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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杰不卖他老子的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连老子都不在乎,郭东林是他爸爸一手提拔的,他会有好脸?他爸爸没下台时,那是个
围着屁股转的人物。他对这个俗不可耐的家伙,讨厌极了,虽经常见面,但决不搭讪,至于
这个朱之正,他简直一点印象也没有。
杜小棣在第一次和朱之正谈话以后,巩杰就跟她研究对策。
“多大年纪,这个姓朱的?”
“我看他好像不是太老,说不准岁数。”
“你真笨!我爸绝不会信任太年轻的人的。”巩杰被审查后,脾气更坏了。
“他那精神劲,好像不到五十岁吧?”她是凭女人的直觉。
“你别胡扯了——”
“挺洋气的!”
“你做做好事,多关心这个人一些别的,行不?这是个决定性人物,他严厉吗?”
“我觉得他还蛮斯文的。”
“挺客气?”
“反正不凶。”
过了一会,他忽然冒出一句:“也许他对你印象不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棣,你能不能利用你的魅力,把他俘虏住,他是主管,他的态度是非常关键的,求
你啦!”
“我能做什么?”
“跟他亲近啊!”
杜小棣有一点吃惊,因为盛莉也只是暗示,而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却能张得开嘴:
“不,我不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随随便便去跟人睡觉,我不是婊
子!你不是也认识几个串高级饭店的妞吗?让她们去吧,我不干!”
巩杰被问得很狼狈,恼羞成怒,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责备她,“非上床不可吗?我只
是要你放灵活些吗!你啊你啊!”
那时,巩杰还未正式被公安部门收审,但已不许离开机关大院。他一个公子哥儿,优越
惯了,一向不受拘束,哪经得起这份窝囊,她能理解,火气没法不大。其实后来,她才从朱
之正那里了解到,要不是郭东林看在巩老的面上,暂时放在机关里,争取内部解决,也许早
就坐上牢了。这个老滑头的政策是能保就保,不能保,也就爱莫能助了。反正把朱之正推到
前面,政治上的风险,由他承担,自己躲得远远的。而那个盛莉也不愿意杜小棣一趟一趟来
找郭东林,漂亮女孩子总在她公公身边绕来绕去,可不是好事。
朱之正对她说过,他是平民,他是搞科研的知识分子,他是从基层爬上来的,他一辈子
夹着尾巴做人,所以他从心里讨厌权贵,和这些趾高气扬的王孙子弟,能有这个机会收拾,
他才不会设法保护。可是,第一,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点冤屈,因为他是节目被毙,才卷入社
会上的那些人当中,但为首的并不是巩杰;第二,这小子还挺够种,敢作敢当,不咬别人,
全包揽在自己头上。对已是妻子的杜小棣,他也无所顾忌了:“按我本意,不仅认为把你拖
进来,多此一举,就连巩杰,查来查去,不过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他要是不硬顶着,同
案犯不互相推诿,把各自的问题交待清楚,早就可以结案。可是中国人没办法,背靠背地咬
起来,都恨不得一口咬死,自己脱身,涉及的面越来越宽,最后只好交司法机关。”
巩杰对朱之正的作用,估计得还算是正确的。生死也许夸大了,但放在机关内部处理,
还是交给有关部门,真是他一句话的事。巩杰再硬,也怕坐牢,这时,他胡子越来越长,艺
术家的浪漫越来越少。当然是病急乱投医的举动了,忍不住又把希望寄托在他漂亮的女朋友
身上。“小棣,公用品不是说他是个老鳏夫吗!”
“我说过了,我不干!”
“咱们都是演员,小棣,难道不会逢场作戏么?”
所以,那天拿起电话,听出来是久违了的他的声音,她也按捺不住为他出狱高兴的。哪
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劈头盖脸的责备:“真想不到,小棣,你会弄假成真,嫁给了
这个乘人之危的家伙——”
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像呛了一口水似地噎着,半天,透不过气来。
九
第一次被招到朱副部长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你好好想一想,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来找我谈!”
但朱之正想不到,当天傍晚,他坐车快到家的时候,就远远地发现了站在他们所谓部长
院门口的杜小棣。他没让司机开进院里,说要到附近商店买点物品,把车放走了。他不否
认,他是一个男人,在妻子过世以后,那时还在研究所,也和一个有夫之妇来往过好几年
的,不是一尘不染的清教徒,何况早风闻她的公共厕所的雅号呢?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
他在研究所当所长以后,也尝到过权力的甜头的。
“那当然不是爱!半点不是,连对你的可怜也说不上。”
“没想到你还真卑鄙呢!”已经是他妻子的杜小棣笑了,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这世界上有绝对不卑鄙的人吗?
