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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梁斌)-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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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满屋子沉寂,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想起运涛。他们都和运涛一块待过,都知道他的人品行事儿。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一生,止不住浑身热烘烘地难过起来。
  大贵自小里跟着朱老忠受苦惯了,在军队上当新兵,操课更紧。虽然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还没有、也不敢想到娶媳妇的事。有时他和姑娘们走个碰头,也只是把下巴朝天,或是扭着头走过去。因为日子过得急窄,他好象不愿看到红的花、绿的叶,不敢看见少女们摇摆的身姿,花朵一样的脸庞,闪光的眼瞳。他象是埋在土里过日子,今天一提到春兰的事,他的心再也在土里埋不住了。象二月里第一声春雷,轰隆隆地敲击着他的胸膛。浑身脉搏跳动不安,象在呼唤:“你起来吧!别再沉睡了!”
  那天晚上,大贵把脑袋搁在枕上,翻来复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临走的时候,还对运涛说过:“……希望我回来能见到你!”可是他回来了,运涛却住了监狱,朋友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想起运涛,又想起春兰。她的命运有多么不好!为了想念运涛,他想应该替春兰把这只猪找到。要是找不到,他们怎么过得去年呢?春兰心上不知多么难过。他越想心上越是烦躁起来,听得人们都睡着,他又穿上衣服,开门走出来,再轻轻把门关上。
  刚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出了大门,向南一拐,通过大柳树林子,上了千里堤,月亮从云彩缝里闪出光来。辉煌的光带,象雨注在喷洒,照得雪地上明亮亮的。他想为了这只猪,围村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这河滩上还没有去找。他又踏看雪走下堤岸,沿着堤根走了一截路,再向南去,走在铺着雪的河滩上。河滩上的雪,被大风旋绞得一坨一坨的。有的地方,光光的没有一点雪,有的地方,雪却堆得很高很高。大贵踏上去,一下子就陷进大腿深,他又使劲拔出腿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上热了,出起汗来。在河滩上站了一刻,月亮照得象白昼一样。他觉得累了,掏出小烟袋,划个火抽着烟,这时他的脑子里,又想起运涛和春兰。
  抽完那袋烟,刚站起来,想走到冰上去。看见一个黑东西,踏着河坡和冰河连接的地方走过来。象是一只狼,可是走得很慢,又象是一只狗。他蹲下去,想等这狗走过来的时候,吓它一下。那家伙走近了,嘴里直哼哼,拱着雪咂着嘴吃东西,是一只猪。他身上猛地颤抖了一下,想:“一定是春兰家那只猪。”他拍了一下胸脯,高兴起来,喜得心上直跳。等那只猪走近了,他猛地纵起身来,抽冷子一个箭步赶过去。那只猪一见有人扑它,瞪起红眼睛盯着,支绷起耳朵,翘起尾巴,张开嘴,露出大长牙,哺呵哺地一动也不动。大贵看它的样子,怕它跑掉,也不敢立时下手。慢慢向前蹭了一步,那只猪四条腿向前一窜,一下子碰得大贵趔趄了一下子,跌在地上。大贵伸开两条腿向上一拧,一个鲤鱼打挺,啪地戳起身子来就赶。
  自从闹起反割头税运动,人们为了避猪税,把猪藏在囤圈里,或是柴禾棚子里。可是猪是活的,它会在黑夜里跑掉,因此雪地上跑着不少没有主的猪。这只猪自从离开老驴头,饿久了,也瘦了,身腰灵便了,跑跳起来象只狗。猪在头里跑,大贵在后头追。这只猪也许被别人追过了,有了经验,一碰上雪垄,后腿一弹就窜过去,大贵得在深雪里踏好几步,可是它始终也拉不下大贵五步远。
  大贵和这只猪,在河滩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竞赛了吃顿饭的工夫。大贵喘起气来,累得支持不住了。憋了一股劲,窜了几步,向前抓了一把,又抓滑了。又挥起胳膊紧捞了一把,又抓滑了,只捞住一条猪尾巴,那只猪吱吱叫起来。大贵伸手攥住猪的后腿,那猪用力一蹬踧,象要腾空飞跃。大贵向前一蹴,到了一片冰地,叉开腿把猪抡起来,啪呀啪地,在地上摔了两过子,摔得那猪再也不蹬踧了。大贵伸手在猪脖子底下一摸,带着刀口,正是春兰家那只猪。心里不由得笑起来,高兴极了,想:猪找到了,春兰他们可以过个安生年了!
  大贵喘着气歇了一下,把猪扛在脊梁上,走了回来,到春兰家门前,敲了两下门,心上还突突直跳。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叫门的声音并不大,就听得春兰家屋门一响,春兰踏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来。到了门前,问:“是谁敲门?”大贵说:“是我。”春兰一听,象是大贵,憨声憨气的,就待住手不开门。焦急地问了一声:“是谁?大贵?”春兰不知说什么好,她害起怕来,心上颤栗说:“深更半夜,你来干什么?”
