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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文:王党。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楼的侧翼,吕西安住在另一侧。这两套房子既分开,又由一
大套待客的房间相连接。那华美的古典风格的客房对严肃的教士和年轻的诗人都很相宜。
房屋的院落很阴暗,一些枝叶茂密的大树给花园投下了浓荫。教士们选择的居所一般都
宁静,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吕西安的住所则明亮豪华,考
究舒适。一个公子哥儿、诗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用化堕落的人,既高傲又虚荣的
人,粗枝大叶又想整整齐齐的人,才情不完备而又有某种权势可以企求,能打什么主意
也许这两者就是一回事,但却毫无能力去兑现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过风雅生活所需要
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吕西安和埃雷拉两人可以结合为一个政治家,那里可能隐藏着
这一结合的奥秘。生命的行为已经转移,而且已经转人利害圈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到需
要一个漂亮的玩艺儿,需要一个年轻而充满热情的角色,来实现他们的计划。黎希留寻
找一个带唇髭的小白脸,把他推向本该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间,但已经为时太晚。
那些年轻人晕头转向,没有理解他的意图。他试图让自己主子的母亲和王后爱他,但又
没有取悦数位王后的本领,他于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并对王后加以恐吓。
在企求实现抱负的过程中,不管干什么事,总要撞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
料的时刻。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权势,必须用一个女人去反对另一个女人,
正像荷兰人用金刚石来磨金刚石一样。罗马在它的鼎盛时期也受制于这种必然性。还可
以看一看意大利红衣主教马扎兰◎的主要生活内容与法国红衣主教黎希留是多么不同。
黎希留发现大贵族反对他,便向反对派动了刀斧。在这场决斗中,只有一名嘉布遣会修
士做他的助手,他因这场决斗而心力交瘁,在权势灼手时死去。资产阶级和贵族联合起
来,拿起武器反对马扎兰,有时还取得胜利,并迫使王室出逃◎。但是奥地利人安娜王
后的仆人◎没有砍任何人的脑袋而降伏了整个法兰西,并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
金色的圈套将贵族消灭在凡尔赛宫廷内◎,完成了黎希留的事业。德·蓬帕杜尔夫人◎
一死,舒瓦瑟尔◎也就完了。埃雷拉对这高深的学问是否有所领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
更早地对自己作公正的评价呢?他是否选择吕西安做森一马尔斯,一个忠诚的森一马尔
斯◎?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也无法衡量这个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样无法预见他的下
场会是怎么样。他与吕西安的连裆关系在很长时间内并不为人所知,那些对这一关系有
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问题,目的是想揭穿一桩可怕的秘密。吕西安也仅仅在几天前知
道这个秘密。卡洛斯怀着野心,这是为他们两个人打算。在了解他的人眼里,他的行为
确实表明这一点。他们都相信吕西安是这位教士的私生子。
◎马扎兰(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国红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指投石党之乱。
◎指马扎兰,他用收买的办法平息了投石党之乱。
◎指路易十四召贵族进宫,将他们变为侍臣。
◎德·蓬帕杜尔夫人(一七二——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妇。
◎舒瓦瑟尔(一七一九—一七八五),蓬帕杜尔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森一马尔斯(一六二○—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宠臣。他参与对黎希留的阴谋
活动,失败后被判处死刑。
吕西安在歌剧院出现,使他过早地投入了上流社会,神甫则希望培养他对社交界的
应付能力后再在那里见到他。吕西安去歌剧院十五个月后,他的马厩里已有三匹漂亮的
马,一辆下午外出用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辆上午用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还有一辆
供两人乘坐的轻便双轮马车。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预见已经实现:他的门徒完全沉
湎在放荡享乐之中。这个年轻人心里怀着对艾丝苔狂热的爱,埃雷拉认为让他在这一爱
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吕西安大约已经为此挥霍了四万法郎。每经历一次荒唐事儿,他也
就更强烈地被“电鳐”所吸引,他执意寻找她,找不到她时,她对他来说,就像猎物跟
猎人的关系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个诗人的爱情本质呢?这种感情一旦占据这类伟大的
