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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uffier先生道过谢,带着Jacqueline告辞。他们的脚步声并不响,对我来说却像钥匙插进锁孔的巨大声响,一
下一下,终于撬开了我心里扭成一团的不适感。自从几个月前Jacqueline在安亦卓的请求下向我请假,那种不适感就渐
渐凝结成块,在看不到的角落里一点一点抱成团,越积越大。一个正在跟我交往的男人,他前女友的女儿是我的学生,
这并不是让我别扭的原因,原因是他们之间还有联系,他们还能像老朋友一样相处。
我并没有向任何人表达这种微妙的不适,只是暗自反复确认:我对Jacqueline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百分之百耐心
和尽责。与此同时,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教她。困扰我的仅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关系,当她不再是我的
学生,说不定会舒服很多。不管这是自欺欺人还是逃避,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关系的存在依然会令我产生不适感,但至
少,我以后只是旁观者,不会将自己绑进去他的“过去”里去。
没有这种投入感后,也许我能把他的过去当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来看待。
他们走后,我用贴纸将日程表上Jacqueline的时间安排一一贴住。屏风后面,手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闪烁。
米澜的短信只有几个字:“我今天去青岛。”
我知道她猜到了他的暗示。她是一个关键时刻总要犯傻的聪明女人,几百万个理由都无法让她放弃奋不顾身的念
头。她完全可以预知万一扑空会是怎样的结果,却依然勇往直前地冲过去。
只是因为相信?或者,只是因为知道自己不甘心不信。
到青岛的第二天傍晚,米澜在栈桥遇到路懿。
米澜从来都不信命运会有安排,她一直坚信两个人如果能相遇,必然是彼此的意愿使然——我想找到你,而你愿意
出现在我面前,那么我们遇见彼此是迟早的事。天时地利或许全都只是布景,无非是遇见时美好与不那么美好的区别。
那天天气有一点阴,云层有一点厚,开始还能看见云层缝隙里有饱和度很高的蓝天,渐渐地,整个海面上空都堆满
了棉絮,夕阳只好不太干脆地往水面上投下红色的余晖,远处的小岛影子也渐渐隐没在空气里。
她终于听见他叫她。
“米澜!”
她不回头,面对栏杆站着。
“米澜!”路懿跑过来,拍她的肩。他的手表指针指向六点五十五分,跟两天前发送邮件的时间一模一样。
米澜伸手摸摸他的头:“你黑了好多。”
路懿好像是远远看见了她后一路跑到面前来的,有一点气喘吁吁,却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会……”
她知道他想问自己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他,他给的提示那么难懂,甚至都没有说具体地点。
“不许问我怎么找到的,反正我就是找到你了。”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终于赢了。
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打算每一天这个时间都在能看到海和夕阳的不同地方等他,七天一共有七次机会。如果真的想
遇见对方,就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而在第二天,她遇到了——因为这段恋爱而疯了的米澜没有费太多周折就等到了同
样因为这段恋爱而变成疯子的路懿。
她在想:是不是他也打算每天此时都在这里出现,一直到等到她来为止?
他们之间模糊的约定在别人看来就像一出荒诞剧,但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可能这才是真正不愿意错过对方的证据。
不管这算是考验还是游戏,他们始终在努力完成对彼此的证明。
没等他再开口,米澜又说:“如果你下次再这么含含糊糊地约人,我一定不会再出现!”
路懿用力将她拉近,抱紧,一百七十公分高的米澜头顶也只碰到他的鼻梁。
黄昏的栈桥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地一拨一拨从身边走过,像潮水一样漫散又充满规律。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
他说:“不要动,我们等晚一点,可以看到海面上有很多孔明灯。”
她微微抬头,额头刚好蹭到他脸颊:“你的意思是,你要一直到天黑下来才会松手?”
“你不同意吗?”他问。
“我很荣幸。”她回答。
夜幕彻底降落在海平面上,浪潮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石桥,却瞬间就被喧闹的人声淹没下去。栈桥的小摊小贩开
始扎堆,卖冷饮、卖纪念品、拍快照、卖孔明灯……路懿示意米澜抬头,她看见好多盏孔明灯从头顶上渐渐往外飘去,
蜂蜜色的灯光穿透薄纸外壳,像从海面往天空上升的星星。
“快许愿!”路懿的手从背后环绕住她的肩膀,抬头看向孔明灯。
“一盏灯里装了太多愿望会不会飞不高?我们要不要也点一盏?”米澜回过头问。
他很快否定:“不要。放孔明灯许愿是够浪漫,但灯里面的明火是很大的火灾隐患,一旦它落到高压线、通信光
缆、房屋或者油库、山林这些地方就糟了。就算是落进海里,也会造成生态污染。”
她喜欢看他认真说话的样子,有一点严肃,有很多坚定,语气却依然温柔。但还是忍不住要反问他:“那,环保专
家,为什么你还要陪我看孔明灯?”
