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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蜡-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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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仲春,蜜蜡放学,傍晚斜斜光照着飞回家找欧泊,手里攥一大串糖葫芦,是冷季尾巴上最后一茬了,透透亮亮圆圆红红,可人疼的,特买回去给欧泊看。蜜蜡忆着,那段回家的路,格外长又分外短,居然错觉是童年,又居然错觉是有父亲的,在家等着她,小姑娘蜜蜡,擎了好东西回来邀功,那里张开了臂膀,一个宽大厚实怀抱等着她。

  ……

  却没有,只有粘粘的,是糖葫芦化掉腻在手上,再不死不活蹭上脸,发,衣服。

  蜜蜡根本记不得自己怎样去到医院——那一家吞了欧泊进去再不给她还回来的医院——一路上她只知道死抓住糖葫芦,捏碎了山楂果儿,攥化了冰糖稀儿,耳里脑里满是自己在叨念,“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欧泊不会突然没有了不会突然不在的”。却明明有金发晶在电话里哑谙到异常的宣告:“蜡蜡,你冷静点儿啊听我说,你现在打辆车到**医院来,我在这儿呢,欧泊也在……你先别问这么多,来了就清楚了。”这是宣告,一出口就给极不祥的预感。



三十四




  蜜蜡照金发晶的指路摸进去:白柱子,宽门楣,趟了一段窄窄长廊,弯过几阶陡陡台梯,拐拐曲曲终找到,裂了缝子的门板推开是一大片白色,白墙,白灯光,白天花板。白床上没有欧泊,室内只有金发晶和一小片白色——不,是个医生——争论什么。推开门一刹,金发晶在说“欧泊嘱咐这么做的”一类话,看到蜜蜡进来,她立刻走来握住蜜蜡的手,深吸一口气,要说时,那医生又要阻拦,金发晶扭头止他:“四毛大夫,这事儿能瞒得了蜡蜡么?你觉得瞒得住么?”而后干脆不理那医生,径直说出来。

  “蜡蜡,欧泊死了。”

  金发晶的手和那医生伸来臂膀都准备了接住蜜蜡昏厥后的重量,在蜜蜡身上一紧后却是徒劳。蜜蜡没有瘫软,她转身就走,在病室中团团转着,那医生跟来要引她去休息,金发晶却摆手,扯了蜜蜡,领到一扇门前,送她进去,退出,掩上门。

  房里没开灯,金发晶关上的门切掉走廊光源,蜜蜡晃晃脑袋看进黑暗。适应了,她看到欧泊,有月光照着他。蜜蜡走去,如常把脸颊埋进他颈窝,欧泊的身体是冷的。蜜蜡愣一愣,终于把手中糖葫芦放下,轻轻搁在欧泊枕边。她在那里,看着他,竭力听着他,想听到他的呼吸——什么都没有。只有门外,轻轻的交谈,该是金发晶和那医生在商量。一时,交谈停了,门吱嘎放进一柱光,金发晶来到她耳后:“蜡蜡,欧泊他是猝死,心脏骤停,是意外的。四毛大夫,是欧泊朋友,这儿是法医院,他是个什么主任,他就在外面,你想要的话就来给你解释。”顿一顿,“欧泊,是我发现的。上午我去你们家,拿你们给的钥匙开的门。我逃课了,想去你们那儿看电影。”

  金发晶退走,关上门,蜜蜡又在欧泊的黑暗里。

  欧泊躺在银色里,不是睡着的安静,而是死一样的安详,蜜蜡细细触了他一遍。

  眼睛,看过蜜蜡容颜身体表情心思的眼睛,淡淡含笑浅浅责备看过蜜蜡,如今是闭上的了;耳朵,听过蜜蜡发嗲撒娇胡说八道的耳朵,静静倾听微微摇头听过蜜蜡,如今是听不到的了;嘴唇,吻过蜜蜡复说出有趣典故动听情话的嘴唇,如今是冷去的了;手指,抚过蜜蜡拍她脸颊揉她顶发的手指,如今是僵掉的了。蜜蜡力道重的,不怕吵醒他,就要把那轮廓记在指端,细细触碰欧泊,蜜蜡觉到左眼滚了颗泪,以指去揩,泪把干掉的糖渍融化浸软,又凝在嘴角。

