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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有效地捕捉天牛，学校还特地做了一批长把的捞网，站在树下三五米都能网到树上的天牛。
这一动员一布置就见效了。本来孩子捉几条虫子是家常便饭的事，现在学校规定要捉，还有钱抵学费，多好的事情，别说一个星期，有的学生一天就捉了三百条，只问准不准多抓。
怎么不准多抓？多好的事？你抓多少就收多少。为了不影响学习，巴东的老婆规定，每天早上早读时间收购天牛，白天不准离校捉天牛，学生只能放学后去捉天牛。
巴东在牛市镇收购了一个星期，一共收购了两万多条，一手交虫，一手交钱，收购了天牛后由县监察局派人监督现场烧毁。学校没有把钱直接交给学生，而是分班召开了家长会，通报了学生捉拿天牛的收入，校长临时决定把学生捉天牛的钱全都发给学生家长，一分不留。
这可把家长也愣住了，从来没看见学校发过钱，这一回老师居然给家长发钱了，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数着几十块钱，嘴都合不拢了。小孩子一个星期就能抓上几十块，大人为什么就不能去抓？哪有这么好赚的钱？不就抓几条虫子？
根本就不用号召、动员，什么消息都没有比有钱赚的消息传得快。一段时期内，远远不是几个学生去抓天牛了，而是全民皆兵。在西陵县，有白杨的地方就有捉天牛的人，就有各种勺子、网子，全县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捉天牛，一片繁忙。
效果比预料的要好，全县各收购点收购了大量的天牛，也焚烧了大量的天牛，初步统计，总数不下三千万。
数量上来了，质量也上来了，全县的天牛已经大大减少，就连那些已经砍了的白杨人们也从树里挖出一条条小虫上缴换钱，决没有再被白白烧死的天牛。
不是收不到天牛，是钱不够用，原本以为有上面拨的两百万就足足可以解决问题，结果两百万半个月就花光了。钱没了，天牛却不断地交上来，巴东就问阳光怎么办？阳光说什么怎么办？总不能收了一半就不收了吧，没钱借钱，财政局长想办法，就是不发工资也要办。
财政局长无奈，只得在十分紧张的县财政中再挤出两百万用来收购天牛。
又收购了一段时间，一天巴东匆匆忙忙跑来报告，说这样收购下去会永远没个止境，再花两百万也不够。阳光问为什么？巴东说现在不仅仅是西陵人在捉天牛，周围几个邻县的人都在捉天牛。阳光说那好呀，都捉天牛天牛不是更少了。巴东说问题是外县的天牛也送到我们县来了，用我们的钱买了别的县的天牛。阳光终于明白了，自己在给别人做喜事。阳光再觉悟高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自己本来就没钱，哪有闲心跟别人收购虫子？马上通知，凡外县天牛一律拒收。
天牛又没有户口，又没有记号，谁知道哪只天牛是本县的，哪只天牛是外县的，只好控制上缴天牛的人，凭身份证收购天牛，本地人收，外地人不收。可外县人会有这么傻？就不会把天牛交给本县人去交？本县的人就不会从外县人手里收购？有了钱谁不知道想法子？韩小宝还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收购公司呢，他才不管你本县的外县的，只要是天牛他全都收购。堵不住的天牛，源源不断。西陵人在本县抓不到天牛就跑到外县去抓，什么规定都是一纸空文。
收不到的时候着急，来多了也着急，县里的财政日渐紧张，阳光把自己的小车也拍卖了，把钱都投到了天牛上。巴东说西陵的天牛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可以停止收购了。阳光说不行，只要还有一条天牛都是隐患，都会死灰复燃，收购不能停止。可明摆着大部分的天牛是来自外县，本县的收购实在是为别人作嫁衣裳，阳光说降价吧，从原来的每条一毛降到七分，五分，三分，最后降到了每条一分。
还是有人捕捉，还是有人上缴天牛，只是慢慢地少了，更少了……
西陵的天牛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治理，白杨又像过去那么挺拔了，像过去那么郁郁葱葱了……
七
毫无疑问，西陵治理天牛的经验具有非常广泛的推广价值。在西北的万里白杨即将被天牛吞食的危急时刻，西陵人不靠天不靠地，靠的是自己的一双手，用最原始的方法抵御了最疯狂的“敌人”。而这个时候，西北的其他地方还是借助于农药，借助于斧头锯子，有多少病树就砍多少树林，直到大片的白杨葬身火海。
前面的砍伐是一场灾难，令人心碎，令人悲哀，可还来得及，还有拯救的可能，只要全盘照搬西陵的做法，所有没有死亡的白杨还不会消亡？
可遗憾的是谁都没有照搬西陵的做法。