“我们正在呼吁不要放孔明灯,这种景象以后也许会越来越少。趁着它还在,为什么不看看呢?”
“其实孔明灯真美。”米澜看着海面说。
“是啊,海面上所有亮着的全部都是愿望。”
“刚才你让我许愿,你自己有没有许愿?”她问。
他点点头:“有啊。我经常会趁着别人放灯的时候捎带许一个愿,既不会对不起地球,又没有让自己失望。”
她被逗笑了:“哪有你这样的环保专家!”
“我说的是实话, 难道要地球为了我渺小的愿望而多承受一点污染?那可不行……”他说着说着又把手肘往她肩膀
上搭过去。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她问。
“不能说,说了一定会不灵!”
“喂,你怎么说都是科学工作者,怎么也这么迷信?说来听听吧!”
“是真的,我好几次许愿都实现了!”他的表情很任职。
“都有什么?”
“第一次是快毕业那年,我的愿望是补牙的时候不要太痛。后来从新西兰回来后又有一次,我许了个很难实现的愿
望,结果也实现了!”他故意慢吞吞地卖关子,看了她一眼才说,“祈祷以前常去的餐厅不要涨价……”
“啊,跟你比起来我真是差远了,你猜我刚才许什么愿?”
“你考虑清楚,说了就不灵了!”
“不要紧,听了你的愿望之后我觉得很惭愧,刚才我害怕许愿不准,所以脑袋里想的是但愿酒店房间的床单和肥皂
已经换过了……真不环保啊!”
“晚一点回酒店,我们先去吃东西好不好?”路懿拉着她往外走去。
“是不是去你祈祷不要涨价的那一家?”
“你真聪明!”
他们搭上出租车,一关上门,海的声音就从耳边隐去。车沿着海岸边的公路往前开,高高低低上坡下坡,每一盏由
远及近的路灯都在车窗上投下缓慢的弧线,路边树木的影子悠然晃动,而这一切都听不到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
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车终于停下来,路的两侧挤满桌椅,头顶上霓虹灯细碎而耀眼地闪着,一直延伸到远处。他们在喧闹和啤酒瓶碰撞
声中找到了一个小空间,露天的凉棚,彩灯,以及木头桌椅。抬头朝对面看去,楼顶上好几个硕大的啤酒罐雕塑。
她正在喝水,他说了句什么。周围太吵,她没有听清楚,放下杯子把头侧过来:“你刚说什么?”
路懿只好用手掌竖起来挡在嘴边,大声说:“千万别嫌弃这里的海鲜不如奥克兰!”
“我才不会,你是没有在北京吃过海鲜!能在青岛吃到这些,我已经感动得要流泪了……”
“哇,你喜欢青岛,我真喜欢你!”他直接用手抓起一块香辣蟹往她嘴里塞。
她躲来躲去都没有躲过,只好用嘴接起来,又怕会掉到桌上,不得不伸出手来抓住另一边。后来她干脆放弃了用筷
子,抓起一个扇贝啪地盖到他嘴上。看他狼狈地要张嘴又来不及的样子,他们都笑得差点把脸
贴在桌子上。
他们说话都很大声,却奇妙地有种融洽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喧闹而快乐的时刻,这条街以外的一
切都不再重要。透明玻璃杯里的啤酒气泡一层一层漫过了杯沿,越堆越高,他们将下巴压低,一口气喝掉泡泡们,让它
们继续在胸腔里膨胀。
一直回到酒店,米澜还感觉那些啤酒的泡沫在自己身体里发出轻微的脆响。洗手间的水流声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
,她闭上眼睛把满是洗发水泡沫的头冲干净,想象着路懿满头满身都是泡泡会是什么样子。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轻轻敲了几下,是路懿的声音:“你的电话在响。”
“你说什么?”她提高了声音问他。
“你的电话一直在响,打来很多次了。”
“什么?我在洗澡听不到!”
