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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青打开来一看,紧绷的脸色不由放缓,竟笑了起来。“真是及时雨。刚想让谁倒霉,机会立即就来了。”
他低低沉沉的道:“仙子。当真是知我心呐。”
税务司格局虽然开阔,但氛围如此压抑,到底会让人心情沉重,难以舒爽。
一脚踏出税务司高高的门槛,徐天福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虽然,从他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眼扫到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站在凉风中的小姑娘,他静立了片刻,走过去道:“回去吧,回去专心准备账师培训班的开业事宜。”
徐天福说回去吧,那就是真该回去了。
田蜜点点头,抿了抿肉嘟的嘴巴,笑了笑,也没有多失望。
因为根本,就没报多大希望啊。
其实她都知道的,税务司长史柳长青和账行会长徐天福,都是当今御用账房魏老爷子的得意门生。
只不过与心无旁骛的徐天福不同,柳长青此人常年混迹官场,善于谋略,乐于计较,且心胸狭隘,实非善处之人。
魏老爷子占据昌国商界半壁江山,柳长青作为他的终极脑残粉,一贯秉承着‘市场只有这么大,彼长则此消’的原则,自然会誓死捍卫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把所有可能威胁到自个儿地盘的人都划为敌对分子,严加戒备。
但其实,金铭论算时她就说过,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胜和败,最理想的结局,是双赢。
柳长青自诩计谋过人,但其实,未必有专心于学术的徐天福看得清楚。
这大概才是徐天福不止不跟她翻旧账,反而会出手相助的原因吧。
徐师,不愧为徐师。
徐天福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姑娘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尽心尽力的告诫道:“账师培训班虽不是书院,但终究是育人之所,你需明白,赚钱固然重要,但放在第一位的,一定是让学子学有所成,如此,才不负你一身本事。”
田蜜乖乖点头,虚心受教,“小女必定铭记于心。”
“至于税务司长史大人——”徐天福看了眼税务司高大的门楣,顿了一顿,道:“你应知晓,但凡有钱的地方,就需要管钱的人,税务司和督审司这两专设衙门虽是其中之最,但其他地方,也不要小看了。”
“各大衙门需要核算的,各大商户需要管账的,各大府邸需要记账的,便是军队,财产物资也是由专人管理。而这些人从哪里来?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得很。”
“如此,”他微微一顿,沉呤着与她道:“前方固有险阻,亦可不惧矣。”
说话的时候,徐天福仍旧是面无表情的,他目光精透,一眼扫过,便恍如已洞悉一切,看似有些漠然,实则很让人信赖。
田蜜看着面前这个非亲非故,甚至还结过梁子的半百老人,被风吹得凉悠悠的心,此刻暖洋洋的。
眉眼弯弯,澄透的眸子荧光闪闪,她唇角轻勾,轻轻点头。
徐天福言尽于此,并未表现得多热络,点点头便离开了。
田蜜看着税务司大院,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些许,想到今日,其实不虚此行。
得到鼎鼎大名的徐算师的认同和鼓励后,田蜜干劲更是十足,三更灯火五更鸡,就这样一直干到账师培训班开业那天。
市舶司长史一案后,德庄一直风平浪静,总兵大人临行前所忧之事,并没有出现。
田蜜虽然知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不认为自个儿能当得起总兵大人的大任,但听过的话,总归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所以,难免不会为此分神。
好在,一切如常,她便也彻底放下心来,只是因着受了点惨淡粮案的影响,轮到自己开业,也没什么心情大动干戈,只通知报了名的学员前来上课,连相识之人都不曾邀请。
田蜜的开业大典很冷清,一来,她自己不想大肆操办,没有大宴宾客。二来,众人都赴云仙子的约去了,根本无暇他顾。
祥云街位于城北,乃是德庄出了名的繁华之处,且此处有一特色,那便是在此开设的店铺,高低具有,参差不齐,因此,此处是少有的,富商贵胄与平民百姓穿插往来之地。也是因此,此街常有热闹可瞧,很是有趣。
久在此处摆摊的人发现今天的祥云街有点不一样,而且不一样地很低调。
祥云街平常也很热闹,可是再热闹,也不曾见过如此多的马车软轿纷至沓来,且都一溜烟儿的排好,牵头的,位于一扇旁开的小门外。
那扇小门,并无奇特之处,此栋阁楼,也很寻常,下面是铺面,上面是房间,临街处,连块牌匾都没挂过。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有那么多人都进了那道其貌不扬的小门?而且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贫有富。
有那好奇的就打探起来了,问自认为消息灵通的人道:“哥们儿,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被问的那人摇摇头,踮着脚看着那边的情况,烦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就是。”旁边的人附和道:“我也问过了,都说不知道。”
“这就奇了怪了,不知什么人开什么店,竟会引得这些千差万别的人来。”
“是很奇怪啊,上去的有几个我还认得,是几个了不起的算师呢。”
“可是还有几个我也认得,不过是给人做苦力的少年人,其中一个,我还听说他家中近日卖掉了养了一两年的肥猪呢,说是为博个前程。”
“那不是周老板的千金吗?”