  蜜蜡伏在欧泊胸膛,软软和他说话:“心脏骤停?怎么可能。昨晚我才听过你的心跳:碰痛,碰痛的。”——昨晚事毕,蜜蜡从欧泊身上滑落,歪在他肩侧,听到闷闷怪怪的心跳:“碰痛碰痛”,问:“谁的心跳?”欧泊笑:“当然是我的。蜡蜡哪来这么强有力的心跳。”——此时,蜜蜡问着欧泊:“你说你的心跳得强有力,怎么能停掉?你答我。”

  昨晚,欧泊和蜜蜡刚刚喜欢了一次。往后去,这便算作蜜蜡最难忘又最想忘的回忆:难忘,总是缓缓温存爱她的欧泊终给她这次燃情的爆发。当时蜜蜡在欧泊身上,激动到只能听到两人喘息,觉到被衾遽然沁湿,是两人汗水;想忘,欧泊给她的最后一回是根本不敢想起。尤让蜜蜡剧痛的是欧泊留下的最后一句:心意满满枕进欧泊怀抱里睡去时,欧泊用一种极轻轻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她说:“蜡蜡记住,和你做爱是因为我爱你……”

  蜜蜡舔去嘴角泪滴,咸苦,又甜,吓人滋味。

  一整夜,蜜蜡陪着欧泊。天亮离开,不要金发晶陪伴,独自慢慢走回和欧泊两人的家去,一遍遍想欧泊,一遍遍想四毛大夫的话,无法控制:“猝死在死亡里占了15…30%,年轻男性是高发人群,睡觉时最容易发生,原因是这样,心脏跳动快慢是迷走神经和交感神经控制的,迷走神经减弱心脏跳动,晚上控制力强;交感神经加强心脏跳动,白天控制力强。年轻男性的神经张力最强,睡着了迷走神经容易走极端,它能让心脏越跳越慢,最后停止工作。欧泊也是睡着离开的。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告诉你他没有痛苦……”蜜蜡狠狠甩头,想摆掉脑里残留声音,却是徒劳,下一刹就是失控,顺手大力抓掉一顶垃圾桶盖发狠摔去:“去他妈的迷走神经,都滚他妈蛋!还我的欧泊来……”

  清晨街道,路灯熄去,阳光升起,薄雾给驱散了,行人不再稀疏,城市忙起来:世界准备开始新一天了;路边,蜷个女孩子,神态情状是悲恸到没了泪,纤长单薄身体仿佛蒙了黑纱——对她,新一天已是完结了。

  蜜蜡把自己关在和欧泊两人的家里,整两天两夜才摇摇晃晃出来。她搬回学校,却什么也没收拾,只带走把梳子,上面两种发:长长软软,是她的,短短硬硬,是他的。纠缠交错,解不开。

  ……

  之后蜜蜡便不再说话。

  职高的三年级快来了,所有学生都给学校配去工作,只蜜蜡住回家。自己关进屋里,妈妈关在屋外。拍不开门,妈妈咬着手背哭,门打开,蜜蜡站那里,咬了下唇轻轻给妈妈拍背,可就是不说话,不说话。

  妈妈无法,拉金发晶回来,两人嘁喳半日,金发晶拣能说的说了,妈妈出屋来,眼包儿肿了。金发晶却不掉泪,一旁拍胸脯:“阿姨!蜡蜡会好的!你放心!”

  金发晶日日来,然后索性住下,一如既往大笑大吃,和妈妈说“阿姨我是来蹭吃蹭住的”。蜜蜡却明白,金发晶来陪自己的:不去学校排好的酒店,自己找到家这边小城的旅馆打工,旅馆破旧却包吃住,金发晶偏不要,每日里天未亮便起身,穿过大半个城去上班,晚间天摸黑了再走回大半个城归来,如此蝇苟不是为看着蜜蜡,是为了什么。

  蜜蜡迫着自己快好——为金发晶,为妈妈,也必须的——迫着自己去忘欧泊,迫着自己生生挖去那些个记忆,无奈心里吃了劲,欲速不达过犹不及,心病又添了:仍是不能说话,更有噩梦失眠,逞强不想欧泊,思维便不转,成日里便如腾云驾雾一般,整个人都木掉。蜜蜡心一灰,道是自己再不能好了,只对金发晶摇着头。金发晶看见她眼中没光彩,蹲下,探着面庞到蜜蜡视线里,认真说:“蜡蜡!不怕!你肯定能好!而且还会漂漂亮亮的,好好过日子!我跟你保证!”金发晶又拍胸脯。

