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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尘[梁凤仪]-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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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才发觉真的已饥肠辘辘,两人三扒两拨,把满如小山的两碗饭吃掉。

  整个人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小房子四面都是墙,只有小小的一个四方窗口,根本无法可以逃走。

  慕天和竞之紧紧地坐贴对方,拉着手,等待黎明。

  过了好一会。

  矮胖子再推门进来,说:

  “庄竞之,你那师姐答应拿赎钱来了,有什么信物没有?等会拿出来,让她确认你是她那老师的女儿!她才肯交钱赎人1”

  “有,有。见到了师姐,我就交给她!”

  “臭丫头,有胆跟老子刁难,不怕你双手不拿出来放到大爷跟前去!若把你俩交到警方手上,押回上面去,坐水监就坐得你下半身泡肿,生脓而死,准够你受的。”

  听得慕天与竞之打冷战。

  门再关起来时,竞之脱下了内衣,把那封父亲的亲笔信从胶袋里取出来。

  信还是完整的,连墨迹都没有化开。

  竞之交给幕天:

  “暂时由你保管着,等下那矮胖子向我们要信物,你就拿主意吧!”

  慕天点点头,把信放在裤袋里。

  足足过了一整天,仍无消息。

  竞之与慕天担心至极。

  “慕天,水监牢是真那么可怕的一回事?”

  慕天叹一口气,点点头:

  “听说是。”

  人监禁在黯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经够惨,还要把下半身浸在污脏的死水之中,锁上脚镣。很多囚犯就是下半身发烂发臭,整个人活生生地给折磨成一滩烂肉而死。

  竞之想,怎么父亲鼓励他们逃生时没有想到这样的酷刑?他当然是知道的,其实任何人都会知道。

  可是,还是有人不怕冒险,认为值得冒险,为什么呢?

  慕天明白,是因为香港是天堂。

  他咬紧了牙关等下去。

  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杨慕天突然地信心十足。

  这几年,他已多次地徘徊于绝望与死亡边缘,险死还生了。

  身旁这小竞之,肯定是他的福星。

  常言有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言不会差到哪儿去。

  那小窗传送着日出日落的讯息,外头又已是黑墨墨的一片。

  竞之把头枕在慕天的肩膊上,一副娇慵无奈。

  慕天看她一眼,如果心情与环境许可,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又有人推门进来。

  是道友九,给杨慕天一个眼色,侧一侧头,示意他走过去。

  竞之紧紧地跟在慕天后头,却给道友九拦住了:

  “只他一个!”

  “为什么?”

  “你是不是又要吃耳光了?给我好好地坐回房去!少啰嗦!”

  才说完这话,想不到这瘦削得皮包骨似的道友九竟也力大如牛,趁竞之不提防,把她推跌在地上,顺手就把门关上。

  慕天被拉出去,他不住回头,听见竞之在捶着房门,拚命尖叫。

  “你们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为你好啦!”

  道友九一直半拉半扯地把杨慕天带到开头囚禁庄竞之的那间房内。




六'梁凤仪'


  其实,两间房间都是一般幽黯,家具极其简单,只有一只细小的窗,透进外间的风和光线,面积是这一间略大一点点而已。  

  矮胖子坐在一张烂掉了椅背的藤椅上等他进来。

  “坐吧!”  

  慕天不想坐,给道友九朝他肩膊一压,也只得坐在矮胖子跟前的木凳上去。

  “你姓杨,是不是?”

  杨慕天点点头。

  “你跟小女孩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未婚妻!”杨慕天觉得这个身份至为适合,也非常清楚地解释了二人实际上的关系。

  “老弟,大丈夫何患无妻呢?”那道友九拍拍杨慕天肩膊说。

  杨慕天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不安。

  矮胖子略略冲前,跟他面对面,说:

  “你要生呢?还是要死?”

  杨慕天战战兢兢地望住矮胖子,两只手按在自己坐的那张小凳子上,做了个准备要随时站起来,夺门而出,发足狂奔的姿势。 

  “你当然是要生的,且要生活得更好!告诉你,这地头大把世界,只要你够胆色够狠够劲,三两个回合,闲闲地就赢一条街,那时,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准有十万九千七个比房间里那个女子棒十倍的娃娃,要认你小哥儿做未婚夫婿!”矮胖子郑重地说:“只要你能重出生天便可以了!”

  “那么,你放我!”杨慕天叫。

  “我放你,我这就放你了,但只放你一个!”

  “为什么?竞之呢?”

