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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儿跪在地上,将每条褶子拉平,应道,“爷去看了才知道,这大中午的,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裴臻不答,围上了厚披风,对毋望道,“你别等我了,这会子来不知要耽搁到多早晚去,没的菜都凉了,快叫她们伺候你先吃罢。”
毋望嗳了声,送他到堂屋外的台阶下,他道,“进去罢。”转身往院子外快步而去。
微云淡月笑着上来搀扶,微云道,“姑娘别瞧了,外头冷,仔细受凉。”
淡月凑趣儿道,“可不,大爷又不会飞了,还是进去吃饭是正经。”
毋望腼腆笑了笑,退回房里,只觉一人在大桌旁坐着冷清,便又上炕歪着,淡月招呼耳房里的婆子来,抬了炕桌,另拿了碗碟各样菜拨出一些来,余下的都撤了,毋望便在炕上草草吃了饭,饭毕漱口盥手,又叫小丫头把帐册算盘搬到炕桌上来,一手翻着册子,一手拨着算盘珠儿重又开始算账。
微云揭了大鼎的罩子,往里贮了两把椒兰香,便倚在集锦槅子旁看她打算盘,只见那秀美纤细的手指灵巧异常,怪道人说左撇子聪明,这位刘姑娘就是左撇子,打算盘也不吃亏,旁人从左往右拨,她是从右往左计算的。在北地时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好像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在城里开过一家糕饼铺子,想必这做账的手段都是那里练出来的。心里叹了叹,真是个能人儿,长得好,心思计算也好,如今大爷更是心肝肉的加紧疼爱着,人能活到这份上,这辈子也算值了。
毋望这儿的账越算越气恼,什么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每月给丫头做衣裳要花四十两,月月如此,什么样的大户人家请了这样的管家早晚也要把家当败完!这张家兄弟必是贪太多,拉不平账就胡乱充数,底下的人未必真得着好,她蹙眉计较起来,当真可恨,回头要把一笔笔账同他们算清,说不出来龙去脉就照赔,这世道谁是冤大头不成
又过半晌,撂了笔,直起僵硬的脖子,回头看了玉漏道,“都这会子了,那个郡王还没走么?”
淡月正在擦案上的插花摆设,回道,“好像在暖阁里留饭了,头里已经传了厨房预备酒菜送去了。”
毋望道,“这高阳郡王是什么人?”
微云端了茶来给她,一面道,“我昨儿出去听人议论来着,那高阳郡王是燕王的第二个儿子,自小就与诸王子一道留在京里教养,前儿才和两个兄弟回了北平的。这位郡王年岁不大,十八九岁,因凶悍顽劣不受高祖欢喜,是个霸王似的人物。”
毋望接茶喝了两口,又倚窗思忖,大感不解,燕王有谋逆之心,朝廷难道不知么?燕王三子扣留京师正是挟制燕王的好筹码,怎么又轻易放回了?怪道燕王高兴得那样,老天都助他。
歇了一会儿又问,“助儿还在跟前伺候么?”
微云道,“才刚进大爷屋里取了东西,这会儿往马场去了,说高阳郡王听人说咱们大爷得了匹玉麒麟,是讨马来的。”说着又坐回杌子上,把一个描花漆盒摆到膝头,低头仔细编起了穗子。
毋望凑过去看,盘里各色绳线俱有,见一个编成了的扇坠子小巧玲珑,便挑出来捏在手里摆弄,笑道,“微云姑娘手巧的很,我有一条松花绿的通花汗巾子,不知拿什么颜色的穗子来配,姑娘以为呢?”
