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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单是禁止,还不根本的办法,于是今年有五个左翼作家失了踪,经家族去探听,
知道是在警备司令部,然而不能相见,半月以后,再去问时,却道已经“解放”—
—这是“死刑”的嘲弄的名称——了,而上海的一切中文和西文的报章上,绝无记
载。接着是封闭曾出新书或代售新书的书店,多的时候,一天五家,——但现在又
陆续开张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惟看书店的广告,知道是在竭力印些英汉
对照,如斯蒂文生(Robert Stevenson),槐尔特(Oscar Wilde)⑦等人的文章。
然而统治阶级对于文艺,也并非没有积极的建设。一方面,他们将几个书店的
原先的老板和店员赶开,暗暗换上肯听嗾使的自己的一伙。但这立刻失败了。因为
里面满是走狗,这书店便像一座威严的衙门,而中国的衙门,是人民所最害怕最讨
厌的东西,自然就没有人去。喜欢去跑跑的还是几只闲逛的走狗。这样子,又怎能
使门市热闹呢?但是,还有一方面,是做些文章,印行杂志,以代被禁止的左翼的
刊物,至今为止,已将十种。然而这也失败了。最有妨碍的是这些“文艺”的主持
者,乃是一位上海市的政府委员和一位警备司令部的侦缉队长,⑧他们的善于“解
放”的名誉,都比“创作”要大得多。他们倘做一部“杀戮法”或“侦探术”,大
约倒还有人要看的,但不幸竟在想画画,吟诗。这实在譬如美国的亨利·福特(He
nry Ford)⑨先生不谈汽车,却来对大家唱歌一样,只令人觉得非常诧异。
官僚的书店没有人来,刊物没有人看,救济的方法,是去强迫早经有名,而并
不分明左倾的作者来做文章,帮助他们的刊物的流布。那结果,是只有一两个胡涂
的中计,多数却至今未曾动笔,有一个竟吓得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他们里面的最宝贵的文艺家,是当左翼文艺运动开始,未受迫害,为革命
的青年所拥护的时候,自称左翼,而现在爬到他们的刀下,转头来害左翼作家的几
个人。⑩为什么被他们所宝贵的呢?因为他曾经是左翼,所以他们的有几种刊物,
那面子还有一部分是通红的,但将其中的农工的图,换上了毕亚兹莱(Aubrey Bea
rdsley)(11)的个个好像病人的图画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些读者们,凡是一向爱读旧式的强盗小说的和新式的肉
欲小说的,倒并不觉得不便。然而较进步的青年,就觉得无书可读,他们不得已,
只得看看空话很多,内容极少——这样的才不至于被禁止——的书,姑且安慰饥渴,
因为他们知道,与其去买官办的催吐的毒剂,还不如喝喝空杯,至少,是不至于受
害。但一大部分革命的青年,却无论如何,仍在非常热烈地要求,拥护,发展左翼
文艺。
所以,除官办及其走狗办的刊物之外,别的书店的期刊,还是不能不设种种方
法,加入几篇比较的急进的作品去,他们也知道专卖空杯,这生意决难久长。左翼
文艺有革命的读者大众支持,“将来”正属于这一面。
这样子,左翼文艺仍在滋长。但自然是好像压于大石之下的萌芽一样,在曲折
地滋长。
所可惜的,是左翼作家之中,还没有农工出身的作家。一者,因为农工历来只
被迫压,榨取,没有略受教育的机会;二者,因为中国的象形——现在是早已变得
连形也不像了——的方块字,使农工虽是读书十年,也还不能任意写出自己的意见。
这事情很使拿刀的“文艺家”喜欢。他们以为受教育能到会写文章,至少一定是小
资产阶级,小资产者应该抱住自己的小资产,现在却反而倾向无产者,那一定是
“虚伪”。惟有反对无产阶级文艺的小资产阶级的作家倒是出于“真”心的。“真”
比“伪”好,所以他们的对于左翼作家的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便是更好的文
艺。
但是,这用刀的“更好的文艺”,却在事实上,证明了左翼作家们正和一样在
被压迫被杀戮的无产者负着同一的运命,惟有左翼文艺现在在和无产者一同受难
(Passion),将来当然也将和无产者一同起来。单单的杀人究竟不是文艺,他们也
因此自己宣告了一无所有了。