“那可是府中的丫鬟?”
所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奇观,真乃一大奇观。”
然而,真正的奇观,却还在后头。L
☆、第一百四十八章 真正的算学大师
第一百四十八章真正的算中大师
祥云街从来鱼龙混杂,街头巷尾难免有几分混乱,但当两匹毫无杂色的白马,拖着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旁若无人的悠闲走过时,整条街都默契的安静了下来,纷纷避让开来,然后,瞬间沸腾开了。
“我的天,是云仙子,云仙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今日莫不是有幸得见云仙子?”一锦衣男子胡乱摸索着自己全身,急切地道:“该死的,今儿个出门竟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要是早知道会有幸见到云仙子,就一定会把传家宝带来,让云仙子好生鉴定一番,说不定能得仙子指点一二。”
“嗤……”闻言,当即有人不屑道:“凡尘俗物,也妄想入仙子法眼?你们想得仙子一条妙计,求仙子指条明路,好富贵无忧,前程似锦。切,无异于痴人说梦嘛。”
争吵声中,香车宝马,静静在那扇小门前停下,尾随在它之后的马车,也紧跟着停下,就这样嚣张无比的堵了一整条街。
“什么情况这是?”眼睛瞪得老大,此话脱口而出。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因这挡路之人,来头太大,得罪不起。
一顶幕离,一席华裳,云仙子下得车来,她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落在那锦衣男子身上,竟走出几步,在他面前站定,沙哑的女音,低低地道:“传家之宝,贵不在价格,而在价值。”
那男子显然不懂价格和价值的区别,只晓得云仙子和自己说话了,云仙子竟然和自己说话了!!!
连激动都忘记了。那锦衣男子瞪着眼,已经幸福傻了,只会一个劲儿的猛点头。
“不过……”云仙子话锋一转,说道:“传家宝贝虽不宜变卖,但舶来品可以。”
说完这句,云仙子转身,款步离开。
她未作解释。也根本无需解释。只要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自会有人争前恐后的去印证。
云仙子的话,那可是真真实实的一字千金。
那锦衣男子闻言眼前一亮。周遭听闻之人具是眼珠大动,心头来来回回就三个字:舶来品。
默契得很,一溜烟儿的人齐齐鞠礼,“多谢仙子赐教。”
云仙子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小门前,双手提起长裙。一脚踏上了门后的台阶。
身后众人,刚要拥簇而上,却听到长街上一声马鸣传来,待马停。一人翻身下来,大步走上前来,看着云子桑。皮笑肉不笑的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账师培训班开业,竟劳仙子大驾光临。”
云仙子收回脚。侧身看向说话之人,淡淡道:“长史大人不也一样吗?”
“本官跟仙子可不一样。”柳长青背负双手,眼角余光看了眼大街上汇聚的人群,朗声说道:“本官不是来贺开业大喜的,本官是来视察教学品质的!”
