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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前的那十多天,景每天傍晚就躲在这里,看湖,看草坪,看湖水里荡幻出
翔绵羊般美丽温顺的眼睛。汀每天傍晚也到湖边来。汀手里捧着英语书,静坐在草
坪上看湖,汀每天都穿着那套荷绿色衣裙,坐在草坪上就像是一张荷叶。景躲在蔗
林里,好多次都想跑出去,走到那片青草地上去,在汀面前跪下。他要告诉汀,那
封卑劣的信是他用左手写的。
“我在星星般遥远的地方注视你,我为你们圣洁的友谊默默祈祷祝福,我为翔
在幽会时下流地拉尿而愤慨!……”景一想到那封颤颤投进邮筒没有署名的信,左
手就颤栗如同触到翔冰冷的尸身。
汀来了,从绿堤上缓缓走下来,褪凉的秋风把绿裙子向后吹拂。汀瘦削了许多。
汀坐在湖边草地上,手里捧着英语书,默默地望着湖水。汀读了一段英语,汀把书
一页一页拆开,折叠成小船,放到湖水里……
湖面上到处飘荡着白色的纸船。
汀走了。景仍站在甘蔗林里。翔知道汀转学了。翔走了,汀也走了。只有景伫
立在初秋的蔗林中。
天地之间有杆秤
孙春平
一
楚哲是个作家,出过几本书,也得过一些奖,在省里算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上
级要求作家深人生活,市里就安排他到管内的一个县当了个副书记。组织部找他谈
话说得很明确,是挂职体验生活,不占干部指标。他就说,我明白,是“副七品员
外郎”。众人就笑,说啥话到了作家嘴巴里,就出花样了。去县里报到那天,他去
跟市委宣传部长辞行。宣传部长和他是高中的同学,在另一个县里干过一任书记,
口碑不错,是有经验的。部长拉着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汽车前,就把嘴巴凑到他
耳边,低声说:“你去县里,一时一刻也别忘了是去挂职,‘不求做好官,只求做
好人’。”车开了,楚哲半天也没想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好人和好官,难道还有
多大的不同吗?
二
楚哲刚到县里时,早上总是自己打开水和打扫房间。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擦完
了,还顺便将走廊也擦上一段,常慌得上班来的秘书干事们忙来抢他手里的拖布。
负责领导人办公室卫生的小勤务员也一再脸红红他说,楚书记,我要挨批评了!后
来,办公室主任纪江委婉他说,楚书记,你忙你的好啦;你要都干了,机关里还留
他们干什么呢?楚哲很不以为然,他心里说,在市文联,哪个不是自己的房间自己
清扫呢,有时要搞卫生大检查,还急得秘书长楼上楼下地乱喊一通呢。文联机关县
团级干部和中高级职称的人可是不少的。当然,从那往后,擦走廊地板的事楚哲就
不干了,可房门内的事他还是在勤务员上班前就搞得清清爽爽了。话传到外面去,
人们就说新来的书记又勤快又随和,没架子,是个好人。市委宣传部长有一次到县
里来,特意到楚哲的办公室看看,也说:“我给你反反馈,对你反映不错,都说好
人难得。”楚哲心里窃笑,原来好人就是这般好当的呀!
一大早饭后,楚哲走上楼梯,见自己房门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初升的太阳
将光线明晃晃从东窗射进来,披着一身光亮的女子忧看得不十分真切。楚哲走过去,
那女子也迟迟疑疑地迎过来,二十多岁的样子,凄凄楚楚的一双眉眼像是含了许多
的优怨和期待,让楚哲蓦地产生一种“又是一个上访者”的判断。
“您是楚书记吗?”
“我是楚哲。”
“我是钢管厂的,想跟您说说……我们厂里的事情。”
“那你去找冯书记,他主管工业。”
“我不是说厂里生产和销售方面的事情,我是说……厂里对我的处理很不公平……
再说,我已经找过他了,他说这事他不管。”
“哦,那你去找邹书记,也是女同志,上访的事由她管。”“她说她也不管。”
“那你就去找找肖书记,他是一把手。”
楚哲以为自己这也就算一推六二五,干净彻底了。有上访者到机关里来,往一
把手处推一般是犯忌的。肖书记曾在常委会上很严肃他说过,如果大事小情都往他
那里推,那还设各位常委干什么呢?可楚哲不太理会这些,自己没有分工,当然也
就没有责任,找来的人总是要推的,不推给一反手也得推给别人。楚哲知道,接待
来访者是件最让人挠脑袋的事,过问了你管不管?想管你有权力吗?不想管你又怎
么不往外推?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开始就往外推,采取完全不介入政策。
楚哲完全没料到这女子会从自己不设防处突然横来一枪,而且柔顺的口气里含
着强硬与锋芒:“楚书记,我知道您是位作家,而且是一位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
我读过您的很多作品。您的作品里所表现出来的为老百姓说话的平民意识,一直让
我很感动,也很钦佩。如果作家的人品不是虚伪的话,我要说的这件事情,在县里
也许只能我您谈了。不然,就是找到省里,找到北京,我心里的这些委屈也一定要
说出来!”