  金发晶表过决心后,蜜蜡居然果真慢慢有了起色。后来蜜蜡总结这段时光,是四个人救了她,第一个便是金发晶。

  一晚,金发晶睡得不老实,左翻右覆,只是唉唉地叹,蜜蜡抚抚她茸茸头发,意思早早睡吧明天上班,她却小鲤鱼样地打挺翻起,摇蜜蜡:“蜡蜡!蜡蜡!我想起来了!”蜜蜡黑暗里看她,是兴奋,双眼亮的,又说了:“欧泊留给你个心愿呢,你帮帮他嘛!”蜜蜡不解,她忙提醒,“就是那次,他带你去采访回来,和你说了好多话的那次!想起来了吗?”



三十五




  蜜蜡想起来。

  天还暖时,没课日子蜜蜡常常害瞌睡,欧泊怕她整日昏昏坐着存了食,会变了法子陪她找些事情来做。一日出门前,欧泊拍拍窗前晒太阳的蜜蜡:“蜡蜡,要不要跟我去上班?”那裹了毯子、猫儿似的人儿立刻睁眼:“可以跟你去么?”“嗯,听说有个地下商场的消防门全堵死了,要去看一下,今天不去报社,可以陪你逛逛。”暗访在当时的国内是新兴的时髦物件,想来有趣,蜜蜡快快换好衣服,和欧泊出了门。

  实际却截然:没有袖珍的音像道具,也不做特工的架势,他们只是逛街。更多时候欧泊甚至是跟着蜜蜡:“蜡蜡,你高兴看什么就看什么,我陪着你。”蜜蜡只好四处看看,一面把欧泊看了一遍一遍:欧泊手插在风衣袋里,悠闲平淡地四处张望,步子踱得慢慢,该是把采访忘记了。遂也安心逛起街,女孩子都是一水儿爱着小玩意儿,蜜蜡转得忘了时间,夕阳来了,方领着已拎上一堆购物袋的欧泊回去。

  到家,蜜蜡摆起扫来的货,欧泊则扭亮台灯赶稿,不一会儿揉揉蜜蜡头发:“小东西,晚饭吃剩的,没事吧?”蜜蜡答应着,看他已走去热饭,便问:“写好了么?”“嗯,小稿。”蜜蜡探眼看他案头,长长一篇已有了,便奇怪:“下午采访了?”“嗯,陪你的时候嘛。”又见一本小小笔记,更奇怪:“做记录了?”“嗯,陪你的时候嘛。”“可我没看见——”欧泊走来,刷刷她下巴:“傻东西。这些见了报商场要被罚好多钱的,只要随便聊聊悄悄记下就好,难道还大喇喇端个本子到处说我要访问不成。那不等于明说我是记者,要被保安打出来的。”蜜蜡看着那笔记发呆,欧泊呵呵笑了,“这个,在大衣口袋里记的。——别惊讶,老套了,邵飘萍,蜡蜡知道吧?五四前演讲的那个,他就这么做,我跟他学的。”

  吃饭时蜜蜡还翻那本子,细细认上面拐拐密密字迹。欧泊观察片刻,握了她手背说:“蜡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蜜蜡立刻抬眼睑,警惕望他,欧泊摇摇头,笑,“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蜡蜡聪明的,进酒店也照样能做到出色。只是,我觉得,作为蜡蜡,尤其该好好打算一下将来呢。比如,蜡蜡有没有想过,当个记者?”看着蜜蜡眼里疑问,欧泊继续说,“在一起这些日子了,我认得你很喜欢这行。我做稿子时,你不是总要看看,还会出好主意的?”蜜蜡甜甜笑,欧泊拍拍她手,“喜欢,就考个新闻学院。”蜜蜡又要警惕,欧泊又好笑,“蜡蜡真算是个女曹操了,这么多疑的!怎么小主意这么正的蜡蜡,也会怕我嫌弃学历什么的?”欧泊捉回蜜蜡抽走的手,“听我说,蜡蜡。我明白你讨厌束缚讨厌死板,可是抛开过程不谈,多读些书你会喜欢的,对不对?况且考大学,不一定要上高中的,你这么聪明,基础也不错——不许装笨,我可看见好多回,不打瞌睡时你会找书看,还学英语——而且我也可以辅导你的,试试看。蜡蜡,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功利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我的功利虽然无奈,却是有道理的……”