※ ※ ※
①本篇是作者应当时在中国的美国友人史沫特莱之约,为美国《新群众》杂志
而作,时间约在一九三一年三、四月间,当时未在国内刊物上发表过。
②这里所说白璧德的门徒、“学者”,都指梁实秋。参看本书《“硬译”与
“文学的阶级性”》和《“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以及有关的注释。
③绥拉菲摩维支(1863~1949)通译绥拉菲摩维奇,著有长篇小说《铁流》等。
伊凡诺夫(1895~1963),著有中篇小说《铁甲列车14~69号》等。奥格涅夫(18
88—1938),著有《新俄学生日记》等们都是苏联作家。契诃夫(1860~1904),
著有短篇小说数百篇及剧本《海鸥》、《樱桃园》等。安特来夫(1871~1919),
通译安德烈夫,著有中篇小说《红的笑》等。他们都是俄国作家。
④Mr.Cat和Miss Rose英语:猫先生和玫瑰小姐。
⑤至尔妙伦 参看《三闲集·〈小彼得〉译本序》及其注③。她所作《小彼得》
(许霞译,鲁迅校改)第六篇《破雪草的故事》中,曾将剥削阶级和剥削制度比喻
为冬天予以诅咒。
⑥指当时湖南军阀何键。他在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三日给国民党政府教育部的
“咨文”中,主张禁止在教科书中把动物比拟为人类,其中说:“近日课本。每每
狗说。猪说。鸭子说。以及猫小姐。狗大哥。牛公公之词。充溢行间。禽兽能作人
言。尊称加诸兽类。鄙俚怪诞。莫可言状。”
⑦斯蒂文生(1850~1894)英国小说家。著有小说《金银岛》等。槐尔特(18
56~1900),通译王尔德,英国唯美主义作家,著有剧本《莎乐美》等。
⑧政府委员指朱应鹏。他是国民党上海市区党部委员、上海市政府委员,《前
锋月刊》主编。侦辑队长,指范争波。他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常务委员、淞沪警备
司令部侦缉队长兼军法处长,《前锋周报》编辑之一。他们都是“民族主义文学运
动”的发起人。
⑨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经营汽车制造业的垄断资本家,有“汽车大
王”之称。
⑩一九三一年四、五月间,“左联”常委会曾发布《开除周全平、叶灵凤、周
毓英的通告》,揭露他们追随或参加“民族主义文学运动”和其他一些反动行为
(见《文学导报》第一卷第二期)。作者这里说的几个转向的文艺家当指这些人。
⑾毕亚兹莱(1872~1898)英国画家。多用带图案性的黑白线条描绘社会生活,
常把人画得瘦削。
几条“顺”的翻译①
在这一个多年之中,拚死命攻击“硬译”的名人,已经有了三代:首先是祖师
梁实秋教授,其次是徒弟赵景深②教授,最近就来了徒孙杨晋豪③大学生。但这三
代之中,却要算赵教授的主张最为明白而且彻底了,那精义是——“与其信而不顺,
不如顺而不信。”
这一条格言虽然有些希奇古怪,但对于读者是有效力的。
因为“信而不顺”的译文,一看便觉得费力,要借书来休养精神的读者,自然
就会佩服赵景深教授的格言。至于“顺而不信”的译文,却是倘不对照原文,就连
那“不信”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然而用原文来对照的读者,中国有几个呢。这时
候,必须读者比译者知道得更多一点,才可以看出其中的错误,明白那“不信”的
所在。否则,就只好胡里胡涂的装进脑子里去了。
我对于科学是知道得很少的,也没有什么外国书,只好看看译本,但近来往往
遇见疑难的地方。随便举几个例子罢。《万有文库》④里的周太玄先生的《生物学
浅说》里,有这样的一句——
“最近如尼尔及厄尔两氏之对于麦……”
据我所知道,在瑞典有一个生物学名家Nilsson Ehle是考验小麦的遗传的,但
他是一个人而兼两姓,应该译作“尼尔生厄尔”才对。现在称为“两氏”,又加了
“及”,顺是顺的,却很使我疑心是别的两位了。不过这是小问题,虽然,要讲生
物学,连这些小节也不应该忽略,但我们姑且模模胡胡罢。
今年的三月号《小说月报》上冯厚生先生译的《老人》里,又有这样的一句—
—
“他由伤寒病变为流行性的感冒(Influenza)的重病……”
这也是很“顺”的,但据我所知道,流行性感冒并不比伤寒重,而且一个是呼