“哦?”云仙子低低了应了句,声音平缓,淡淡问道:“那么,品质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柳长青袖袍一甩,眼光凌厉,昂首道:“好,自然是好,不好,自然是不好。”
此言一出,周围立即窃窃私语了起来。
“账师培训班,那一定是田姑娘了,金铭之时,就传出过田姑娘要自立门户,广收学徒之事。”
“看税务司长史这态度,田姑娘只怕……。”
“这税务司长史为何要看田姑娘不顺眼啊,姑娘多好的人啊,这无冤无仇的……”
“嘘,慎言,担心祸从口出。”
议论声渐渐停歇,但柳长青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跟个调色盘似得,他袖袍一甩,当仁不让,把木梯踩得咯吱响,咚咚地上了楼。
他一起步,身后自是蜂拥而上,看热闹不怕人多,更不怕事儿大,街头巷尾的人,你挤我我挤你,就怕抢不着一个好位置。
小门很狭窄,但走出小门,却很宽阔。
只见偌大的二楼,整个被打通,只在一角围了几个小房间以作办公之用,其余地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质朴厚重的案几,案几上是一色的笔架,雪白的纸张上,压着墨黑的砚台,其下,是柔软的蒲团。
轩窗外放满了各式花藤,小朵小朵的红花拥簇在一起,开得甚是欢腾,而墙角,则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绿色盆栽,或大或小的绿叶交错,怡目养神,清清雅雅。
热闹的花儿探头向闹市,碧绿的叶静静对学子,闹中取静,相得益彰。
看完了物,再看人——
数百双眼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齐齐落在他们这群不束之客身上,眼里具是莫名其妙。
尤其是坐上那几个一身华服,年龄稍长,气势倨傲的人,眼里的不满显而易见。
这群人什么意思?没看见他们在点名吗?不知道中途打断人很不礼貌吗?
“高凡,高凡,高凡——”清清脆脆的声音接连喊了三遍都无人响应,盘坐在案几后的田蜜轻皱了皱眉,用朱红的笔,在名字后做了个小小标记。
秀气的眉头紧皱着,那姑娘一直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册子,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未曾抬过头,因此,也似乎感觉不到气氛的变化,看不到突然多出的人。
手中的毛笔,下意识的往嘴边凑,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咬住了笔头。
掉了一地下巴,她却恍若未觉。
不应该啊,在座百余人,没几个是她认识的,但这高凡,偏巧她还算了解。
高凡出身贫寒,家住城边窝棚区,在得隆之时,她为做调查,曾去过那里,且巧遇了他娘和他弟弟。之后,还去过几次。更是知道他娘为了让他学一门谋生技艺,卖掉了家中唯一的一头配种母猪,可谓是耗尽家产来报这名的。
在田蜜的印象里,高凡高高瘦瘦,孝顺有礼,很看重这次机会,断不可能交完钱报完名而不来人的。
不对。大大的不对。
心头疑惑。田蜜抬起头来,看向在座之人,问道:“可有谁认识高凡?”
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珠子滚了滚,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气氛有点奇怪。
田蜜再度皱了皱眉,眼皮都快折成流氓兔造型了,嘴唇微嘟。与他们大眼瞪小眼。
而有人,终于忍不住了。
柳长青大步流星。直端端的走到田蜜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案后的小不点,铁青着脸道:“田账房眼睛这么大,但眼神似乎不太好啊。”
田蜜愣了一愣。忙起身一礼,道:“见过柳大人。”
柳长青一抖广袖,昂首道:“本官如何受得起你这一大礼啊。”
田蜜尚未接话。便听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介入,道:“不请自来。姑娘不会介怀吧?”
说话的人,一顶幕离,一身华裳,端庄高贵,超凡脱俗。
正是云仙子。
而她的身后,是德庄名气不小的权贵们,而且,还拖家带口的。
这阵仗。田蜜有些疑惑的眨眨眼,肉嘟的嘴自然半张着,有点傻乎乎的看着来人,没反应过来。
她没反应过来,她的学员却有好些已经欢呼起来了,纷纷从案几后站起来,一个个迎上前去,叫爹娘的,认亲友的,好不热闹。
原本脸色铁青的柳长青,看着这情景,唇角一勾,竟笑了起来。他腿一迈,随意挑了个空出的位置,就那么坐了下来。
瞧见他的动作,机灵点的学子立马反应过来,纷纷邀自个儿的长辈落座。
于是,情形便成了,德庄各位权贵坐在下面,而田蜜这个账房,站在教案后。
简直让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正此时,一道轻曼的笑声从竹帘后传来,拥挤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让一行人轻轻巧巧的走出来。
“在下还以为,只有我们几个会不请自来呢。”轻声慢语,唇角弧度矜贵,那人一步入内,便恍如三月春光莅临,整个室内都明媚了几分。
他看了场中一眼,似乎来了兴趣,招呼了同行之人一句,便在一众学生自发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来了。
一抬头,见众人都在看他,他眼角笑意明动,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笑道:“许久不曾感受过书院气息,今日既然诸位都有此兴致,不妨一起听听咱们难得一见的女先生授课?”
谁说他们有兴致听课了?谁没事做跑书院听课啊?他们今天空出时间来,纯属是因为云仙子有约,否则,他们早干嘛干嘛去了,干嘛要来听一个账房讲课啊?