他承认:“小棣,我不可能比别人更坏,但,也不可能比别人更好!就这样!你信也
好,不信也好!”
她说她信。然而也不要认为她真的信了,或者不信,她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的时候,
除非地震,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走心的。
他一边放慢脚步,朝即将捕获到手的猎物靠近,一边装作并没有看到她,而留意商店的
橱窗,一边在琢磨,是采取曾经对一位有求于他的女技术员那种直截了当的手段,迅速地占
有呢?抑或像和那位有夫之妇一样,朝夕相处,关怀体贴,慢慢地情感交融,心心相印,靠
水滴石穿的功夫达到目的呢?因为有的女人能够接受突如其来的袭击,那个女技术员说过,
猝不及防的暴力和强迫,有一点挣扎,甚至连贴肉的内衣都撕裂了,接着驯服,接着瘫软,
接着暴风骤雨,那种意想不到的快感,给她留下的幸福是无以言表的。可那位有姿色而且风
情十足的有夫之妇,就不同了,只是到了她极感激他,极可怜他,又极同情他,除了她把身
子给他,再无其他可以表示她心意的时候,才把她家的门钥匙,塞在他手中的,还悄悄叮嘱
着:“就一次!你知道,我挺害怕——”
自然,任何事情一开了头,这过程就不会马上结束。
那个温柔的会计主任,经常和他一起为他们那个被放逐到三线的研究所,到省里,到北
京来要钱。那时候,林欣和他就像合法夫妻一样放肆和快活,那种恨不能死在他身上的疯
狂,不顾不管的追寻性快乐的放纵,和她日常与阿拉伯数字打交道时的谨小慎微,竟是两个
人似的。他感激那几年她给了他全部的幸福,若是那位会计主任肯离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
地娶她的。“这说明我虽然坏,但并不是绝对无情无义的。对不?”
“那个小段呢?”
“后来,她回上海了!我不是最坏的,对不?”
杜小棣点头,否则她也不会嫁他。
她记得,甚至在新婚之夜,她和衣而卧,薄薄的纱衫里,那掩映不住的旖旎春光,看得
出使他心旌摇荡,不能自持的。即使到了那般情不自禁的时候,他也踌躇地,当然也是挺舍
不得地说:“小棣,现在你后悔嫁我,还来得及!我不想让你委屈,也不想让你勉强,如果
你心里还有巩杰,只是为了回报,才跟我结婚的。那么,小棣,你也不必说出来,那是很难
开口的,我懂;你只要点一下头,我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奇怪吗?真正的爱是在性以后才会出现的。
可在那个混沌的雾蒙蒙的傍晚,他的心像那颗鸭蛋黄似的夕阳,有些没着没落,拿不定
主意的。是解决性饥渴第一,搂住这个女孩春风一度,以慰久旷之苦呢?还是有点耐心,让
她自动上钩呢?当时,他很快找到了心理平衡,她是为了她的男朋友,奉献她的肉体,虽然
凄惨,可心灵伟大;他得到了她,不但卑劣,还很龌龊渺小,而且背上乘人之危的恶名,既
然如此,也就大家扯平了。他说他那时确实真像一条狼,不过拿不准,是一条伸出血红舌
头,直扑过来的狼,还是一条披着头巾,装作外婆的狼,总之,想吞噬已到嘴边的这个猎
物,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心痒难禁,可仍旧放慢步子,横竖那女孩离他卧床的距离,顶多半步。最后,索性走
进了商店。朱之正婚后对杜小棣半点也不隐讳,他承认,那一刻他以狼的哲学,理直气壮地
想占有她的,“反正,我不睡你,别人也要毫不怜惜地糟蹋你的——”
杜小棣尽管是个不愿走脑子的女人,听她丈夫坦陈他卑鄙的心曲,也不免惊吓得直起鸡
皮疙瘩。她马上想到坐牢的巩杰,到底年纪轻,一切都是笔直的,心眼儿不那么曲里拐弯,
可不像朱之正把人类,把世界描绘得那样肮脏。
但是,当他回头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看出去,却不见了她的影子。
他立刻警觉起来,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在布置一个陷阱,用色相来诱惑他,落入圈套,把
柄抓在她手里,你怕身败名裂,你就得俯首听命。
这正是那个爱过他的林欣,一个山沟里吃地瓜长大的女人,郑重提醒过的……他记起他
从那个三线研究所,平步青云,要调到京城任职的前夕,那个实际和他正式妻子差不多的会
计主任,说什么也不肯抛弃长期两地分居的丈夫,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巴交的,甚至知道
自己老婆有这段隐情,也忍而不发的本分人。这真是中国女人的奇怪心理,“我已经背着他
做出这样的事情,怎能狠心再把那可怜的人扔掉。”
“你只爱我呀!林欣,你别骗自己——”
她承认这个事实,更不能忘怀他给她带来的快乐,但又谴责自己的不贞,和不守妇道,
不值得他看得起,不值得他娶的。
她认为他一个正在发达的人,不应该娶她这样一个不体面的不干净的女人。
那难分难舍的别离啊!到了明天天亮就要启程上路,也是他和她结束几年情感生活的最
后一夜,往日的狂热,消失得一无影踪,衣服裹得不能再紧地,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即将走上
仕途的幸运儿。
那段情分,她已经画了一个句号。
“你怎么还不睡?”