小人物的头脑,激动了他的心弦,渗入了他的感官,这诗人就会在爱情方面超出常人,
就像在奇特的想象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样。他靠着智力的驰骋,获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
印记的形象表示本质的罕见能力,给自己的爱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绘,他
行动和思考,他通过联想增加感受,他通过对未来的撞憬和对往昔的回忆把当前的幸福
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灵享受搀和在其间,这种心灵享受使他成为艺术家的王子。
诗人的激情于是便成为伟大的诗篇,它常常超越人的范畴。在这样情况下,诗人难道不
把他的情妇摆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吗?就像卓绝的拉芒什骑士◎一样,
他把一个乡村姑娘变成了公主。他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点之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
宝贝。他就这样通过可爱的理想世界,增强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这样的爱情是激情
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极为过火,不论是希望、绝望、愤怒、忧郁还是喜悦,都是这样。
这样的爱情飞翔着,跳跃着,爬行着,与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动心情毫无相似之处。这种
爱情较之小市民的爱情,犹如阿尔卑斯山永恒倾泻的急流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这些
漂亮的天才人物极少会被人理解,因此他们的希望常常落空。他们竭尽心力寻找理想的
情妇。为了欢乐的爱情,美丽的昆虫被最富有诗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虫尚未尝到
爱情的欢乐就被人一脚踩死了。这些人物也几乎总是像那些昆虫一样死去。可是,还有
另外的危险!当他们遇上符合他们想法的形体,这形体往往是一个面包商的女儿,他们
就会像拉斐尔那样,像那只美丽的昆虫那样,在Fornarina ◎身边死去。吕西安就处在
这样的境况中。他的天性充满诗意,在各方面好走极端,在善恶上也是如此。他把这样
一个与其说是堕落的,不如说对堕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象成天使。她在他眼中总是洁白
的,长着翅膀,纯洁而神秘,好像她就是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这样。
◎指堂吉河德。
◎意大利文:面包商的女儿。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吕西安已经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气。他不再出门;与埃雷拉一起
用餐;整天思念着什么;写作;阅读外交论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样坐在长沙发上;一天
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烟。他的马夫现在更忙于清洗这漂亮的水烟管和对它添加香料,而
不是梳理马的鬃毛,用玫瑰花装饰马匹,策动它们去布洛涅森林里奔跑。那一天,西班
牙人看到吕西安的额头惨白,由此发现被压抑的爱情痴狂病的痕迹。他便想探究这个男
人心底的隐情,因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一个晴朗的黄昏,吕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无意识地凝望透过花园树丛的落日,
一边吸着水烟,像老烟鬼那样深长而均匀地喷云吐雾。一声长叹把他从恍惚沉思中惊醒。
他扭过头去,看到神甫站在那里,交叉着双臂。
“你在这儿?”诗人说。
“好大一会儿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绪跟随着你的思绪驰骋……”
吕西安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像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在我看来,生活是天堂和地狱的
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时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它就会使我厌倦,使我感到腻烦……”
“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希望,怎么会感到腻烦呢……”
“当人们不相信这些希望,或者这些希望太渺茫时……”
“别说假话了!……”教士说,“你要对我敞开心扉,这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们之
间有一件永远不该有的事:一桩秘密!这桩秘密已经存在十六个月了:你爱着一个女子。”
“还有呢……”
“一个不贞洁的姑娘,她叫‘电鳐’……”
“那怎么样?”
“我的孩子,我允许你找一个情妇,但她应该是宫中女子,年轻、美丽,有影响,
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为你选中了德·埃斯帕尔,这样就能无所顾忌地把她当作交好
运的工具。她永远不会使你的心灵堕落,而会让它自由自在……爱一个最下贱的妓女,
而又不能像国王那样有权封她为贵族,那将是一个特大的错误。”
“难道我是第一个放弃抱负,去追求无节制的爱情的人吗?”