楚哲一时窘住,无言以对了。他打开门,说:“那……,你进来谈吧。”
女子进了屋,就从随身带的一只小挎包里掏出了工作证和身分证,放在茶几上,
说:“我叫吴冬莉,原来是钢管厂财务科的会计。”
“那你现在呢?”
“现在……”吴冬莉犹豫了一下,“现在调我去阀门厂,我还没有去报到。”
“到阀门厂做什么呢?”
“告诉我说也是会计。”
“阀门厂和钢管厂的效益差不多吧,又都是在县城里。”
“我不是计较在哪个单位能挣得多些,也不在乎上班的远近,我要说的是,我
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钢管厂。”
“怎么个不明不白呢?”
“是这样,”吴冬莉说到这里时,已是柳眉倒竖,双目圆瞪,喘息也变得短促
粗重起来,“有一天,快下晚班时,哦,这事也有半个多月了,是上个月的二十六
号,我们厂主管财务的副厂长说是有一笔账目要看一看,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可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嘴里就有些下道,还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以为他可能又是酒
喝多了,就抽身往外走,可他突然抱住我就往沙发上推,还把自己的裤带解开了。
我连踢带蹬的,警告他,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喊人了。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推
开了,进来了好几个人,有厂长,还有我们财务科长,我当时气得趴在沙发上哭,
心想,平日我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家里也是大人孩子热热乎乎的,哪遇
到过这种事?往后还咋在厂里工作……”楚哲长嘘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种桃
色新闻,便不想再听下去,打断对方的话说:“我听明白了。因此就把你调离了钢
管厂,是吗?那位副厂长呢?”
“县工业局说,等待处理,再做安排。”
楚哲点点头:“我看这样处理还算合适的吧。正是你刚才的那句话,不然你继
续留在厂里,难免不被人议论,说咸道淡的总不可。组织上也知你的委屈,所以才
给你调换一个工作环境,对一个女同志,这就算设身处地,很负责任了吧。”
吴冬莉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厂长高贯成刚找我谈时,我也曾这么想,
家里我丈夫也这样劝我,说咱总算没吃什么亏,行了吧。可这些天,我脑子里翻来
覆去想的都是这个事,吃饭不香,睡觉也总作恶梦,思来想去的,我总觉得这里有
阴谋!”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也不要想得大多。”楚哲不想再在这种事上纠缠。
说心里话,起初还存些好奇,写小说的,谁不想多听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呢。可听如
此一说,便连那点好奇也风吹似地散去了,生活中的桃色故事,比这浪漫离奇的不
知还有多少。
“不是我想得大多,楚书记,您想啊,我跟那个副厂长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
平时单独打交道都很少,连句玩笑都不开的,他怎么就会突然有那想法,对我动起
手脚来?厂里比我年轻漂亮会说会笑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耍酒疯他也不该耍
到我头上来?”