  大贵说:“你开门吧!”
  春兰说:“不能,说不明白不能开门!”
  大贵说:“你开开门就知道了。”
  春兰说:“不,不能……叫街坊四邻知道了,多么不好!”
  后头这句话,只说了一半,没有说出口来。
  大贵一下子笑出来,说:“春兰!我给你找到那只猪了。”
  春兰一听,啪啦地把门开开,说:“嘿嘿!这才过意不去哩!”
  大贵伸开膀子,要把猪递给她。春兰一试,实在沉重,直压得弯下腰抬不起来,着急地说:“不行!不行!”大贵把猪扔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说:“你搬回去吧。”
  春兰笑了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给俺搬进屋来吧!”
  大贵挪动脚步说:“不,这黑更半夜的……”他说着,扭头就向回走。春兰走上去拽住他,说:“俺爹娘老了,搬也搬不动,这有百八十斤。”
  大贵待了一会,说:“好!”伸手又把猪扛在肩上,通通地走进屋子去。
  春兰先进屋,点了个灯亮儿,说:“爹!大贵给咱把猪找到了!”
  老驴头怔了一下,说:“什么?”他从被窝筒里伸出毛毵毵的脑袋,看见大贵扛进猪来,放在柜橱上,张开胡子嘴,呵呵地笑着。
  春兰娘问:“是大贵?”
  老驴头说:“活该咱不破财,这才叫人不落意哩!”急忙穿上棉袄,转过身来对大贵说:“咱也赞成你们这个反割头税了!”
  大贵说:“当然要反他们,房税地捐拿够了,又要割头税。
  他们吃肉,就不叫咱喝点肉汤!”
  老驴头说:“那我可知道,就说冯老兰吧,他一天吃一顿饺子,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油。”
  大贵说:“天晚了,你们安歇吧!”他迈开大步走出来,老驴头说:“春兰!忙送你大哥。”春兰送大贵走到门口,才说搬动两扇门关上,又探出身来说:“你慢走?俺就不谢谢你啦!”
  大贵回头笑了笑,说:“谢什么,咱又不是外人。”
  春兰笑吟吟地说:“那倒是真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看见前边墙根底下,黑糊糊地站着一个人。又问:“大贵!你看那是个人?”
  大贵趋着眼睛看了看,说:“许是个人。”又回过头来说:
  “春兰!你回去吧!”
  春兰说:“天道黑,你慢走!”
  大贵说:“好说,谢谢你!”
  
33
  朱大贵顺着那条小街往家走,走到街口,那个黑影又不见了。天晚了,风声在大柳树林子里响起来。走到自己门口,才说开门,里面有人开门出来,是朱老星。
  大贵问:“天晚了,你来干什么?”
  朱老星说:“夜晚睡不着觉,我想咱光这么闹,也不知道西头的有什么动静没有,别不声不响地告咱一状,我来跟你爹说了说。”
  大贵说:“不要紧,他抓住咱什么把柄了?”
  朱老星说:“嘿!他是刀笔,心里一琢磨就是个词儿。”
  大贵说:“哪!他能见得天了?”
  朱老星呲出牙笑了笑,说:“不得不防备,是不?”
  大贵说:“是呀!睡觉吧,天晚了。”
  朱老星离开大贵,走到栅栏门口,影影绰绰地觉得身子后头有个人影。推开栅栏进去,又回转身把栅栏锁上。一返身时,觉得有个黑影儿跟着他。回身向左看看,看不到。又向右看了看,也看不到。看不到嘛,又象有个黑影儿跟着。立在屋门口,抬起头来想了想:多少年来,心上总是不静,觉得身子后头老是有个黑影跟着,也就不多疑了。返回身想上茅厕里去,发现身子后头果然有个人影,贴着他的身子站着。
  朱老星一时心急,回身一抓,没有抓住。他还不肯放过,攥起拳头,瞪开眼睛盯着,一步一步撵过去。那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不提防后脑壳一下子碰在茅厕墙上,咕咚地一声响。朱老星一步跨过去,抓住那人的领口,拉到眼前一看,那人麻沙着嗓子哈哈笑了,是李德才。
  朱老星心上还在蹦,问:“你想干什么?”
  李德才说:“我找你,找来找去找不到,料着你在朱老忠家里,我在门口上等着来。”他弯着腰,不住的哈喽哈喽地喘着气。他年幼的时候,得过风湿病,罗锅了腰,一到冬季就发起喘来。
  朱老星问:“黑更半夜,你找我干什么?”
  李德才说:“看你说的!吃了人家粮食,花了人家钱,趴在人家帐上,你忘得了,人家忘得了?”
