央宫,后脚,整个长安都在议论起了明年的新丞相和新一界三公九卿。
各种消息满天飞,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但,晁错将是新任丞相的说法,却出现在了所有版本之中。
这自然,让许多人不舒服。
“哼……”戚里的某个显贵的大人物,将自己家里的精美瓷器砸在地上,有些怒不可遏:“晁错要做丞相?这绝对不行!”
这不止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群体的看法。
而是很多很多人的看法。
汉室自鼎立以来至今,走过了将近六十年的坎坷岁月。
自高帝称汉王以来,从未有过一个法家背景的大臣出任丞相之职!
准确的说是在过去六十年,任丞相,都有着浓郁的黄老派色彩。
如今,忽然冒出一个法家背景的丞相?
黄老派哪里坐得住?
太学之中,更是热闹非凡,数不清的博士,纷纷求见太学山长章武侯窦广国,期望这位当今天子最为尊敬的外戚长者,太皇太后的弟弟能够站出来说点什么?
然而……
此刻,章武侯窦广国正穿着蓑衣,与太史丞两千石《易经》博士司马季主坐在渭河边上垂钓。
毋庸置疑,章武侯窦广国一直就是司马季主的脑残粉兼拥泵。
自从司马寄主接受天子征辟,出任太史丞后,窦广国有空就会找司马季主出来钓钓鱼,消遣消遣,顺便请教一下一些人生哲理。
“司马先生,听说了吗?”窦广国拿着钓竿,请教着道:“天子要任命晁颍川当丞相……”
晁错是颍川郡人,对于晚辈和后进,哪怕不喜欢他,也得恭恭敬敬的称唿一声‘晁御史’,唯有窦广国这种老资格,地位尊贵的外戚,才可以不避讳的直唿其名。
当然了,作为外戚,窦广国是很有礼貌的。
哪怕某人他再不喜欢,也不会刻意贬低和侮辱对方。
所以呢,称唿一声‘晁颍川’是合乎实际的。
司马寄主却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窦广国,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君候以为,如今除了晁错,还能有谁可以承担丞相之责?”
“……”窦广国沉默许久,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今天的汉室政坛,正处于青黄不接之际。
老一辈,都已经垂垂老矣,而年轻一代,则太过于稚嫩。
若往前推五年,或者往后推五年,晁错都不可能成为丞相备选。
但恰恰就是如今这个时间点上,晁错成为似乎唯一合适的人选。
无论能力、手腕、资,他都似乎是最适合的。
但……
窦广国却不愿意让晁错成为丞相。
因为,这将打破黄老派对丞相之职的垄断,意味着黄老政治家举手投降,宣布下野。
“晁颍川为人削薄刻直,我有些担心,他做了丞相,不能容人啊……”窦广国叹息着说道,这也是晁错现在能被人攻击的最大的一个点了。
晁错与袁盎,延绵二十多年的恩怨纠葛,让所有旁观者都看的清清楚楚,晁错这个人,是那种执念和固执都很深刻的人。
他要做了丞相,那些过去得罪他,与他为难,或者跟他对喷过的人,都得小心了。
因为他很可能会打击报复!
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事实!
而晁错的法家身份,加上他的这个个性,足以让其他所有人都深深担心这个家伙要是上台了,会不会在考举、太学以及博士官评选之中刻意偏袒、抬高法家的地位?
汉家丞相的权柄,可是超级强大的。
当初,以太宗皇帝的威权和手腕,尚且在黄龙事件之中,被北平文侯张苍逼的狼狈不已。
后来的故安候申屠嘉当丞相的时候,也敢吊着太宗的宠臣大宦官邓通打,窦广国就记得有一次邓通差点被申屠嘉给打死了!
当今,虽然比太宗要强势,但,他比太宗更喜欢放权。
周亚夫当丞相这八年,当今就是只管方向和政策,将制定和执行的权力全权交给了周亚夫为首的三公九卿。
这晁某人做了丞相,他完全可以利用丞相的权柄,做很多事情。
司马季主却是看得实在。
他笑着道:“君候哪里是担忧他晁错不能容人?分明是看不开!依老朽之见,这晁错当了丞相才好呢!”
“此话怎么说?”窦广国连忙问道。
“君候想啊……”司马季主笑着道:“晁错当了丞相,儒家会怎么想?”
“嗯?”窦广国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两年,儒法之间的冲突不断,两派的竞争和彼此攻仵也越发激烈。
但,由于秉政的是黄老派,且儒法其实只是在思想理论上有分歧,但在现实利益上,纠葛很少。
儒家的大本营,基本都在南方,广大的齐鲁吴楚地区。
而法家的基本盘,则是以关中为核心的代北地主军事贵族集团。
两者隔河相望,直接的竞争很少。
况且,儒家自己内部的那一摊烂事,本身就已经很复杂了。
公羊打谷梁,谷梁怼思孟,思孟和重民混合双打,荀子学派表示以上都是垃圾!
被逼到了墙脚的鲁儒,则只能蜷缩在一些角落里看着这些大佬,瑟瑟发抖。
但,这种情况是建立在儒法之间有着一个黄老当缓冲的情况下。
一旦没有了黄老来缓冲,两者就会直接爆发利益冲突。
旁的不说,儒家会放心法家来操控和掌握他们的生死吗?
必须不会!
哪怕晁错掏心窝的保证,一定不偏不倚,哪怕儒法的高层达成共识。
但一旦到了考举的时候,到了博士官的评选之日,到了石渠阁之会上。
在利益攸关的时刻,儒法必定互不信任,互相怀疑。
二桃杀三士这种套路,永远都不会过时。
哪怕推一万步,儒法取得了妥协和共识,但,下面的人会认吗?
过去,黄老秉政之时,每年考举,都会有一大批的失意文人到处撒酒疯。
等到法家上台了,这些撒酒疯的家伙,恐怕就会变成散步的群众了。
人性这个东西啊,是最经不得利益和现实考验的。
所以,可以预料,法家一上台,那儒家就得去怼法家。
不怼不行!
黄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