门开了,她听见他走到了浴帘的外边,说:“你的电话,一直在响。”
“你说什么?”她还是坚持听不到。
路懿哗地一下拉开了帘子,米澜看见他只穿了一条短裤。
“你的电话,一直,在响。”他说着,捏捏她的鼻子,把她彻底抱了起来……
这个房间的阳台能看到海。米澜醒来得并不晚,却觉得早在没醒来时已经听过很多遍有规律的海浪声,一进一退地
拍打岸边,除此之外一点人声也没有。风并不凉,吹着纯白窗帘微微地波动,透过阳台的玻璃门,能看到早晨安静的
海。
她尽量放轻动作走下床,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外面三三两两的人在沙滩上散步,有些手里提着鞋子,有些手里
提的是小铲子和小桶。
“早。”路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起来了,站在她身边,|Qī|shū|ωǎng|说话的时候有一股牙膏留下的清凉味道。
她这才发现他穿的那件白衬衫很大。清晨的风吹过来,从他的扣子的缝隙灌进去,将衬衫撑得向背后飘。
“我们也去抓小螃蟹?”她问。
“天都这么亮了,有小螃蟹也回家了。再不,就在他们桶里。”路懿用眼神示意沙滩上的行人,“我保证你一只都
看不到。”
“那如果我能抓到怎么办?你陪不陪我去?”
他一口答应,却提出了条件:“好。如果能见到小螃蟹,我就背你回酒店;如果见不到,一会儿去餐厅你喂我吃早
餐。”
“我反对,这是不平等条约!”
“不满意啊?那不然换一换,如果能见到小螃蟹,一会儿去餐厅我喂你吃早餐;如果见不到,你背我回酒店。”
她立刻投降:“好吧,我还是选刚才那个。”
“不许反悔,先来拉钩!”他还真的伸出右手来。
米澜也只好握住右手前四个手指,用小指跟他拉钩。
他们穿着拖鞋就出了门,沙滩上的沙粒并不细,走得有些磨脚。米澜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
“当心脚被割伤!”路懿想把她抓过来穿上鞋,而她一步跳出去好远,回过头来说,“这么薄的鞋子穿着也不保证
不会割伤,光脚走还不用担心进沙子!你也脱掉试试啊!”
他忽然指着她脚下:“你看你踩到了什么的便便!黑糊糊的!”
“你少骗我……”
“真的,你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自己也脱了有点碍事的一次性拖鞋朝她奔过去。
米澜见状只好低头看,似乎没有踩上任何东西。可是看路懿的样子不像是玩笑,于是扶住他伸过来的手,把鞋递给
他,抬脚起来仔细看。左脚刚刚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抓住,套上了拖鞋……
他们逛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不时翻开潮湿的沙子和小石头,完全看不到小螃蟹的踪影。
米澜还不死心要继续翻,路懿在一边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胃:“我好饿!”
她瞪他:“不要闹啦,让我找螃蟹!”接着蹲下身去拿小铲子翻沙粒。
“我——好——饿!”他从背后把她抱起来,她吓得反过手拍他。两对脚印一路延伸成弯弯扭扭的曲线,那把蓝色
的塑料小铲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湿润的沙滩上。
餐厅里,她坐在桌边等他拿早餐。此时此刻他背对着她,餐厅的一整面玻璃墙正对着他的侧面,橘色的日光穿透玻
璃将他的右侧轮廓描上一道边。他细碎的短发随着走路的频率有轻微的跳动,光线顿时被分成很多闪亮的碎屑。
她出神地看着他,想:我终于看到了你的背影……
“发社么呆?现在该你了!”路懿回到桌边放下粥、果汁、鸡蛋、吐司和煎饺,把勺子递给她。
米澜愿赌服输,接过勺子作出真的要喂他吃东西的样子。
路懿却伸出手把一碗粥端到自己面前:“好了,今天放过你。不过要算你欠我的。”
“不用客气,还是让我来吧!”她看他反而不好意思,就觉得有趣起来,又夹起一个煎饺往他面前送。
他很轻巧地躲过去,端起自己的小碟子抬到她筷子下面接着:“不行,一定要让你欠我一次,不然你一定会忘记我
的。”
“我不会的。”她脱口而出。
“我不信。”
“我真的不会。”
他停顿了片刻,又是忽然间转变话题:“你有没有看过《绝代艳后》?”