不是没人发现，不是没人倡导推广，有人一开始就看到了拯救白杨的曙光。这个人就是阳光的同学、地区晚报的记者欧阳明珠。上一次西陵调整农业结构、种植万亩枸杞的事迹就是她弄出去的。这一次她又是最早得到消息，因为是阳光搞的，她比谁都有兴趣，她很想报道报道阳光，特别是这个时候，是阳光非常需要宣传的时候。一听到阳光捕捉天牛的消息她就赶来了西陵，也不管效果怎么样，就一个想法：报道。原本打算发个消息就算了，再深入采访采访阳光，把万亩枸杞的事情再好好吹吹。可一打电话给阳光就被阳光拒绝了，阳光说你行行好吧，别再拿我做靶子了，捉虫的事别报，枸杞的事也别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阳光说的一点也不是假话，他真的不希望他的同学来。不是因为他们过去有过一段感情纠葛。在大学的时候，他喜欢过她，她也坦言过爱他，他们有过浪漫的瞬间，可他们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闪电一样。也许首先谁都对谁有好感，可谁都没有捅穿那张窗户纸，直到快要毕业了欧阳明珠才吐露出真情，说她爱他。可说这话的时候命运已经把欧阳明珠安排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这就是她后来的丈夫。欧阳明珠的父亲早已把她许配给了当时省报的副总编，欧阳明珠说她已经爱上了别人，老父亲说什么爱不爱的，他没同意爱谁都不算。欧阳明珠说她就跟定了阳光。老父亲说那好，看你硬还是我硬，明天我就把他派到援藏教师班里去，到西藏呆上十年八年再回来。欧阳明珠知道父亲说到做到，当时父亲是管文教的副省长，那还是全由国家分配的年代，真惹恼了父亲，阳光的命运就会相当悲惨。她不想让阳光有什么麻烦，只得答应了父亲，牺牲了他们非常非常脆弱的“爱情”，结果阳光分到了自己的家乡，欧阳明珠留在了省城，按照父亲为她设计的前途当上了省报记者，与报社的副总编结婚生子，后来随丈夫一同到了地委，丈夫当上了地委常委、区宣传部长，她则进了晚报。
阳光不希望欧阳明珠来根本不是因为过去的事，过去的事他不怪明珠，那个时代，明珠有那个背景他根本就不要奢望，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他能攀上那门亲事？最初是不知道明珠父亲的身份，懵懵懂懂就爱了，一旦知道了原来爱的是副省长的千斤才发现自己是白日做梦。这梦不是他做的，醒来了他就赶快走人。他不怪任何人，命运就是这么回事，怪谁都没用。他不希望她来是不希望她把水搅浑。上次枸杞基地的事情就是她吹起来的，把气球吹到了天上。她当然不知道后来的噩耗，要是知道了枸杞不结果的事他相信她不会那么起劲。可现在一切都麻烦了。他还不知道怎么把上一个气球的事情解决好，真不希望她又帮他吹起一个新的气球。天牛好抓，可抓天牛之后的事就麻烦了，怎么跟李书记交代？怎么跟地委交代？怎么跟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交代？到现在为止他连想都没想过，没有任何对策，他能让欧阳明珠把事情捅出去吗？屎不臭还要挑起臭？他不能那么傻。他不需要任何名利，不需要任何人来吆喝，不需要借这件事向上面邀功来为他接替县委书记作筹码，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想把这场天牛灾难解决好，不背上历史的罪名就行了。所以他跟欧阳明珠说请她别来，就算帮他一次忙千万别来西陵。
越是这么说欧阳明珠就越觉得应该来。一方面是记者的执着，这么好的典型谁发现了谁都不会放过，天牛之灾殃及整个西北，到处都在砍树烧树，到处在喷洒农药，惟独西陵在捉虫，在用最原始的办法对付最顽固的敌人，欧阳明珠觉得不管有不有效果事情的本身都非常有新闻价值，都很值得一报。另一方面则是与阳光的那段感情，她还觉得阳光是在有意躲她，甚至还在记着过去的事，还在恨她。都什么年代了，快二十年的事了，还有什么恨不恨的？该跟他说说。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来了西陵。
也许最初只是简单地作个报道，没想到一来就不那么简单。欧阳明珠没有征得阳光的同意，同意要来，不同意也要来。她没直接到县城，更没直接找阳光，而是先从乡下走起。还没进西陵就发现与西陵临县的白杨死得很少很少，再往里走，进了西陵就根本没看见砍树烧树的，白杨郁郁葱葱，就像没有经过天牛的灾难，欧阳明珠一下就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就跑到村上、乡上调查，问农民，问乡村干部，不问不知道，一问就震撼了：真是一条一条活捉天牛，把一棵棵白杨从死亡线上挽救了出来。多好的经验，整个西北还没一个地方真正根治了天牛，惟独这个并不富裕的西陵县真正战胜了白杨的天敌，真正战胜了这场空前的灾难。这个经验太了不起了，比枸杞的经验还好，欧阳明珠觉得完全可以、也应该马上在全地区推广。