  蜜蜡回想,长篇大论的欧泊,那番认真严肃的模样,心内一阵揪痛:当时自己是有些戏谑的,欧泊却是设身处地为她计划,细节都盘点好,连高考用到的资料也一并买下备着了。这等的用心,欧泊他——“蜡蜡!别发呆了!你要这么疯疯傻傻到什么时候啊!”金发晶已是急了,“想起来了没?你跟我讲过的,欧泊让你考大学啊!”蜜蜡回神,呆呆看了金发晶半晌,终于重重点头,金发晶欢叫一声,忽然敛了笑容,极郑重地看她:“蜡蜡,以后你就是记者了,得坚强点哦!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好好学习,进了大学,肯定有好多好的男的,能比欧泊好我不敢说,一样好的总有吧!好啦,加油!”说完抱住蜜蜡双肩好好摇摇。金发晶良苦用心,蜜蜡明白,却仍说不出话,只搂了她,脸颊枕她薄薄肩上。

  第二个便是妈妈,自不消祥说了。后来,蜜蜡常想,和欧泊的事,妈妈到底知晓到何种程度;又想,妈妈一定是全知道的,不然怎么会那样理解,那样安慰,那样心疼;再想,妈妈既全知道了,又怎能宽容尚未成年的女儿,和大了九岁的男人未婚同居?而后想,妈妈是蜡蜡的妈妈嘛,妈妈肯定是不同平常的,不然哪来蜡蜡的不同平常?最后想,妈妈如果不是这样的妈妈,而是咒骂,斥责,讽刺,耳光或者什么,蜡蜡会变成什么样子?会疯掉,还是……妈妈当然没有。妈妈让蜡蜡回家,接来晶晶陪伴蜡蜡,表里笑笑地作没事,却总偷偷为女儿掉泪,给蜡蜡买高中课本,不作声地集了那许多招生简章……就连第三个人——治好蜡蜡的最重要的人,也是妈妈带来的。

  蜜蜡数学不好,学到头大仍是不会。偏又是不好自学的课目。

  托帕是妈妈做主,悄悄找来的家教:妈妈写了告示,和叔叔到大学周围贴好,然后回来家,接电话,细细筛,最后带来个心理学的大四男生。男孩子叫托帕,第一次和蜜蜡见面是妈妈带进屋的,高高大大,把小屋一下塞满。



三十六




  他们进来,蜜蜡正读书,便先对妈妈笑一笑,又用眼睛向他把头一点。男孩子眼神愣愣的,是不期而遇漂亮女孩时会有的那一种,又有些羞羞的。蜜蜡看出托帕的腼腆,好感于他的收敛,又担心自己的沉默要吓到他。却不会:他安然地说着有去无回的话,仿佛习惯了自言自语,只把蜜蜡当作精细逼真的洋娃娃,休息或每课讲完,就会想些话告诉她。慢慢的,他的童年回忆,日常琐事,不顺心的开心的情绪都说给了蜜蜡。蜜蜡仍说不出话,可托帕似乎能知道,她在听——蜜蜡真的在听,不知怎样,托帕是能让人倾听的,或者说,会有某种魔力帮助他们的交流。

  而托帕也是能让人倾诉的。

  有一回,妈妈让他们下课休息,端进水果,叫“蜡蜡让给老师吃”,蜜蜡没作声,出去取个勺子,拣个橙子剥给他:挖橙子,这本是欧泊教的习惯,蜜蜡想也不想便把手翻弄得快活,托帕却感了兴趣,挪挪椅子凑来:“怎么弄来?教我,我回去剥给小海,她也喜欢橙子。”说着已拣一个给她。蜜蜡就猜,小海于他,该是她于欧泊一样的人吧?听住了,竟忘了接过橙子。果然托帕解释:“小海是我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的,感情特好。”蜜蜡便点点头,接了橙子放慢步骤给他看,剥了一半递给他,扬扬下颏儿,意思是“你试试看”。托帕弄不对,蜜蜡看着急,就伸手帮忙:“力道不对。要找角度的,像这样……”她发现托帕看着自己的惊奇,骤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能有开口讲话的欲望了!托帕朝她会心一笑:“你的声音像你妈妈,挺好听的。”蜜蜡也淡淡笑了。

