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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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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朱虹不可能一句也没听到,你那位后妈,是个喜欢帘后听政的夫人!你没问出什么
来?”

    柔柔叹了一口长气,“那天确实因为小刚出事,她慌了,精神不集中,没太注意。后来
一看我爸神色大变,才想起来小老头说过的一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你也不是我
们家的外人,你哪儿听就哪儿了吧?”“他对你爸讲这样的话,用意何在?”

    “还不是因为朱虹太过分了么?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

    她那王公贵族的情绪又上来了。好像她和胡先生发生的那些事,不算事;她爸她后妈跟
暴发户的瓜葛,就是奇耻大辱了。

    “如此说来,小老头是一番好心了?”

    “屁!他是怕财神爷,从他手中跑了!那些人,走得不知有多远了!”

    我想起那位暴发户要雇两个作家玩玩的事情,也许,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作弄人
吧?“你不认为,胡先生有可能在导演一场活报剧么?我甚至想,白天,这家伙是那张有刀
疤而永无表情的脸,晚上,他肯定躲在被窝里,咧着嘴,开怀大乐,你信不信?”

    柔柔咬牙切齿:“真该杀了他!”

    徐祖慈这个英雄一生,风流一世的人物,信也罢,不信也罢,小老头当他的面,讽刺他
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真像是一把刀刺进他胸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他儿子那番损
得他体无完肤的话,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他的心在滴血,于是徐至柔在她那部《血诫》里
最后的一个拍得格外鲜红的镜头,那浓稠的血,向我视线涌来。我恍惚在血泊中,看到了那
张苍白的脸,垂死的脸,又是惊叹号,又是问号的脸。

    现在回味,那时,死神肯定在向他招手了。

    徐至刚脑子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有问题,他妈晕倒在地,似乎他没看见,绕开她走了。等
他收拾好远走高飞的行装,来跟他姐姐告别的时候,甚至和我也打了个招呼,“后会有期
了,作家!”他那休克的妈,他那卧病在床的爸,居然视而不见,他爸叫了他一声,他妈苏
醒过来哭着喊着,他也听而不闻地朝外走去。

    这个混蛋啊!

    “叫他回来——”徐祖慈咬牙忍痛坐起。

    因为柔柔放下朱虹去扶她爸,我只好赶出门外,从胡同里将这位宝贝少爷拖回家来。他
还挺恼火,负气地责问大伙:“干什么干什么?让我在家等公安局抓来?”

    “你跑不掉的——”徐祖慈断言。

    “你那么相信你的共产党?”徐至刚又来那股劲了:“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手
提箱里的这点外汇,虽然不多,混个几年自由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柔柔和她爸倒一致了:“不能把你引渡吗?你是刑事犯,别做大头梦了!”

    徐祖慈也懒得和他儿子理论:“那你就准备永远不回来吗!”朱虹听到这里,疯也似地
抱住她儿子,死也不肯撒手。

    “怎么办?怎么办?”徐至刚急了,力竭声嘶地喊着。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徐祖慈承认哪怕使出吃奶的劲,也包庇不了杀人犯,即或去
求更有权势的“上面”,他不知自己在那些人心目中,还有多大分量,枪毙也许不至于,判
上几年,是必然的了。

    “不,我不坐牢!”

    “不,不,不能让他坐牢!”

    母子俩一迭声地叫着。

    “只要小荷包一交待,我就没命的,你们快点拿主意呀,怎么都哑巴了啊?还有那辆撞
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奔驰呢?一问司机小吴,也会把我供出来的呀!”

    他像受伤的狼一样跳嚷着,把拖住他一条腿怎么也不放手的朱虹,也随他跌跌撞撞,弄
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徐至柔也真是看不下去了,喝了一声:“你冷静点行吗?”

    “我马上要吃枪子了,那是冲着我的脑门!姐!”

    她吼了:“你记住,一,这个世界绝不是没有空子可钻的;二,小荷包可以让她闭嘴,
小吴也可以让他不讲话;三,我不相信我们大家,所有的亲朋好友会看着你抓起来!”

    “不行,他们有办法顺藤摸瓜,从那辆车找到我的——”

    这时候,出现一个挺吓人的场面,他两眼突然瞪住他爸,目不转睛,一步一步向病床靠
近。

    “你要干什么?”柔柔拦住他,以为他要对老子行凶呢。

    这个家伙真能异想天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他说:“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
你老人家了!”要徐祖慈替他顶这份罪,因为是他的专车,他开了去把胡先生压死了。这简
直太荒唐了,除了他之外,无不大惊失色,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理由哪?”快被他气懵了的徐祖慈,终于缓过来,毕竟要问问他。

    “他侮辱了你的儿子,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还不够吗?”

    整个客厅里,一片死也似的静。

    好一会儿,徐祖慈才说出一句话:“没想到我革了一辈子命……”

    徐至刚扑通跪到在他爸床前:“爸,你算一算帐,是你这快完的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儿
子刚开始的一辈子重要?爸,救救我吧!”

    朱虹哭,柔柔也掉泪,我的老上级,既没有答应顶罪,也没有不答应顶罪,老头子说了
声:“我太累了!”便闭上眼睛躺下去了。没想到是我听到他的最后的话。我走出徐家的时
候,胡同里的路灯已经关了,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这眼前一片浓重的
黑,让我透不出气。更不知怎么走,往哪儿走,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很有一段
路,我怀疑我是不是堕入了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黑暗?