心里有了打算，欧阳明珠立即找到了阳光，说她想把西陵的经验推出去。
阳光说别再推介什么经验了，千万别介绍，算我求你行吗？
明珠感到阳光非常陌生，怎么这么说？
阳光说你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
明珠就更不理解，说你什么意思？
阳光说你要是想帮我你就什么都别说，权当没来，你要想害我你就去说吧，说完了我的经验我也就跟着完蛋。
明珠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把话说明白点看。
阳光也不想再瞒她什么，就把枸杞的事说了，已经吹大一个气球了，还不知怎么把这个气球摆平，千万不能再吹起一个气球。
明珠感到了空前的震惊，枸杞之灾是她没有想到的，当时只强调调整农业结构，种什么都会提倡，没想到带来的是一场灾难，受害的是农民，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种下的枸杞不能结果，再过两年，还看不到枸杞结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真不敢想象。她感到非常内疚，非常伤心。难怪阳光那么说，那么恳求，他说的是心里话，他很难处理目前的各种关系。明珠完全赞成不再吹那个不该吹的枸杞气球，在适当的时期她会要帮阳光处理好枸杞的事情。可她觉得天牛的事情与枸杞基地的事情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事情，这不止是为了宣扬西陵，更重要的是挽救全区的千里参天白杨，所以她暗地里下定了决心：一定把这件事报道出去。
她跟阳光说放心吧，她会想办法把这两件事解决好的。
明珠并不知道阳光把发展枸杞的经费用到了治理天牛的事情上来了，阳光没有告诉她，所以她企图用治理天牛的经验去冲淡枸杞基地的事情。当前全区的头等大事就是如何战胜天牛，只要把西陵的经验一介绍，人们马上就会效法，这个时候没人会提及枸杞的事情，人们会慢慢淡忘，再把枸杞不适应西陵生长说出去，过去的气球自然就会消失。
计划非常美好，明珠决定立即付诸行动。
明珠连夜加班赶写了一篇长篇通讯《天牛克星——西陵治理天牛纪实》，一气呵成，自己非常满意，天还没亮，又把丈夫叫起来看稿子。丈夫是地委宣传部长，晚报的重要稿件都要他把关，明珠干脆让他“早审”。丈夫一看，拍案叫绝：“好！不仅稿子好，最关键的是解决了根治天牛的重大课题，争取今天头版登出来。”
原本只要丈夫签个字就可以了，晚报就可以当天发头条，可为了引起地委主要领导的足够重视，更具体地说是为了引起李书记的重视，李书记是抓经济的副书记、常务副专员，地委要推广西陵的经验就必须得到李书记的首肯，所以丈夫就把稿件批到了李书记那里，请李书记批示。欧阳明珠想也好，迟早是要李书记知道的，李书记批就李书记批吧，又搞个典型出来也许以后对放弃枸杞计划会有好处，就把稿件马上送到了李书记那里，等着李书记批示。
李书记开头还很高兴，宣传部长还这么尊重他，一篇头条的稿子还要他最后审定，便叫明珠稍等片刻，他马上就看完。
可看着看着李书记的脸色就变了，口里在念叨：“这个阳光在搞什么名堂，好好的枸杞不种捉什么天牛？乱弹琴！”
还没看完就没心看了，就拿起了电话，叫话务员跟他要阳光，等了一阵话务员说阳光到乡下去了，手机打不通，一时联系不上，李书记就叫话务员叫西陵县的马副书记接电话。电话那一头的马副书记就“如实”地汇报了西陵的近况，枸杞问题，专款问题，天牛问题，财政危机问题，欺上瞒下耍两面派手法问题，等等，等等，极其巧妙地在老书记面前上了阳光一环，把所有的错都推到阳光一个人身上，弄得李书记听了如坐针毡，大吼一声“胡闹！”就把话筒也摔了，立即往门外走去。
欧阳明珠就喊道：“李书记，我的稿子？”
李书记还是忍了口气，说：“你回去吧，稿子不发了。”
欧阳明珠就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发？
李书记没心跟她解释，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得马上去西陵。
欧阳明珠还想问什么，李书记已经到了门外，她只得无奈地走出了书记办公室。
八
李书记到西陵县阳光还没有回来，还在乡下验收天牛治理情况。
李书记在县里几大家转了一圈，什么情况都知道了，头都气大了。李书记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他一向信用、器重的阳光怎么会把西陵搞成这样？不仅把地委拨下来的两百万一分不剩地“挥霍”了，县里的整个财政都被搞垮了，教师的工资拖欠了三个月，机关干部的工资快半年没发了，县里的正常办公难以为继，更重要的是李书记还收到了几封厚厚的举报信，目标全是对准阳光的。再让阳光这么搞下去这个县就完蛋了，李书记觉得。