若不是碍于提议之人的身份,他们早一巴掌拍死了,现在嘛,个个都笑着,虽然自个儿也不知道具体在笑啥。
傻笑,其实也是种敷衍,众人很默契,只是不点名。
但偏偏,就是有人不买账。
没曾想,坐在前排的税务司长史大人突然开了金口,“本官也正有此意,听闻田姑娘的新法很是了得,引得业内众人,连家师的四柱之法都不去深研了,为窥得新法面目,不惜自降身份,跑来当人家学生。”
这话听得,怎么就那么不舒服呢?送儿女来此学习之人浑身不自在,那些痴迷于算术与账法之人,更是如坐针毡。
若非他是税务司长史,若非他师弟是民间审计第一人徐算师,他们焉能忍之?
免生事端,众人忍他。
柳长青了然于胸,但却视若罔闻。他站起身来,走到田蜜不敢落座的位置,挺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好像所有人都是叛徒似得,面向众人,傲然说道:“不知诸位还记不记得,传世神话中记载,天地,是由四根柱子支撑的,《博物志》有言:地下有四柱,四柱广十万里。”
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众人抿嘴,不附和,亦不反驳,不快之色显而易见。
柳长青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他们的神态,因为,他完全有信心扭转局势。
他不止不退让,反以一人之力继续挑衅,姿态傲然,声音冷硬:“后来,有大智慧的先祖推演天机,创造了算命之术,而算命术,又称推四柱。所谓四柱,即人的出生年月日时所对应的天干地支组合,得此八字,则可预测人一生的凶吉福祸,博大精深,玄妙无比。”
听到这里,已有人动容。命理之说,确实玄之又玄,且他说的有根有据,倒是值得一听。
柳长青看在眼里,一点也意外,因为,曾经,他就是这样被吸引的,被师傅口中的东西吸引,从此没想过要回头。
想到师傅,柳长青忍不住挺起胸脯,看向众人道:“家师从出生起便手拿算盘,一身推算之术,当世无人能及,千算百式之后,他告诉我们,人的命理通过四柱可推演,同样的,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照样可循。”
“师父出生商户,自幼学习经商之道,而为商者,不过求财矣,久而久之,他便发现了,商业的运行,其实就是财帛的流转,而财帛的流转,循环往复,其实有规律可循。”
说道这里,别说是在座诸人身体自然前倾,一脸奇色,便是站在他旁边的田蜜,都睁大眼专注的听着。
只听柳长青道:“传统的四柱,是由年干、年支,月干、月支,日干、日支,时干、时之八支组成,每一个组合,合为一柱,形成年柱、月柱、日柱、时柱,算命之人,以日干为‘我’,以四柱之间的阴阳五行生、克、制、化、刑、冲、合、害为重点,预测祸福凶吉。”
他顿了顿,见到众人催促的神色,沉下声来,道:“而在账务上,支撑起整个财帛运行脉络的,自然不是人的出生年月日和天干地支,而是钱财的旧管、新收、开除、见在,旧管+新收=开除+见在,新收…开除=见在…旧管,此四柱,得其三便可算另一,环环相扣,柱柱紧要,永远守恒,仿若撑起大厦的四根柱子,缺其一,则万丈高楼顷刻倒塌。”
说道万丈高楼坍塌,他更是激动得张开双臂,眼角盈然有光。
田蜜看着成为全场焦点柳长青,看着激动、骄傲、崇拜……无数种情绪在他脸上交叠,简单又纯粹,激烈而澎湃,这使得他周身似乎都泛着某种光环,一种被神光笼罩的光环。
那类似神光的光芒,一定来自于他心中最尊崇的师傅吧?
有人如此信仰,实在难得。
田蜜脸上的神情,柳长青自然顾及不到,别说他,此刻所有人都无暇顾忌,因为所有人都专注的听着他继续。
“家师乃是算学大师,他推翻三柱,建立更接天地之气的四柱,更创立四柱核审书,要求各级各地官吏按时按格式向上提交月报、季报、年报,以便户部能更准确的掌握全国财政状况,为陛下提供更有力的决策信息。”
“家师所著四柱之法,不止可反映本期的财产增减变动,更可贯通期期,反映整个作坊年度的运营状况,若是跳出作坊,以作坊为点,还可连通整个国家的商业,反映整个国家的强弱兴衰,为政策的制定提供依据,以便朝廷能够更好的规划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