  “因为那位顾春凝只筹得一万元,那是一个人的价钱,故此,你们之间只能放一个。”矮胖子说。

  “求求你,两个都放,我们再把钱筹给你,顾师姊在美国有亲人,只是没想到要用钱,未及通知她父亲而已。”

  “你少说废话。我们放了你们,再收钱,笑话不笑话了!你要走一个人走,你错过这个机会,别后悔。”

  道友九顿一顿,然后放软了油喉,道:

  “小朋友,你想清楚了,所谓留得青山在啦,哪怕没柴烧!这儿也没有你同归于尽的份儿。反正你那小妹妹不愁没有人肯拿钱赎她,到时为兔碍手碍脚,只消打九九九了!”

  杨慕天惶恐地问:

  “什么九九九?”

  “哈哈哈,那就是本地警察局的电话,很容易记,是不是?”

  矮胖子的目光凌厉,像头鹰般盯着他的猎物,杨慕天连连冷战。

  “姓杨的,很简单的一回事,你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等下姓顾的来支付赎金,我们把你交给她,让她带你出市区,豪华房车与服装,一切都已备办妥当。我们盗亦有道,收人家一万元,也不是自白地整数袋袋平安的。一入了市区,你就重见天日了。她问起师妹,我们就说她在上岸后,不久就气绝身亡了。这其实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其二呢?”

  矮胖子阴恻恻地笑。

  那道友九就接腔,又卖弄油喉,提高嗓门嚷:

  “天堂有路呢,你不走,地狱无门啊,你偏闯进来!”

  “是生是死,你想清楚!我们反转头来送走了你的未婚妻,就立即把你交给警察。”

  “请让竞之出去想办法,她会筹到钱来救我!”慕天哀求。

  “你倒天真!她出去了,带回来的不是钱,而是警察,我们岂非束手就擒?你爽快点,现今只有十多分钟,你可以好好考虑!要充好汉,不妨把机会让给你的未婚妻,自己现今就跑出屋外去,这对开的公路,包保你走不到十分钟就会发现一个巡警站岗,你好好地想清楚!”

  矮胖子站起来,示意道友九跟他出去,门随即在他们身后关上。

  杨慕天呆住了。

  要他在这短短时光之中决定一件生与死,报恩抑或负义的人生大事是沉重至极的负担。

  他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人生的坎坷与灾难,唉!究竟几时方可休止?

  好好的一个富裕家庭,旦夕即散,父死母亡,自己流离失所。一班分明是流氓地痞却都翻了身,在街上大摇大摆,作威作福,他呢?自幼聪明勤学,敦晶励行,却落得如此收场。

  不错,是庄竞之一手挽救他、扶植他,才有今日。

  然,今日又如何?要报庄竞之的救命之恩的话,眼前就是一个机会。只怕让庄竞之重出生天的代价,就是自己万劫不复的下场。

  一想到了在乡间耳闻目见的种种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惩罚,杨慕天就惊得浑身冷汗。

  体内的残存食物,像要呕吐出来似的,那种感觉难受得像拚命刺激他的思维,叫他清醒,叫他冷静。

  杨慕天鄙夷地想,与其知道有如此凄惶的今日,倒不如不让庄竞之挽救,干脆早早死掉了还要舒服。不论是被蛇咬倒,毒发身亡,抑或是偷渡时溺毙,再辛苦也不过是顾盼间事,怎比锁着押回上头去,长年累月地受肉体与精神折磨蹂躏,更加恐怖!

  这种回报是不公平的。

  杨慕天开始为自己找到借口了。

  他想,反正是他平安出去了,就可以想办法再营救竞之。这才是一条两全其美的求生之道。

  这两个无赖,当然的只愿意拘押个女的,总比较容易应付。自己也不必跟他们交涉理论,将计就计,再行打算。

  不能有功亏一篑这回事。

  庄竞之素来是他的福星,借助她让自己重出生天,不正是竞之最求之不得的吗?

  再退一步想,竞之是个女的,万一真要送回去受批判,一定还不及自己所受的重。

  正思考之际,房门推开了。

  道友九把一袭西装放在床上,命令说:

  “穿上它,再把这几条街名念熟,记住,你住窝打老道的,还有你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书,是大学生,大学就在新界沙田,知道吗?记牢那些街名人名才好!”