    好容易挨到天亮回家,刚坐定下来,便传来了噩耗,竟好像不怎么令我意外。

    估计是老头子扯掉自己的氧气面罩,把自己结果的。守在他床边的朱虹,肯定是太耗费
心力了,一坐下,便打盹,谁知她睡了多大工夫,一睁眼,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可徐祖慈
了无声息,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不闭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这个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区
别,和明天,后天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世界。

    老阿姨那首“小德贵断了根”的家乡小曲,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十九

    跟着便是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的那个场面了。

    用“备极哀荣”四个字,来描写徐祖慈最后的风光,可算是十分准确的了。该来的,全
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甚至绝想不到的,近乎奢望能够盼着出席的体面人物,也到场
了。

    和朱虹表示悼念,劝她节哀,也和柔柔,小刚握了握手。我不知这家人当时是悲伤过度
的情绪呢?还是提心吊胆的情绪?

    非常压抑,忧虑,和不安。我也担心,会不会突然驶来一辆警车?跳下几个彪形大汉,
二话不容分说,架起徐至刚,铐上手铐,押解而去,那可真是大煞风景了。

    哀乐一遍一遍地演奏着,我希望赶快结束,也算给我的这位首长一个完满的句号,无论
悼词也好,仪式也好,一切都和徐祖慈生前所期求的,如愿以偿。千万别出岔子,千万别给
这位也可称作是大人物的闭幕式,抹上黑。怎么吊唁的队伍,还没完没了地往灵堂里来呀?
我抬脚往门外掺望一眼,如果不是晴天白昼,朗朗乾坤,我真以为我见了鬼了。

    那不是胡先生么?

    我揉了揉眼睛,认清了那张有刀疤而永无表情的脸。他不是被血肉横飞地压死了么?怎
么还跟我点头示意呢?

    天哪!等他快要走近躺在香花翠柏中的徐祖慈身边时,就出现了这次追悼会的高潮。先
是徐至刚“喔”了一声,好像虚脱了似的摇摇晃晃,跟着,朱虹往后一仰,又休克过去。幸
而徐至柔是个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一手拽住她弟弟,一手托住她后妈,在场的人,无不为
这对母子的哀毁过度,伤心到达极点,为之动容。

    当然,也为那经过化装而显得正经严肃的徐祖慈,感到欣慰。你虽然走了,可你仍旧活
在人们心中。

    ……

    “怎么回事?你这个混蛋!”徐至柔差点要活吃了她的弟弟。

    这是从医院急救室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的事了,徐至刚木呆呆地,嗫嚅着,说不出一个整
字。朱虹也快要精神崩溃了,总是喃喃自语:“真的吗?真的吗?”而徐至柔绝对是疯了,
谁也拦不住,要有人给她一把刀的话,她会宰了那个白痴。

    “你说话呀!”她把她弟弟一手拎起,像晃瓶子地推搡着他。他说什么?他坚持说他开
车闯过去,压了他,他亲眼见到血溅到车的前窗玻璃上。可是小吴把那辆像泥蛋似的奔驰拖
回来时,上下检查,除了一撮狗毛外,一丝血迹也未发现。后来通过侧面了解,徐至刚一气
之下,开着车冲那从更豪华的奔驰车下来的胡先生压过去,也是事实。但那位暴富终究初初
发迹,拳脚还够利落,一个旱地拔葱,闪避在一边,那条摇着尾巴,从车里跑来的花两万美
金从德国买来的沙皮狗,成了胡先生的替死鬼。

    就算将小刚大卸八块,又与事何补呢?而且张扬出去,授人以柄,对她的那种家族荣
誉,有什么益处呢?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专注,其实,脑子是空
白。但他愣着的时候,看见的倒当看不见,看不见的倒当看见,就像是在白日做梦,你拿他
有什么咒念?没辙!哪怕你活活气死,也无济于事,他就是他,他永远是他。

    也许柔柔逼得他太急了,他呜呜地掩着脸哭,哭得非常非常的伤心。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怪我吗?怪我吗?我什么时候又不是这样
的呢?……”

    说到这里,好像我面前坐着的这位不速之客,想宣泄一番的愿望,满足了。

    “你要走了吗?柔柔!”

    她站了起来,做出一副思考的神态:“你说,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挺没劲?”

    我不愿和她谈禅,像她这种四十岁的女人,精力不应该用在这些地方。“下回来,我一
定给你预备洋酒,你就会来精神了!”

    直到临走,她才记起她来找我的目的,“你知道吗?”走到门口,停住了。“最近,我
到南华严去了。”

    我了解,在一定的文化圈子里,谈禅也是一种时髦。“真抱歉,我不晓得那座寺庙在什
么地方?”

    “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得了一个偈——”她有点神经兮兮地说:“你不是说你有一位
作家朋友懂禅么?能不能请他解一解,这‘灭祖者祖’四个字,有些什么机悟呢?”

    看她那副走火入魔的虔信,和她束缚不住的浪漫,我笑了,“柔柔,你那是什么‘禅’
啊?恐怕倒是缠绕的‘缠’吧?你也好,我也好,他也好,都难免缠在你所说的那些怪圈
里,既然已经明白了,何苦还往深处绕呢?”

    她表情强烈地反过来问我:“真的能达到明白这种程度吗?”

    “也许吧,你不比谁不聪明!”

    她也摇头:“说是那么说,谁能担保,事到临头,又免不了糊涂呢!”

    “这不是禅!”

    “当然不是禅——”

    于是,相对而笑,握手告别。这个疯家伙,骑着摩托,带着她那熏死人的香水味,一溜
烟地走了。

    我猜不出她下一部片子,该拍什么?不过,我愿祝她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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