  朱老星听话里有话,说:“外边冷屋里说话。”
  两个人走到小屋里,老婆孩子们正在睡着。朱老星打个火抽着烟,问:“我什么时候,吃了谁家的粮食,花了谁家的钱?你是来要帐?”
  李德才说:“哪!当然是,你忘了,人家可忘不了!”
  朱老星抬起头来,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来。他摇晃摇晃脑袋,说:“忘了。”
  李德才轻轻冷笑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用烟袋指着庆儿和巧姑说:“这是什么?”
  朱老星说:“我的孩子呀!”
  李德才又问:“这是从那儿来的?”
  朱老星说:“是我孩子他娘养活的。”
  李德才又指着庆儿娘,说:“这是那儿来的?”
  朱老星说:“我花钱娶来的。”
  说到这里,李德才又麻沙着嗓子哈哈大笑,说:“这不就得了吗?你娶媳妇的钱是那儿来的?”
  李德才这么一说,朱老星才想起来,十几年以前,他娶庆儿他娘的时候,借过冯老兰一口袋小麦、五块钱。他说:“啊!倒是有这么回子事。可是多少年来,我断不了在他院里拾拾掇掇的,也没要过他的工钱。我娶孩子他娘的时候,在冯家大院拿了一口袋小麦、五块钱。老头说:‘你缺着了拿去吧!这点东西,你也就别还我了。’”
  李德才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他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大的施舍?”
  李德才一说,朱老星也就想过这个理来。他说:“那可怎么办呢?我误会住这个理了。要不,有这么两个五块钱,两口袋小麦,我也早就还清了他了。”
  李德才说:“还他吧!他立时巴刻跟你要,今日格晚上叫我找了你大半夜。”
  朱老星说:“当下我没有。”
  李德才问:“你没有怎么办?”
  朱老星撅起嘴来,唔唔哝哝地说:“我知道怎么办?”
  李德才说:“看你说的?这是人家跟你要帐,你倒问起我来了。”随后,李德才又唠唠叨叨地说:“也该咱倒霉,谁叫咱管这个闲事来?管闲事落闲事,你若还不了人家,就跟我去一趟,当面跟老头儿说说,也算给我摘了这个套儿。”
  朱老星说:“去呗!说什么咱也还不上他,这年头儿,人吃的还没有,哪有钱还帐?”
  李德才说:“咱就去?”
  朱老星说:“走!”
  两个人才说迈动脚步走出来,庆儿他娘从被窝筒里伸出脑袋来,头发蓬松地问朱老星:“你去干什么?”
  朱老星说:“我去见冯老兰。”
  庆儿他娘说:“甭去!那里有那么宗子事?陈谷烂芝麻的,又来找后翻帐儿!要命有命,要钱没钱!”
  李德才一听,弯下腰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你怎么这么说?”
  庆儿他娘披上棉袄,咕咚地坐起来,朱老星说:“算了,黑更半夜,你起来干吗?”
  庆儿他娘说:“你等一等再去,冯家大院里有黑屋子、木狗子,私立刑房,要夹就夹,要打就打。”
  李德才说:“你说的!那是对外村的,对咱乡亲当块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那么歹毒?有我一面承当。”
  庆儿他娘说:“我可先说给你,穷秀才!你们要是捅俺一手指头,管叫你们闺女小子折斤斗儿。”
  李德才笑着说:“没有的事,当面一说就完事了!”
  说着话,两个人走出来。北风刮得很紧,街道又黑,两个人一出门,放开脚步走到西锁井。到了冯家大院梢门口上,那个古式门楼,阴森得怕人。叫开门走进去,朱老星一进高房大屋,深宅深院,头发根一机灵就竖起来。三层大院没有一点光亮,只冯老兰的屋子里还亮着。
  走到窗台根底下,朱老星立住,李德才说:“我把朱老星叫来了。”
  冯老兰说:“你把他带进来!”
  李德才和朱老星走上高台阶,走进那黑暗的屋子。进了屋也不叫他们坐下,就在地上站着。冯老兰戴上老花眼镜,正看着帐簿,把眼镜对在帐簿上看了老半天,才问:“朱老星,你给我送了钱来了?”
  朱老星到这个节眼儿上,又后悔了,他不应该认这笔陈帐。说:“没,我记不得欠你什么钱!”
  冯老兰说:“你记不得不行,有帐管着。”
  李德才也说:“是呀,帐上不在嘛,没说的。帐上在着……”
  朱老星说:“就说那一口袋麦子、五块钱吧,那是十几年以前……”
  冯老兰不等说完,挥了一下手,说:“是呀!十几年以前,就是二十几年以前,芝麻烂得了,糠烂得了,这帐还能烂了?”
  朱老星一时急躁,说:“当时你已经放了响炮啊!你说,‘这么一丁点东西,你拿去吧,也别还我了!’有你一句话,这些年来,我也没搁在心上。再说多少年来,俺给你大院里拾拾掇掇,没要过工钱呀!”