“好吧!”教士说,一边捡起吕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烟筒的bochetti-no◎,还给他,
“我明白这句俏皮话。难道不能把抱负和爱情结合起来吗?孩子,老埃雷拉对你来说就
是一位母亲,绝对为你尽心竭力……”
◎意大利文:烟嘴。
“我知道这一点,老朋友。”吕西安说,一边拉住他的手,摇晃着。
“你过去想要有钱人的各种玩艺儿,现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头地,我在权势大道
上引导你前进。我亲吻一些肮脏不堪的手,好让你平步青云,你将会飞黄腾达。再过一
些时候,受男人和女人喜爱的东西,你一件也不会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变得懦弱,而
你的才智使你刚强有力:我什么都为你设想好了,我原谅你的一切。你只要说一句话,
一天的激情就会得到满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丰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数人倾慕
的东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标记。你现在怎么渺小,将来就会怎么伟大。但是千万
不要砸碎我们制造货币的这台冲压机。我什么都允许你,就是不让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错
误。我为你打开圣日耳曼区客厅的大门,但不允许你去臭水沟里打滚。吕西安!在你利
害攸关的问题上,我就像一条铁棍,我将忍受你加给我的一切,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
此,我使你这个在人生赌场要遭厄运的人变成一个手腕高明的机灵的赌徒……(吕西安
愤怒地猛然抬起头)我劫持了‘电鳐’。”
“是你?”吕西安失声大叫。
诗人因野兽般的愤怒而冲动。他站起身,将镶有黄金和宝石的水烟筒嘴向教士睑上
掷去。同时猛力一推,把这个体魄强壮的人推翻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站起来。那可怕的庄重没有丝毫改变。
黑色的假发已经掉落,露出死人脑袋般的秃头,使这个人恢复了真实的面容。这面
容极为可怕。吕西安仍然坐在长沙发上,双行下垂,灰心丧气,惊愕地望着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说了一遍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是在化妆舞会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对,是在舞会的第二天。举行舞会那天,我看到你身边的一个人被一些不三不四
的人侮辱。对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脚踢他们……”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吕西安打断他的话说,“你干脆叫他们是魔鬼吧!那么,
与他们相比,那些被送上断头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怜的‘电鳐’为他们之中三
个人做了什么吗?其中一人当了她两个月的情夫:她很穷,为面包而论作娼妓。他没有
线,就像我当时你在河边◎遇上我的时候一样。这小伙子半夜起来,去食橱里寻找姑娘
晚餐剩下的东西吃。姑娘最后发现了这一举动。她理解这种羞耻,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
她为此感到很高兴。她在从歌剧院回来的马车上,对我说了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其他人
说过。第二个人偷了钱,当人家还没发现时,她设法借给他那笔数目,让他如数送还。
可是他却一直忘记把这笔钱还给这个可怜的姑娘。对那第三个人呢,她演了一出闪烁费
加罗天才的喜剧,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的情妇,这个男人把她当
作最天真的有产者妇女,她由此为那个人赚了大钱。她救了一个人的命,挽救了另一个
人的名誉,让最后一个人发了财,如今一切不就是为了发财致富么!可是,他们却是这
样来报答她!”