李书记叫县委办的人立即把阳光叫回来，他在县委等他。
整整等了半天阳光才回来。
怎么？不想见我还是怕见到我？李书记问。
刚好相反，我做梦都盼见到您，阳光说。
别把我当三岁小孩，说吧，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李书记强忍心中的怒火，想让阳光自己说。
阳光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迟早要向您汇报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的，只是还没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没及时请示没及时汇报没征得您和地委的同意就冒昧地做了，我知道这是组织原则所不能原谅的。所以在我向您和地委汇报之前我必须先交出我的检讨和我的报告。阳光边说边交出了两份材料。
李书记接过阳光递过的两份材料随意浏览了一下，看到阳光的那份辞职报告脸色立即就沉了下来，说想拿辞职来要挟我？别忘了，还有很多人盯着你这个位置。
阳光说我知道，我不是一时冲动，走到这一步我没有别的选择，您不妨先听我把话说完再来处理我。
李书记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耐心地听阳光“交代”。
阳光把放弃枸杞计划的打算说了，把挪用两百万去捉天牛的事说了，把为了筹措收购天牛的资金不幸拖垮县财政的事也说了，一切该说的都说了，说得李书记眼红脖子粗，几次都要发作几次都要打断阳光的“交代”又几次都忍下了，非常有耐心地让阳光把话说完，然后才质问阳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轻易放弃枸杞计划？为什么随意动用专款？为什么随意地更改县委的决定？为什么对地委行署的决定置若罔闻？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商量？为什么不及时汇报？为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什么还要搞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是谁给了你的权利？是谁批准你这个资格？
……
一百个为什么，没有一个阳光能找到充足的理由，从一开始他的决定就不符合上面的精神，就违背了领导的意志，就是一意孤行，阳奉阴违，专横跋扈 ！
不能不说了，原本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再把农科院的实验报告交给老书记的，慢慢来做老书记的工作，使他明白和相信西陵这个地方并不适应种枸杞，放弃枸杞的发展计划是最明智的选择；也使他相信除了西陵最原始的天牛根治方法再找不到任何有效的方法，挪用两百万的专款甚至搞跨了财政是无奈之举，也是情有可原，阳光会要告诉他一切，可他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寄希望于明珠，满以为明珠的文章在报纸一发就会出现转机，可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全都是空想，老书记突然杀到西陵，让他猝不及防，一切都乱了方寸。最后一张牌就是农科院的实验报告，是最残酷也是最有效的炮弹，老书记逼得这么紧了，阳光已经没有一点退路。他知道这对老书记会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也知道老书记患心脏病，经受不了大的打击，可没办法，他不能不告诉他他所想的和所做的一切，阳光最终还是决定把那份实验报告交给李书记。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李书记说。
您还是先看看这个吧，也许它能说明点什么，阳光说。
李书记也就不多说什么，随意看了看那份报告，过了一阵，他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就严肃起来，说：“什么？西陵不宜种枸杞？可能吗？”
阳光说：“这是真的，老书记。”
李书记又气又恼，情绪难以控制，用颤抖的声音在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阳光说：“您别激动，书记，这是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