  冯老兰问:“多少?拿帐来!”
  朱老星说:“我没帐。”
  李德才走上一步,拍着屁股说:“对呀!你没帐可瞎咧咧?”
  冯老兰说:“是呀!多少年来,我也没打算跟你要过,这咱你变了心了,我才跟你要。”
  朱老星一听,整个头上、脸上红涨起来,气得头发根里都憋红了。口口吃吃地问:“我,我,我变了什么心?”
  冯老兰说:“你和朱老明、伍老拔他们,跟我打了三场官司。今年我包了咱县的割头税,乡亲当块儿,你们不帮忙,又要反起我来。甭说是五块钱,一口袋小麦,就是一块钱,一颗麦子粒儿,狼叼来的岂肯喂狗?”
  朱老星当时下无话可说,心里想:“咱就是没留这个心眼儿,他欠咱的咱没帐,咱欠他的他有帐。这可有什么办法?”他说:“你叫俺穷人们替你摊的兵款,比这五块钱、一口袋小麦还多得多!”
  冯老兰把手在桌上一拍说:“甭说不好听的,你还钱吧!”
  朱老星说:“咱几辈子都是老实人……你算算吧,算清了我还你。”
  冯老兰拿起算盘,说:“咱也甭细算了,让着你点吧!”他念着:“五块钱,三年本利相停,不用利滚利儿,十几年也到一百块钱。这一口袋麦子,按怎么算?”
  朱老星一听就急了,口吃得说不上话来。他说:“你,你,你这么算不行!”
  冯老兰把笔管在桌子上一戳,把眼一瞪说:“怎么算?你红嘴白牙儿,吃了我的算拉倒?”
  黑屋子里升着煤火,热得厉害。朱老星一时急躁,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一股劲出汗,汗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一想到这笔钱拿不出来,浑身打起哆嗦,抖颤圆了。说:“你容我一个时候吧,我还你。你要是脚底下刨钱,我没有!”
  冯老兰提高了嗓门,说:“你没有不行!”
  李德才说:“杀人的偿命,欠帐的还钱!这是上了古书的,你为什么不还?”
  朱老星嘴唇打着哆嗦,说:“估了我的家,我也还不起!”李德才拿眼瞪着朱老星,点着下巴说:“你还不起不行!”
  冯老兰说:“你还反我的割头税不?”
  朱老星说:“这个不能一块说,棉花、线,是两市。”
  冯老兰说:“你说是两市,我偏说是一回事。伍老拔还欠我一笔老帐!”说着,他拿出一大串钥匙,开了大橱子,拿出几本帐簿。每本都有半尺厚,蓝粗布面,上头贴着红签。他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说:“那年滹沱河决口,河道往南一滚,他们在河南的宅子滚到河底里。两年,他借了我二斗荞麦种籽,后来他的宅子又滚到河堤上。他脱坯盖房没有饭吃,使了我十五吊钱的帐,年年要年年不给我。还和我打官司,反抗我的割头税!”
  朱老星撅起大厚嘴唇,嘟嘟哝哝地说:“反欢了,还得反哩!”
  李德才瞪了朱老星一眼,说:“净是你们这些刺儿头。人家包税,碍着你们蛋疼?走吧,今天晚了,明儿再说。”
  冯老兰说:“回到家去,躺在炕上,摸着心窝想想吧!”
  两个人走出那座黑屋子,屋里太热,一出门可冷起来,皮肤一紧,浑身毫毛都乍起来,刺痒得难忍。出了梢门,李德才说:“你走吧,我还有点事。”就又退回来,走回冯老兰的屋子里,他还没睡觉。李德才说:“我可碰上个新闻儿。”
  冯老兰问:“什么新闻?”
  李德才说:“大贵上春兰家去来。”
  冯老兰扬起头,想了老半天,懒洋洋地说:“那妞子,她硬僵筋!一顷地、一挂车,她还不干。不干也好,我还舍不得哩!我辛苦经营,怎么容易弄这一顷地、一挂大车!”
  李德才说:“甭着急,咱慢慢儿磨她。”
  
34
  等李德才出去了,冯老兰把他年轻的老伴叫过来睡觉。别看他年岁大,倒娶了个年轻的太太,还上过中学堂。说是年轻,现在也不年轻了,是续弦。
  他睡在炕上,翻上倒下地睡不着觉。朱老忠、朱老明他们反割头税的事,在他心里成了病疙瘩。一进腊月门,反割头税的声浪,就飘过乡村,飘过田野,飘进冯老兰的耳朵。他听到这个风声,还不相信。他的一生,还没有经验过,在这小小的僻乡村里,会有一种什么力量,能阻止他收取这笔割头税。
  第二天一早,冯老兰在他黑暗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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