  杨慕天穿好了西装便服,结好领带,那道友九竟把一位妙龄少女带到房内,给杨慕天剪头发。

  少女,一边替他梳理头发,一边说:

  “等会你的亲戚来了,我就会跟你一同坐车出市区,如果有警察截停我们的车子,查问你,你就说念中文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我是你的同学,叫阮小云,也念中文系,这是你的图书证。”

  杨慕天接过,没有贴照片的,只写上名字。

  他们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种图书证都捞得到手。

  少女看杨慕天的眼光是怪异的。

  杨慕天能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到了这最后关头,只除了自己的安全,其他人等,就连庄竞之在内,也不再重要了。

  他才理好了头发,矮胖子便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穿一袭旗袍,很整齐光洁,见到了杨慕天,脸上抹过一阵喜悦,问:“你就是杨慕天吗?我是顾春凝。”

  慕天点点头。

  “竞之呢?”顾春凝问。

  在场人都有一点紧张,只听到慕天答:

  “她死了,我把她背着上岸后发觉她早已气绝身亡。”

  慕天说这话时微微低着头,视线往地上望。

  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只是,听得出来,声音是空洞的、悲伤岣、无可奈何的。

  顾春凝轻呼一声。

  还未想到要跟杨慕天拿什么证物,杨慕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庄世华给女学生写的亲笔信。

  顾春凝慌忙拆阅,一见老师字迹,就满眼含泪。读完了信,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慕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记着你的身份。”

  开了大门,走出去。

  杨慕天先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这是他自清醒以来,第一眼看到这个自由世界。

  四周仍然黑暗,只远处有几间平房,透出灯光。

  一辆平治牌黑色汽车早已停泊好,他们三个人坐到后厢去。

  上车前,杨慕天看见顾春凝把一大叠钞票交给矮胖子。

  司机开动马达,迅速驶离小径,开上公路,绝尘而去。

  才走了几分钟,前面就有警察站岗,汽车要慢驶。

  有巡警走过来,示意后座的人放下车窗。警察用手电筒照进车内,在各人面上仔细地看,电筒的光云,逼留在杨慕天的面上,问,  

  “你是干什么的?”

  慕天机灵至极,一脸从容地用英语作答,

  “STUDENT。”

  警察再照向坐在慕天身边的阮小云。

  小云向他甜笑一下。也没问什么,警察扬扬手,示意汽车开走。

  阮小云睁大眼望一望杨慕天,不禁说:

  “聪明!”

  汽车平安地直出市区,在天星码头,停了下来.

  阮小云对杨慕天与顾春凝说,

  “你们下车吧,我们的职责完成了。”

  那司机回转头来,再度叮嘱,

  “别再增添我们的麻烦,吃这一口饭的不只两个人,你们若然暗地里报警,对谁都没好处,我们反正知道你们的地址。”

  尖沙咀是不夜天。

  杨慕天踏足香港,一下子就感触了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气氛。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杨慕天的眼前闪动,像一撮一撮的宝石,引诱着他,叫他伸手过去,抢过来,就可以代代平安,荣华富贵了。

  顾春凝怕杨慕天肚饿,把他带上了一间颇辉煌的酒家去,叫了几个好菜,果然见到杨摹天狼吞虎咽,只两三下功夫就吃得精光。

  顾春疑心里想,在上头生活的人真惨。日积月累的慌张、疲倦、饥馑、困扰,在重见天日的一刹那全部抖出来,毫无遮掩地尽情发泄,并不觉得难为情,只要从速跃离重重苦难就好。

  叫顾春凝怎么不叹息呢?眼前的这个杨慕天,跟自己那小师妹庄竞之分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携手逃出铁幕,满以为可以再生为人,谁知劫后余生,只得一个。他应该是伤心欲绝的,然,年纪轻轻就已学晓了把沉痛束之高阁,脚踏实地做人了。

  顾春凝固然是个仁厚心肠的女人,否则不会把多年师恩都记挂在心上,又总是怀抱着善意,以同情的眼光与宽宏的角度去看周围的人事。她怎么会想得到杨幕天的狠心与凉薄?

  同时,顾春凝也实在怜己怜人,自己不也是新寡文君,一样要孤伶伶、硬挺挺地站在火毒的大太阳底下,继续找生活。这城内的人看似是自由身,其实个个像着了魔似的,都身不由己地去不停操作,你争我夺,才得以生存。谁个稍为软弱,稍多一点依赖,立时间就要备受淘汰,遭遇之凄惨,亦不足为外人道。

  她,以一个女流之辈,嫁给了陈庭钧之后,原本夫妻俩安份守己,把持着一家凉茶铺的小生意,也有口安乐茶饭的。就是庭钧一去世,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自己少出一点力气,也撑不到今时今日,必被漩涡卷进去了。

  将心比己,她自以为杨慕天也是同道中人,因此益发添了亲切。

  “慕天,我不是故意地惹你伤心,只是竞之是几时去世的呢?昨几个晚上,我接了电话,还嘱咐我筹两个人的钱。身边实在没有这个数,若不是求了邻居经纪行的四叔相助,就连赎你的钱也筹不全。到今夜,他们跟我联络,我说只能筹到一万元,便又告诉我反正也只得一人可赎了。竞之是如何去世的?”