“既是酒后无德,还谈何理智嘛。”
“可我却觉得他太理智了!不然,他为啥偏找那么个时间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又为啥他刚动手厂长就带人冲了进来?事情要是太凑巧了,反倒就有鬼了。”
楚哲不由一怔,他不能不说这女子的反诘很有道理,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疑问。他问:“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吴冬莉突然警觉地看了看门,似不放心,又站起身,拉开门往外面探探头,回
身将门关严,又落下了暗锁的锁舌,这才又坐回到沙发上。
楚哲先是生出几分紧张,随即也就觉得好笑起来。看来女人确是难经大事,就
是这么个鸡毛蒜皮,已把他弄得神经兮兮了。他后悔不该让她进到这屋里来了。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只跟两个人说过,告诉了您,就是第三个人。您得保
证,这个事您要真管不了或不想管,这个秘密就不许再跟任何人说出去。”
楚哲淡淡一笑说:“你要信得着我,就说;信不着我,就免开尊口吧。”
“我要信不着您,也就不会来找您了。”
“那你就说吧。”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是县委书记肖秉林打来的。肖秉林开口就笑哈哈地问,楚老兄啊,忙什么
呢?楚哲扫了吴冬莉一眼,说,没事没事,翻翻书呗。肖秉林说,没事就到我屋里
坐一会,当作家的也不能总瞄在屋里闭门造车呀,是不是?说完就笑。楚哲也跟着
笑了两声,连说好好,我这就过去。
吴冬莉听说他要走,立刻识趣地站起了身,说:“楚书记忙,那我就另找时间
再来吧。”
楚哲想了想说:“午饭后你给我来个电话,咱们再约个时间,好不好。”
楚哲撕下一张台历,在上面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吴冬莉拿着走了。楚哲随后
也就到了肖秉林的办公室。县里的几个实职领导都在二楼。楚哲初到县上时,办公
室也曾忙着要为他在二楼腾出一个房间,肖秉林说,给楚书记搞点特殊化吧,作家
好熬夜,晌午又想捞捞觉,给他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楚哲被安排在了三楼,与县志
办做了邻居,果然清静了许多,就是午间一觉睡过了头,也不必感到不好意思了。
肖秉林找楚哲,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事,不外是问问生活还习惯吧,最近又发
表了什么大作啦,诸如此类。楚哲原以为急急地电话找,兴许是特别指派他点什么
工作,这一听,未免有些失望。肖秉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离了写字台后的大转
椅,坐到他身边来,压低声音很贴心地问:“咋,听说嫂夫人还在市计织厂呢?”
楚哲一笑:“还能到哪儿去,熬吧,反正也四十好几了,再熬几年也就退休了。”
“还能开支?”
“开个啥,全厂放假,快一年了。”
“原来在厂里干啥的?”
“统计员,拨拉算盘子呗。”
“那你还老实个啥,咋还不张罗给调调?”
“往哪儿调?市里的企业就是那么个状况,效益好的是少数,人满为患,调不
进去。烟囱冒不出烟的咱又不想往里调,从屎窝挪尿窝,又有个什么意思?咱不是
除了工资还有点稿费嘛,比上下足,比下有余,家里有个人给咱守门望户,贼不惦
着,也不错。
“你呀你呀,”肖秉林在楚哲的膝盖上连拍了几下,“书呆子,书呆子!一等
作家当幕僚,二等作家拉广告,三等作家怎么来着?你说说你是个几等作家?论作
品,论名气、也可以了嘛。”
楚哲自嘲地一笑:“咱是只会爬格子熬心血挣点小稿费的那种,人不了流的。”
肖秉林说:“你也大老实过了头。不是已来了县里?就往县里调嘛。这一亩三
分地,不是咱哥几个说了还算嘛?”
楚哲心里不由一动。自从到县里挂职,不少人给他出主意,说趁这机会正好给
夫人换换工作,工商啊,税务啊,银行啊,先调进来,叫作“随夫调转”,你大小
也是个书记。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先生回了市里,夫人随之也就跟了回去,仍是工
商。税务,银行,那叫“业务归口”。一切都是名正言顺,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眼
下当官的老婆孩子哪个没个好工作?又哪个不是这般曲线调转的?妻子在家里也曾
这么跟他嘀咕,说宁肯在县里租上一间房子苦上三年二年的,也值了。只是楚哲觉
得难张这个口,自己虽说头上也算有了个准县太爷的头衔,可扒去皮说瓤子,还是
个爬格子的书生。报刊上有评论,说自己的作品有着一股正气和平民意识,称楚哲
是个有责任感的作家,这事真要做出来,又让熟悉自己的人怎样看呢?他觉得自己
的脸皮还是大薄,一锥子能扎得出血的人,是干不出来那样的事的。
“我……毕竟跟你们几位书记不一样。”楚哲犹犹豫豫他说,“我是挂职的,
原说是一年,谁知上边啥时一个电话,就让我回市里去了呢。”
肖秉林哈哈笑起来:“越说你冒酸气你还越搅起醋坛子了!挂职怎么样,是不
是市委正式下文任命的?调回去又怎么样,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想在这把交椅
上就坐一辈子了?把夫人调来,下班有口热乎饭,睡觉有人悟悟脚,免除后顾之忧,
也是为了更好地体验生活嘛。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这礼拜你回去就跟大嫂说,只
要大嫂没意见,事情就交给我办。房子嘛,我也包下来了,先借两间住着。既然挂
职的事可长可短,没个定数,那怎么还不抓紧点?机不可夫,时不再来呀!”