  以后,托帕就不会再单向谈话了。他们之间渐渐热闹,渐渐熟络,蜜蜡试着在托帕跟前说很长的话,也会没顾及地笑闹,托帕把和小海的每段故事都讲了给她,从未见面的小海,仿佛成了蜜蜡身边每日见到的人;蜜蜡有时也想讲欧泊的,却没办法出口:“欧泊”,不知不觉已在心中一角塌缩成黑洞,连光都逃不去,始终可怖地旋着,吸着,不能想。

  穿裙子的季节,是属女孩子专有的:暖草和风时节,女孩子的眼波,肌肤,身体,心思,都软软香香长成着,一眠大一寸。女孩子的变化,成熟,似乎都赶在夏天里。蜜蜡有四个气候截然的夏天,串起她童年和成年光影流转的幻化。

  16岁,蜜蜡邂逅欧泊,把温暖湿润的美妙爱恋带给她,一如那个夏天在记忆中的温度;17岁,蜜蜡和欧泊相爱,睡在欧泊怀里,夏天都变了清爽馨香的;18岁,蜜蜡已失去欧泊,那冰洌刺骨的春天,是心被裸体的寒冷;蜜蜡关自己在家,职高毕业后就是高考落榜,那个夏天温吞闷窒;19岁,蜜蜡复读,托帕带着,蜜蜡说话了,考中了,重考的夏天是火辣辣的炙热……

  入学不久,蜜蜡和妈妈吵架了,是这对母女多少年第一次冲突。

  欧泊走后,悲痛渐渐退却,浮涨上来的是恐惧,尤其夜晚,难熬的。醒着,体内有翻腾的虚空,想要欧泊,蜜蜡把手放下去,拱起身体,瞪大了眼看黑暗中,骗自己欧泊回来了;睡了,梦里总有沉沉黑雾,一匹黑豹子,亮着黄眼睛,飕一下身边奔过,会掠去她所有气力,整个人掉下去,遍身濡湿吓醒,又重复想念欧泊的动作。托帕毕业后忙着入行,和他几乎断了联系,蜜蜡又恢复少话出神模样,清濯憔悴了许多。

  大一深秋,妈妈来学校看蜜蜡,待了两天,便带她去个地方,在市中心,背街一座灰色的楼,蜜蜡看到大门口小小一块牌子:“**康复中心”,便知是要看心理医生了,连连摇头后退。妈妈拽了她手腕:“蜡蜡别怕,我打听到托帕就在这家上班,咱们去找他,好不好?”“不好。”“蜡蜡,妈妈去找过你的辅导员了,老师说你不和同学来往,尤其是男孩子,你很讨厌他们吗?这样是不行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没病!”蜜蜡慌乱摇头,要拍开妈妈的手。

  蜜蜡犟劲儿上来,死活不听话,母女俩拉拉扯扯,在门口逡巡个把小时,妈妈劝哄得嗓音带哑:“蜡蜡,跟妈妈上去,听话……”蜜蜡还只顾说:“妈妈是多余的操心,我没事,妈妈,别烦我!”“蜡蜡……”妈妈眼里突然盈了泪水,揪着蜜蜡的手也放开,“妈妈不好,妈妈没能给你正常的家,蜡蜡的性格、经历、生活,这之中的不幸,都是妈妈的责任……妈妈一直想和你说,妈妈对不起你……托帕让你开口了,妈妈看着和他在一起,你好多了,妈妈就想带你来试试看……你要是实在觉着难受,咱就不去了……看你受罪,可不知道怎么帮你,妈妈都伤心死了……”妈妈掩住脸,哭了,蜜蜡不知所措,只好看着妈妈——猛然惊觉——妈妈老了!

  妈妈老了。文采飞扬的眼角眉梢添了皱纹,漂亮板正的身材肩头变得佝偻,就连葱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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