◎巴尔扎克在《幻灭》中写到吕西安曾企图投水自杀。
“你想叫他们死吗!”埃雷拉说,眼里有点儿泪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了解你……”
“不,狂怒的诗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诉我。”教士说,“‘电鳐’已经不存
在了……”
吕西安向埃雷拉猛扑过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劲儿那么大,换了别人早被撞倒
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诗人挡住了。
“你听我说,”他冷静地说,“我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清白、纯洁、有教养和笃信
宗教的女子,一个体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爱情支配下,她能够也应该成为
尼依,玛丽蓉,德·劳尔姆,杜巴里那样的人,正如那位记者在歌剧院所说的。你可以
把她认作你的情妇,也可以躲在你创作的艺术品的幕后,后一种办法更为明智。两种办
法都会带给你名利、快乐和腾达。但是,如果你既是伟大的政治家,又是伟大的诗人,
艾丝苔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妓女,她以后说不定会使我们摆脱困境,她可是价值千金
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冲动,看你今天会走到什么地步?你可能
会和‘电鳐’一起,在我把你拉出来的贫困的泥潭中挣扎呢。给你,看吧!”埃雷拉像
塔尔马在《曼利于斯》◎这出戏中那样简练地说。埃雷拉却从未看过这出戏。
◎“给你,看吧!”是戏剧《曼利于斯》中的一句台词。
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诗人陷入心醉神迷的惊奇之中。一张纸落在诗人膝头上,使他
惊醒过来。他拿起纸,阅读艾丝苔小姐写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亲爱的保护人:
我第一次运用表达我思想的能力,不是为了描绘吕西安
可能已经忘却的爱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这个事实,
难道不认为在我心中感激比爱情占有更重的分量吗?但是,我
不敢对他说的话,我要对您说。您是上帝的人,而他还在依恋
着大地。这是我的幸运。昨天的仪式在我心上留下无限珍贵的
宽恕,所以我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远离我的
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玛德莱娜那样,灵魂得到净化而死
的。对他来说,我的灵魂将成为与他的保护神争着要保护他的
天使。我怎能忘记昨天的盛会呢?我怎能愿意放弃我已经登上
的光荣宝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礼的圣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
垢,我领受了我们救主的圣体,我成了他的一个圣体龛。此时
此刻,我听到天使的歌声,我不再是一个女人。我在大地的欢
呼声中开始光辉灿烂的生活,在今人陶醉的香烟缭统和祈祷
声中受到世界赞美,为一位天国的配偶像处女一样装饰打扮。
我觉得自已能配上吕西安了,这是我过去从未希冀的。我弃绝
了一切不贞洁的爱,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愿走任何的路。如
果我的肉体比我的灵魂更软弱,那就让这肉体死去吧。请您作
我的灵魂的裁判员。如果我死了,请您告诉吕西安,我是在开
始心向上帝时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吕西安向神甫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
“你认识泰布街那个胖姑娘卡罗丽娜·贝尔弗叶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说,
“那姑娘被她的法官抛弃,手头急需钱用,她的动产即将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
宅买下,她已经带着她的那些破衣烂衫搬走了。艾丝苔这个想升天的天使已经在那里下
榻,她正等待着你呢。”
这时候,吕西安听到他的几匹马在院子里踢用前蹄。他没有力量对这种诚意表示赞
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价值。他扑到被他侮辱过的这个人怀里,只向他望了一眼,
并以默默的感情倾泻补救了一切。然后他越过台阶,向仆人耳边说出去艾丝苔的地址。
那几匹马便出发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马圈更加轻捷了。
第二天,有个人在泰市街的一幢房子对面踱来踱去,好像在等待什么人出来,从他
的衣着看,行人可能会把他当成乔装改扮的宪兵。他踏着如那些内心激动不安的人的步
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这种带着激情踯躅街头的人:那是真正的宪兵,正在窥视某个
开小差的国民自卫军;是执达吏的助手,正在采取措施捕人;是债主在考虑如何使闭门
不出的债务人遭受损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为朋友站岗放哨的人。
但是,你极少见到艾丝苔小姐定下这个穿深色衣服体魄强健的人。他像关在笼子里的一
只熊那样,显得心事重重,来回走动,不同寻常的奇异念头使他容光焕发,精神倍增。
中午时分,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贴身女仆伸出手,推开衬有垫子的护窗板。不一会儿,
身穿睡衣的艾丝苔前来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她依偎着吕西安。谁见了他们,都会把他们
当作一幅表现柔情蜜意的英国式插图的原型。艾丝苔首先瞥见那个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
眼睛,可怜的姑娘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教士。”她说,用手指给吕西安看。
“是他!”他边说边笑了笑,“他并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么他是什么人?”她惊恐地说。
“嘿!他是一个只相信魔鬼的老滑头。”吕西安说。对假教士这个秘密的隐约揭露,
如果被一个不像艾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