  杨慕天心里发抖,说谎的人必须要练就圆谎的本领,否则早晚要出事。 

  “抱她上岸时,已经气若游丝。我们在下水前,躲在树林里,竞之曾被蛇咬伤,时间紧迫,我们不得不下水,一路上,我背着她游泳,直至登上香港,实在力竭昏迷,才被蛇头捡了个大便宜。竞之危在旦夕,我们都想你快快筹到钱来赎,好送她到医院求治,谁知延至昨天傍晚就去世了!”

  “尸呢?”

  “他们仍掉回海里去了。”

  顾春凝眼睛湿濡。

  杨慕天吁了长长的一口气。

  自此他领悟到两条处世之道。其一是遇事首要镇静,一旦慌张,脑筋转不过来,更无办法可想,自然露出马脚。

  其二呢,可运用的故事与资料,其实俯拾皆是。只要转换时空或人物,自能言之凿凿,引人入胜,这根本就是个似是而非,虚实交错的世界。

  这第二条道理,直至今天今时,杨慕天仍运用到日常琐事上,以增加生活情趣。他在本城各财阀之中,是出名有幽默感的,所讲的笑话,异常出色。

  他尤其擅长将一些书上看来或在应酬场合听来的笑话改装,换上众所周知的公众人物,配合一些热识的环境背景,益发使故事生动有趣,又平添亲切感。

  因而市面上流行的有关著名财阀的传言,其实甚多是拜杨慕天所赐。

  就前一阵子,在那个香港富豪世家每周午餐例会上,各人都问,怎么地产王老金没有来出席了?杨慕天就非常轻松地说:

  “老金去了西班牙!”

  去西班牙干什么呢?

  杨慕天七情上面,非常认真地解释说:

  “老金八年前到西班牙去,上一间叫优谷的著名餐馆,还是我们本城饮食界巨子霍九叔给他介绍的,说那餐馆有一道菜,非同小可,壮阳保肾。于是,老金便寻上门去,果见邻桌客人兴高采烈地等上那道名菜。侍役隆而重之地捧上莱来,打开银盆,哗!”

  名富豪忙问,

  “是什么来的??

  杨慕天慢条斯理地答,

  “新鲜热棘,火红火绿的两个大大的蛮牛睾丸,吃得那客人面红耳赤,热血沸腾,看得我们老金金睛火眼,垂涎三尺,一于要依样画葫芦。

  “谁知那优谷餐厅的领班告诉老金,名菜必须预订一年。老金心想,一年就一年吧,这补晶,实在好,以形补形,直接了当。就来西斑牙一趟跟到瑞士去打羊胎素,一样方便。当下便订了名莱。”

  财阀听得津津有味,问,

  “老金这就年年上道,那岂非很了不得!”

  杨慕天一摊手,说,

  “轮不到他不去呀,翌年他出现在西班牙的优谷餐厅时,银盆一揭开,货不对板!”

  “怎么?”众人紧张地问。

  “菜式的尺寸小了几号,老金当场质问领班,人家就给他解释说,

  “金先生,不是每年斗牛都是那只牛赢的,没办法!功力减半,也只得委屈你了,明年请早!”

  “于是老金年年上道,赌他的运气!”

  众巨擘哈哈大笑,一顿午餐就总是在这种言不及义的轻松气氛下用毕。

  老实说,一天到晚地在大上大落、风起云涌的商场中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精神异常紧张,富豪们难得有这种纯友情交流,畅所欲言的聚会。

  这之后,财阀们在其他场合碰上了地产王老金,急急问他:

  “今年人牛大战,谁胜谁负了?”

  或者一手搭在老金肩膊上,细声讲大声笑:

  “怎么,今年到西班牙去的运气比去年好吧?”

  连那本城的饮食巨子霍九叔,都被老朋友追问:

  “马德里是不是真有这间餐厅?”

  一干人等其实都明明知道是个笑话而已,惟其难得有人提供亲切笑料,增加了不知多少生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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