微云忙道,“松花绿要配桃红的才出挑,姑娘要编穗子只管交给我罢,咱们上房里的活计轻省,我得闲就给姑娘编。”
毋望喜道,“那敢情好,便有劳姑娘了。”
微云见她这般客气有些惶恐的摆手,赔笑道,“姑娘言重了,这本是奴才们应当应份的,编几个穗子值什么,还叫姑娘谢么。”
两人坐在一处说笑一阵,外头院门上的丫头在廊子上回道,“姑娘可歇觉?大爷打发人来给姑娘添妆了。”
淡月把玉柄麈尾插在山水花觚里,隔着葱绿撒花软帘道,“没睡呢,叫他们把东西摆到堂屋的花梨大案上,带他们到耳房回避,等姑娘挑得了他们再到账房支银子。”
毋望道,“不碍的,叫他们进来罢,都是贵重的东西,人家离了身也不放心,当面挑的好。”
淡月道是,出门引了人进来,一个珠宝商,一个皮货商,还有一个成衣铺子的掌柜,那三人知道是裴府内眷并不敢抬头,珠宝商人先上前一一将货物铺排好,便退到边上听命。
毋望看案上尽是眼花缭乱的头面首饰,因为平常也不怎么戴首饰,挑来挑去也不得章法,只拣些素净的玉簪琉璃花钿,微云看了笑道,“姑娘别只顾挑玉,后儿要去吃席的,总要盛装才好。”
毋望泄气道,“你们替我挑罢。”
微云淡月兴致勃勃上前,淡月取了一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送到她面前,问道,“姑娘瞧可好?”
毋望兴趣不大,她们挑什么都说好,那两个女孩儿便簪钗,华胜,步摇,梳篦,钿花各取了若干,另订了两套金镶玉和珊瑚翡翠的头面,还挑出一顶珠冠来,直笑道,“将来大婚时候是用得上的。”
毋望盈盈浅笑,道,“我还不曾给你们见面礼,你们挑喜欢的各自留下几样罢。”
微云淡月对看着,有些挣扎的扭捏道,“咱们是丫头,不必戴什么首饰,多谢姑娘好意。”
毋望知道她们拘束,便宽慰道,“快些挑罢,我赏你们的。”
那两个喜笑颜开,听了便上前选,太过贵重的自不敢拿,各自捡了一支蝶恋花金镶宝发簪,一把银制排草梳儿,一对玲珑耳坠,款款过来给她行礼道谢。
首饰挑罢了便上皮货,左不过是些大氅,皮裙皮袄,便照着紫貂的,银鼠的,狐裘的,要了暖耳,昭君套,褂子斗篷各三套,皮货也打发了。
最后那成衣店的掌柜上前来满满做了一揖,将随身带的贴了店里布色花样的册子呈到毋望面前,加倍小心道,“小的要给姑娘量衣裳尺寸,请姑娘动动千金之躯。”
毋望暗道这话说得倒有意思,便顺着话头站起来,垂手端正站着让他量了衣长袖长。
那掌柜又道,“小的店里有两套上等的冬衣,因臻大爷说急要,现做怕来不及,这会子有了姑娘的尺寸,回去稍作修改明儿先把那两套送来,余下的姑娘挑花样,看准的就告诉小的,咱们天衣楼做出来的东西定叫姑娘满意。”
毋望随口应了,翻看册子上的布料样式,只挑了五六种花色就说够了,这时正好裴臻送完了高阳郡王回来,进门就看她没精打采的,知道她肯定是厌烦这些,要草草了事,便接了那花册子重又翻起来,指了银红的,桃红的,青绉绸的,还有大红的喜相逢,狠狠艳丽了一把,这才打发账房领了人去结账。
微云和淡月收拾起头面妆奁,到炕头的小柜锁好,回身福了福,退到堂屋外头去了。
毋望还因裴臻挑的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不痛快,没好气道,“你怎么媚俗得这样,尽拣红的绿的,回头做得了你穿,反正我是不穿的。”
裴臻苦恼道,“谁让你只挑寡淡的颜色你若不穿红的怪可惜的,听我的话,我最会打扮人了,横竖你别问就是了。”
毋望背过身,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没出孝么,偏挑那种颜色来呕人,便闷闷的不想理他,胡乱歪在引枕上也不作声,裴臻无奈叹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性子了,以前三句话不对就要踹人,如今对着她只有软言软语的讨好,当真是前世的冤孽。忙又蹭过去,也贴着她后背歪着,堪堪挂着,差一点儿就要掉下去的,便告饶道,“好春儿,进去些,让些地方给我罢,就要跌下去了。”
毋望嘴里说活该,人却往里头挪了挪,那裴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拉了毛毡搭上,扯扯她的袖子道,“我命人给你爹妈雕牌位去了,过小年就该供上了,你叔婶和舅舅那里我也写了书信告罪,只因时势所迫,别无他法,求他们见谅。”
毋望心里稍感安慰,自己早上还在犹豫父母神位的事,没想到他已经着手去办了,登时又对他感激不已。
裴臻看她嘴唇动了几下,料她定是有话要说,抢先了一步道,“若要谢我就罢了,我又不稀图你谢。”
毋望满腔感动化为乌有,抽了抽嘴角道,“高阳郡王来做什么?”