竟然说到这个分上,完全没厂“点到为止。心照不宣”的敷衍与客套,楚哲来
县里半年多,上上下下的人似这般坦率谈话的还是屈指可数的。楚哲真的受了感动,
文人嘛,情感的火花总是很容易被点燃的。他忙点头,说回去就请示内当家,她没
意见,我就拱手深谢了。楚哲在这里打了个小埋伏,做了个小姿态,不然立马就表
现出内心的喜不自禁、急不可待,岂不显得大有点那个了吗?
又有人来请示工作,楚哲看肖秉林不再有别的事情,忙起身告辞。肖秉林也不
再留,转身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两条香烟,说:“你忙我也忙,咱们有时间再聊。
这个你拿着,作家没烟怎么熏得出好文章,是不是?”楚哲忙推辞说,“我不缺烟。”
肖秉林说:“抽烟咱俩是两个档次,你是靠抽烟出灵感,要抽出个花团锦簇,我是
靠抽烟拉近乎,抽了也是口干舌焦,回家往老婆身边凑都遭烦。这烟也不是我花钱
买的,十天半月的办公室就送过来一条,我有个二盒五盒的待待客也就够了。余下
的,你就给我一个巴结文豪的机会,好不好?”说得两人都笑了。
楚哲接了烟,心里不知怎么就陡地想起早晨吴冬莉来上访的事,觉得还是说一
声的好,便说了。肖秉林也不奇怪,一只大手扇子似地摇了摇,说:“这女人,喊!
你听我的话,这事你别管,管你也管不明白,县里的事,复杂。她也找我了,我也
不管。不是有主管书记吗?该谁管叫她找谁去,别再弄得两层皮都不愉快。”
楚哲手里拿着两条烟上了楼,脚下却感到一步步地沉重。肖秉林说得不错,县
里的事,真是难得弄明白。来了半年多,每每论及哪个干部,突然就会大意间得知
竟是某某人的一担挑(连襟)或姐夫小勇于,害得他为出口说过的话或已到嘴边的
话直犯琢磨。小小县城,不过五六万人,光是在职的科以上干部就已过千,谁知哪
句话就要伤人呢?所以,依据“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原则,他曾在心里对面部
五官的功能做了一个调整:多用眼睛,多用耳朵,少用或不用嘴巴,嘴巴只管吃喝
就是了,体验生活嘛!
回到办公室,给吴冬莉沏的茶水还在茶几上。他拿起杯子,准备倒进痰盂里,
心里不由就突突地一跳,吴冬莉前脚进了他的屋,肖秉林的电话紧跟着就追了过来,
同在一个楼里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肖秉林特意把他找去扯些不是工作上的闲嗑,
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事情怎么这般巧,仅仅是偶合吗?他不由得把刚才
在肖秉林办公室里谈过的话梳头发似地又从头理了一遍,也许,只有他叮嘱不要管
那个事的话才是要害吧……
三
吴冬莉午间没有给楚哲打电话。
她早晨出了县委大院,正沿着街道往家走,就见有一辆黑色的“公爵工”停靠
过来。“公爵王”在县城里不多,属凤毛麟角,尤其是那个公安的牌牌,连县里领
导都把那种“特权”摘去了。可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仍享受着那种特殊待遇。高贯
成有句口头禅,大会小会。人前人后不断他说:“别人办得来的,咱也办得来,那
不叫本事。咱的能耐是专办别人办不来的事!”这也不能说高贯成善吹,现在连市
里的企业都不知有多少关了门放了长假,钢管厂硬是工资不拖久干,而且逢年过节
的还总能有点奖金福利,这就很让县里挣工资的人艳羡了。厂子里也常遇些跟县里
各部门打交道棘手的事,银行扣了哪笔款啦,环保要罚什么费啦,高贯成对下边也
有话,你们该办的就去办,拱不动的就跟我说。事情还真是总给下边具体办事人员
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儿说干了嘴儿人家也不撩眼皮咬死没商量的事,高贯成只需
一个电话,嘻嘻哈哈荤的素的没一阵正经,还真就成了。连县里主管工业的冯副书
记有一次到厂里来,都当着高贯成的面对众人说,钢管厂没厂房役机器行不行?我
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没啥都行。说得人们一个个张飞瞧绿豆——大眼瞪小
眼,谁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