吸系病,一个是消化系病,无论你怎样“变”,也“变”不过去的。须是“伤风”
或“中寒”,这才变得过去。但小说不比《生物学浅说》,我们也姑且模模胡胡罢。
这回另外来看一个奇特的实验。
这一种实验,是出在何定杰及张志耀两位合译的美国Conklin所作的《遗传与环
境》里面的。那译文是——“……他们先取出兔眼睛内髓质之晶体,注射于家禽,
等到家禽眼中生成一种‘代晶质’,足以透视这种外来的蛋白质精以后,再取出家
禽之血清,而注射于受孕之雌兔。雌兔经此番注射,每不能堪,多遭死亡,但是他
们的眼睛或晶体并不见有若何之伤害,并且他们卵巢内所蓄之卵,亦不见有什么特
别之伤害,因为就他们以后所生的小兔看来,并没有生而具残缺不全之眼者。”
这一段文章,也好像是颇“顺”,可以懂得的。但仔细一想,却不免不懂起来
了。一,“髓质之晶体”是什么?因为水晶体是没有髓质皮质之分的。二,“代晶
质”又是什么?三,“透视外来的蛋白质”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原文能对,实
在苦恼得很,想来想去,才以为恐怕是应该改译为这样的——“他们先取兔眼内的
制成浆状(以便注射)的水晶体,注射于家禽,等到家禽感应了这外来的蛋白质
(即浆状的水晶体)而生‘抗晶质’(即抵抗这浆状水晶体的物质)。然后再取其
血清,而注射于怀孕之雌兔。……”
以上不过随手引来的几个例,此外情随事迁,忘却了的还不少,有许多为我所
不知道的,那自然就都溜过去,或者照样错误地装在我的脑里了。但即此几个例子,
我们就已经可以决定,译得“信而不顺”的至多不过看不懂,想一想也许能懂,译
得“顺而不信”的却令人迷误,怎样想也不会懂,如果好像已经懂得,那么你正是
入了迷途了。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四期,署名长庚。
②赵景深四川宜宾人,当时复旦大学教授,北新书局编辑。他在《读书月刊》
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一年三月)《论翻译》一文中为误译辩解说:“我以为译书
应为读者打算;换一句话说,首先我们应该注重于读者方面。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
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倘若译得一点也不错,而文字格里格达,吉里吉八,
拖拖拉拉一长串,要折断人家的嗓子,其害处当甚于误译。……所以严复的‘信’
‘达’‘雅’三个条件,我以为其次序应该是‘达’‘信’‘雅’。”
③杨晋豪上海奉贤人,当时南京中央大学学生。他在《社会与教育》第二卷第
二十二期(一九三一年九月)发表《从“翻译论战”说开去》一文,攻击当时马列
主义著作和“普罗”文学理论的译文“生硬”,“为许多人所不满,看了喊头痛,
嘲之为天书”。又说“翻译要‘信’是不成问题的,而第一要件是要‘达’!”
④《万有文库》商务印书馆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四年间出版的大型丛书,收入
中外著作两千余种,共四千册。
“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①
一
殖民政策是一定保护,养育流氓的。从帝国主义的眼睛看来,惟有他们是最要
紧的奴才,有用的鹰犬,能尽殖民地人民非尽不可的任务:一面靠着帝国主义的暴
力,一面利用本国的传统之力,以除去“害群之马”,不安本分的“莠民”。所以,
这流氓,是殖民地上的洋大人的宠儿,——不,宠犬,其地位虽在主人之下,但总
在别的被统治者之上的。上海当然也不会不在这例子里。巡警不进帮,小贩虽自有
小资本,但倘不另寻一个流氓来做债主,付以重利,就很难立足。到去年,在文艺
界上,竟也出现了“拜老头”的“文学家”。
但这不过是一个最露骨的事实。其实是,即使并非帮友,他们所谓“文艺家”
的许多人,是一向在尽“宠犬”的职分的,虽然所标的口号,种种不同,艺术至上
主义呀,国粹主义呀,民族主义呀,为人类的艺术呀,但这仅如巡警手里拿着前膛
枪或后膛枪,来福枪,毛瑟枪的不同,那终极的目的却只一个:就是打死反帝国主
义即反政府,亦即“反革命”,或仅有些不平的人民。