裴臻眼里露出讥屑来,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不过是个毛孩子,听说我得了匹好马便来见识,既然他喜欢那便送他了,不过是匹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毋望道,“朝廷怎么这会子把他们兄弟放回来了?”
裴臻阖眼道,“还不是黄子澄那酸秀才出的主意,几个藩王连遭废黜,分明把刀举在了头顶上,竟还想以此麻痹燕王,也亏得这个蠢物了,叫上头没了顾忌,如今只欠东风,兵器造够了就开战,爷们儿也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毋望心里酸酸的,原来男人都是有野心的,不管前头怎么想,或是边造反边懊恼,走上了那一步哪里还由得自己,他倒是成就霸业去了,上了战场生死难测,好容易两个人才到一起,若他有个闪失,可想过她怎么办?
裴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脸见她肩背微微颤动,撑起身子探过去看她的脸,却见她咬着唇,眼里已聚起了泪雾……
第九十一章重觅幽香
他原已隐隐有了些睡意,被她这么结实一唬,脑子立时清醒过来,思量了一遍自己可曾说错什么,又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小女儿的离愁别绪在作怪,腔子里登时一热,急吼吼伸手把她捞进怀里,浓声诱哄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放心罢,我且死不了,还没和你拜堂呢,这么死了岂不可惜?我占过卦,你我可有三生三世的姻缘,缘分深得那样,我若死了留你在这世上干受苦么?”
毋望回头,齉着鼻子道,“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点头一迭声道,从腰上抽了汗巾子给她擦泪,又收了收枕在她脖颈下的那条胳膊,躬了身子与她平视,只见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水汪汪的猫儿似的,看得人又爱又怜,情不自禁在她眼皮子上亲了一口,忽然一琢磨,发现她的问题太过笼统,自己答得稀里糊涂,到底是问他会不会死,还是问那占卜的姻缘?遂道,“你才刚问什么可是真的?”
毋望才哭过,鼻头还红红的,屋子里燃的熏香起了些烟雾,炕上也怪暖和的,思维有些跟不上节拍,便不加思索道,“就是那三生三世的姻缘啊,可是真的?你没有骗我罢?”
裴臻的眼里涌上笑意,撩人的勾起红唇,一手钻进毡下,慢慢攀上她曼妙的腰肢,隔着薄薄的白绫袄在她腰背间摩挲,边道,“别问是不是真的,我且来问你,倘若是真的,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跟着我,你可愿意?”
那耳边嗓音低沉沙哑,毋望听得坠进了云雾里一般,昏沉沉的辨不清南北,半眯着潋滟的双眸,轻声应道,“我自然是极愿意的。”
裴臻腾出手来将那大红条毡拉高,直盖过头顶,两人面对面的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呼吸接着呼吸,已然亲密得难以言喻,裴臻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呢喃道,“回头咱们到菩萨面前发愿好不好?就说我们两个要做三世夫妻,永不分离,求菩萨成全。”
毋望虽然这会子傻傻的,也不禁要笑他孩子气。坊间传闻明月先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人,瞧瞧眼前这位,货真价实的明月君,怎么样呢?说出来的话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自己比他小了七八岁,这种话也不屑说,他倒说得顺嘴得很。
裴臻见她不言语心下不高兴,眉眼间似有阴霾,温热的手掌重又纠缠上来,顺着那袄子的下沿滑进亵衣里,在她腰肉上轻轻捏了一把,促狭道,“还不答应,休怪我无情”