“看过,也是Sofia Coppola的作品,终于不像《迷失东京》那样让人心情复杂了。”
“嘿,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因为教父的女儿才看的!那你一定知道这部电影是关于路易十六的皇后Marie
Antoite,实际上她才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噢,看吧,我就曾经问过你跟路易十六是什么关系……”
“我还记得,所以我后来才特意去看了这部电影。我想,好歹为了你了解了解路易十六吧,没想到的是居然喜欢上
他老婆了。你知道吗?因为电影根本没有展示她的整个人生,所以害我又恶补了不少资料——据说她在上断头台前穿着
一身奢华的红礼服,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还因此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啊,我倒是觉得电影情节就很不错!你还记不记得有一个镜头是这样的:一边放摇滚乐一边不停变换各种鞋子、
礼服、珠宝、胭脂的奢华场景,又寂寞又刺激……”
“你会不会像她一样一不高兴就去购物?”
“大概每个女人都会这样吧!要说区别,只有购物回来心疼和不心疼两种。刷自己的卡心疼,刷老公的卡不心
疼。”
“难怪Marie Antoite买得那么卖力,有老公付账就是不一样。”
“不过,为什么忽然跟我聊起这个?”
“因为想跟你炫耀一下,我终于找到我跟路易十六的共同点了啊!虽然他倒霉,我走运,但我们好歹都喜欢同一个
女人!”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米澜把头埋进果汁杯里不再说话,笑得呛着。
他们那么快乐,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样。他正在吃盘子里的最后一片吐司,她去拿来刚刚出炉的蟹黄小烧卖;她
回到座位上,见到他已经帮她剥好了鸡蛋放在勺子里。
她问:“你以后都会在青岛吗?”
他摇摇头:“这边的项目就快结束了,过一段时间要看下个项目在哪里,我就会去哪里。说不定哪一次还可以假公
济私回台湾看看,我从上小学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真羡慕你,经常到处旅行,职业又受人尊敬。”她说的是实话。虽然很有可能下次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她
依然羡慕他的自由。
“才不受人尊敬呢!说起来环保多高尚,其实很多时候做的都是让人讨厌的事情。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我每天晚
上在栈桥蹲点,劝说卖孔明灯的小贩不要摆摊了回家去,拦住正在许愿的游客跟他们说‘你们这是污染环境又容易造成
火灾的行为’……估计不到两天我就人人喊打了。我的工作是评估,还算好,冲在第一线的同事才是碰钉子最多的!”
“可是看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失望,反而好像很充满自豪。”
“那当然,因为我们就是要去改善这一切的!你呢,现在已经不在奥克兰工作了吗?”
“都回国好几个月了。不然你以为我是漂洋过海来找你?”
“我就知道你是会回国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他的表情一点不像在说笑。
米澜顺口就说:“你这么了解我,干脆跟我结婚吧!”
路懿停顿了两秒钟没有说话。早晨的阳光已经逐渐升温,餐厅的冷气开始运转,发出
滋滋的响声。
她笑了笑低下头喝粥,他忽然站起来一把拉过她的手:“我们去教堂!”
她差点被他拉得摔倒,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冲进电梯穿过大堂跑到门口。他招手拦车,她把他的手按下来:“我不信
天主!”
“那你信什么?”他转回身,两只手抱到她腰后。
她说:“我信你。”
“那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路懿抽回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圈状,“发什么呆,还不把你的手指头伸过
来!”
米澜躲开他的“手指圈”:“婚姻大事是很严肃的,怎么能用这么忽悠的戒指!就算路边没有草不能编,你身上总
该有鞋带吧!袜子也可以啊!”
“啊,对,我马上脱袜子给你!”路懿松开手就要弯腰脱鞋,可是,他们都还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她抬起脚尖踩了踩他的拖鞋后跟,故作鄙视:“连袜子都没有还要结婚……”
“有了有了我想到了,来,跟我来!”他又拉着她穿过大堂冲进电梯,一直冲到她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就开始东翻西找,枕头,床头柜,电视柜都不放过。终于找到了,他拿起一块又窄又长的黑色硬物体赛
道米澜手里,郑重地问:“米澜,你愿意这一辈子都当我的遥控器吗?”
她这才看清楚,他塞过来的物体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还没来得及笑,他催促她:“快,该你了!”
她只好跑进洗手间找来一个一次性浴帽:“你愿意永远都罩着我吗?”
他先忍不住噗地笑起来:“怎么听起来像加入不法社团?”
“那你还给我。”她伸手要抢回来。
他不给:“你想得美,送了人的礼物哪能要回去!”
“你一定要好好保存,这可是定情信物。”
他满脸不爽地抱怨:“你还好意思说,也不亲手绣个荷包什么的,就送这种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