那些宠犬派文学之中,锣鼓敲得最起劲的,是所谓“民族主义文学”②。但比
起侦探,巡捕,刽子手们的显著的勋劳来,却还有很多的逊色。这缘故,就因为他
们还只在叫,未行直接的咬,而且大抵没有流氓的剽悍,不过是飘飘荡荡的流尸。
然而这又正是“民族主义文学”的特色,所以保持其“宠”的。
翻一本他们的刊物来看罢,先前标榜过各种主义的各种人,居然凑合在一起了。
这是“民族主义”的巨人的手,将他们抓过来的么?并不,这些原是上海滩上久已
沉沉浮浮的流尸,本来散见于各处的,但经风浪一吹,就漂集一处,形成一个堆积,
又因为各个本身的腐烂,就发出较浓厚的恶臭来了。
这“叫”和“恶臭”有能够较为远闻的特色,于帝国主义是有益的,这叫做
“为王前驱”③,所以流尸文学仍将与流氓政治同在。
二
但上文所说的风浪是什么呢?这是因无产阶级的勃兴而卷起的小风浪。先前的
有些所谓文艺家,本未尝没有半意识的或无意识的觉得自身的溃败,于是就自欺欺
人的用种种美名来掩饰,曰高逸,曰放达(用新式话来说就是“颓废”),画的是
裸女,静物,死,写的是花月,圣地,失眠,酒,女人。一到旧社会的崩溃愈加分
明,阶级的斗争愈加锋利的时候,他们也就看见了自己的死敌,将创造新的文化,
一扫旧来的污秽的无产阶级,并且觉到了自己就是这污秽,将与在上的统治者同其
运命,于是就必然漂集于为帝国主义所宰制的民族中的顺民所竖起的“民族主义文
学”的旗帜之下,来和主人一同做一回最后的挣扎了。
所以,虽然是杂碎的流尸,那目标却是同一的:和主人一样,用一切手段,来
压迫无产阶级,以苟延残喘。不过究竟是杂碎,而且多带着先前剩下的皮毛,所以
自从发出宣言以来,看不见一点鲜明的作品,宣言④是一小群杂碎胡乱凑成的杂碎,
不足为据的。
但在《前锋月刊》⑤第五号上,却给了我们一篇明白的作品,据编辑者说,这
是“参加讨伐阎冯军事⑥的实际描写”。描写军事的小说并不足奇,奇特的是这位
“青年军人”的作者所自述的在战场上的心绪,这是“民族主义文学家”的自画像,
极有郑重引用的价值的——“每天晚上站在那闪烁的群星之下,手里执着马枪,耳
中听着虫鸣,四周飞动着无数的蚊子,那样都使人想到法国‘客军’在菲洲沙漠里
与阿剌伯人争斗流血的生活。”(黄震遐:《陇海线上》)
原来中国军阀的混战,从“青年军人”,从“民族主义文学者”看来,是并非
驱同国人民互相残杀,却是外国人在打别一外国人,两个国度,两个民族,在战地
上一到夜里,自己就飘飘然觉得皮色变白,鼻梁加高,成为腊丁民族⑦的战士,站
在野蛮的菲洲了。那就无怪乎看得周围的老百姓都是敌人,要一个一个的打死。法
国人对于菲洲的阿剌伯人,就民族主义而论,原是不必爱惜的。仅仅这一节,大一
点,则说明了中国军阀为什么做了帝国主义的爪牙,来毒害屠杀中国的人民,那是
因为他们自己以为是“法国的客军”的缘故;小一点,就说明中国的“民族主义文
学家”根本上只同外国主子休戚相关,为什么倒称“民族主义”,来朦混读者,那
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有时好像腊丁民族,条顿民族⑧了的缘故。
三
黄震遐先生写得如此坦白,所说的心境当然是真实的,不过据他小说中所显示
的智识推测起来,却还有并非不知而故意不说的一点讳饰。这,是他将“法国的安
南兵”含糊的改作“法国的客军”了,因此就较远于“实际描写”,而且也招来了
上节所说的是非。
但作者是聪明的,他听过“友人傅彦长君平时许多谈论……许多地方不可讳地
是受了他的熏陶”⑨,并且考据中外史传之后,接着又写了一篇较切“民族主义”
这个题目的剧诗,这回不用法兰西人了,是《黄人之血》(《前锋月刊》七号)。
这剧诗的事迹,是黄色人种的西征,主将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⑩元帅,真正
的黄色种。所征的是欧洲,其实专在斡罗斯(俄罗斯)——这是作者的目标;联军
的构成是汉,鞑靼,女真,契丹⑾人——这是作者的计划;一路胜下去,可惜后来
四种人不知“友谊”的要紧和“团结的力量”,自相残杀,竟为白种武士所乘了—
—这是作者的讽喻,也是作者的悲哀。
但我们且看这黄色军的威猛和恶辣罢——
…………
恐怖呀,煎着尸体的沸油;
可怕呀,遍地的腐骸如何凶丑;
死神捉着白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