毋望怕痒,笑得缩作一团,边挣边嚷,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折腾了半晌,各自撩开毡子吁吁的喘,裴臻转脸看她,伸过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嘴里喃喃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只盼下一世叫咱们早些认识,少一些磨难。”
毋望含笑道,“且把今生过好了才是正经。”
裴臻心里一颤,天晓得他用了多大的克制才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喉头哽得难受,他侧过身去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可算熬出来了,可算把这块铁疙瘩焐热了,今后只要有命活着,就能同她长相厮守了。
毋望见他背过身,只当他为发愿的事不受用,无奈推他两下,妥协道,“快别恼,回头就去拜还不成么,爷们儿家恁地小心眼”
裴臻也觉得刚才太激动了些,讪讪的怪不好意思的,遂平了思绪,正色道,“谁小心眼了,我是乏了,想睡会子。”
毋望不察,想他这阵子辛苦,是该多歇歇才是,伸手摘了他的玉冠,摆进炕头的屉子里收好,坐起身道,“你好生歇着,我到榻里睡去。”
裴臻一勾手复又将她拉躺下,闭着眼呓道,“谁许你走了?陪我歇觉,哪里也不准去。我瞧你一上午都在算账,这会子也该乏了,一道睡罢。”
毋望面嫩,顾忌外头微云淡月还有几个丫头婆子,这一觉下去可不名声尽毁了么,扭了两下道,“别闹,惹人说嘴,还是各睡各的好。”
裴臻自然知道烈女怕缠郎的道理,哪里由得她逃脱,手脚并用压住她四肢,笑道,“臊什么,又不是头回一张床上睡,我知道你最清白就是了,管那起子下人做什么,难道你这辈子还想嫁旁的人么?”
毋望斜他一眼,调侃道,“这话奇了,我又不曾卖给你,怎么不好另嫁他人?”
裴臻奸邪的勾起半边嘴角,一手下移,蓦然覆在她胸上,不怀好意的揉捏两下,哼道,“这样了还想另嫁他人?谁若敢娶你,我杀他满门。”说完不等毋望反应即把手挪开,埋脸在她颈窝处,微微哽咽道,“我怕醒了一睁眼找不见你……”
本想赏他个大耳刮子的,不料他说了这一句,像在她肺上割了个口子,满腔怒火哧溜一下泄了个干净。算了,他这人做谋士做得七劳八伤,基本也没有不良嗜好,不过嘴欠点,手脚不老实点,偶尔轻薄她好像是他枯燥生活的唯一乐趣了,倘若喝斥他也于心不忍,再说自己似乎也不排斥他的碰触,只要他不是太过分,那便勉强接受罢。手从他腋下穿过,别扭的拍了两下,温吞道,“你在这里,我能到哪里去呢”
裴臻在她肩头蹭了蹭,温声道,“等过了年,我派人到应天把你那个贴身丫头接来可好?和你有个伴,我在外头也放心。”
毋望一喜,急道,“可以么?”
裴臻道,“怎么不可以上回仓促,这回打发人下庚帖去,另备了聘礼,媒婆子也随同前往,带了我的画像给你舅舅祖母过目,礼不可废,既是娶嫡妻,好歹不能委屈你。”
毋望轻浅应了声,他又与她提起那燕王的三个儿子来,两人正说着,便听见微云隔着软帘在堂屋里回,“姑娘可醒着?有客来访,说是姑娘的亲戚,二门上的小厮带了在劲松院的抱厦里款待,这会子正等姑娘呢,姑娘可去见一见?还是打发他走?”
毋望心道定是路六叔不放心来瞧她,忙下地穿了鞋道,“就来,叫他先宽坐。”
裴臻支起身不悦道,“可曾说了姓什么?问清了再去不迟。”
微云回道,“问了,说姓谢。”
两人俱一怔,算算日子,定是慎行来北平上任了,毋望穿了八团锦的比甲,急招了梳头丫鬟来抿头,收拾停当匆匆往那抱厦而去。
慎行穿着海水江牙的六品团领常服,背手在一幅长条画前站着,挺拔却消瘦,侧看过去脸颊隐约凹陷,很憔悴的样子。毋望心里酸楚,吸了几口气方唤道,“二哥哥。”
慎行猛然回身,面上涌出狂喜之色,疾走过来扶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哽道,“果然找着了你不知家里急成什么样子,老太太哭死过去好几回,你倒在这里自在得很……”一面责怪,一面又是欢喜,拿袖子在她脸上胡撸两把,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便要带她走,恨道,“管他什么明月君,我定要到衙门告他强抢民女”
丫头小厮们慌了阵脚,自然不能叫他带了主母走,又忌惮他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