“你睡吧,明天你还要走好远的路!”
“当真不能改主意了吗?我可是要在北京等着你的!”
“别瞎说——”她捂住他的嘴。
“等你两年!”他倒没有食言,快三年了,才和杜小棣结婚。
林欣苦笑着,让他把一切都忘记,有的是好女孩子,只是要他小心,城市里有些花花绿
绿的姑娘未必能像山沟里的女人那样赤诚,千万不要挑花眼,轻易不要把心交出去啊!
难道杜小棣在演一出串通好了的戏?
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好一刻以后,才听到剥剥的敲门声。
果然是她,一个尴尬窘迫的她,迟疑地站在门口,似乎前面是狼,身后是虎,既不敢进
来,又不敢离去。已经兴味索然的朱之正,本来打算用语言挫折她一顿的,看她讷讷地连话
也说不上来,根本不是企图引他上钩的歹意,倒像是有许多迫不得已的难处似的。
“算了吧,杜小棣,你来的目的我清楚,我再说一遍,你是你,他是他,朋友归朋友,
问题归问题,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做出不恰当的行为。我想,年轻人,你
是能明白我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的!”
当时,被他羞辱的杜小棣,简直恨死了他,一转身,努力控制着,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跑出楼去。
如果不是这个小小的周折,朱之正肯定会急切下手的,也可能早得到了她,但却不会再
有杜小棣的第二次出卖。她这么说,他也这么想的,也许她并不是如她口头上的那么坚决,
但至少不会有以后的圆满,也不会有今天在这山林野地里,那种亚当和夏娃式的自然之子的
快乐。
珍惜罢,这一刻,他勉励自己,如果终究是要去的,那也只有由它了。
她仰着那张桃花般艳丽的脸,惊喜地娇喘着,呻吟着,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简直不是你了!”
连啄木鸟都被他们那两个身体接触扑动的声响惊走了,滚压得狼藉倒伏的草地上,遗留
下的点点滴滴,使得空气里充满了生殖气息。直到那块仰卧倚靠的青石上,两个人淋漓的汗
水,洇湿出像一个“大”字的人影,还重叠着,孪接着,楔入着,无法分解地裸卧于天地之
中,他俩仿佛觉得时间已经永恒地终止了。
这种从未尝试过的极致,尽管到了彻底的精疲力竭,像一滩泥,快要虚脱休克,也不肯
罢手。
——无论他,还是她,都像死过一次似的,久久才活了过来。
十
古峪就在眼前,马上就要进村了。
太阳偏西,时值午后,整个村子悄没声的,连狗也没精打采地看着这对陌生人出现在下
山的大路上,懒得汪汪两声。这两个在那山坡灌木林里,消磨掉三个多钟头,和最后一点精
力的城里人,拖着慵懒的身子,朝山下蒙着一层蓝色烟云的村子走去。
“看见了吧,那有棵紫色玉兰花的围墙院就是。”
他好像没有听到。
“你怎么不说话?”
朱之正没有理会他的妻子,他知道,她不可能理解他的想法和做法。原来,他之这样
做,或许等于是一次了结,像债务人和债权人一样,两清了。他不是圣人,但他懂得,不是
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不可能永远据为己有。如果,你仅占有她的身子,而得不到她的心,
即或将心换心,也仍旧白搭功夫的话,对真正想完全拥有的他来说,岂不是更糟么?时间拖
得愈长,那就益发不甚想象。
“没事吧?”她稍稍有点担心地问。“马上就到了!”
他不打算马上告诉她,究竟准备怎样处理他,和她,和那个出狱的年轻人之间,终归要
解决的问题。但人,也实在是太多变的动物,他也说不好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样的,但和出城
时那种彻底的超脱豁达,不完全一样,山林的欢乐以后,他明白了一个男人之所以是男人,
有其不能逾越的极限,那就是当你真爱一个女人时,你不会甘心认输的。
“开玩笑!”他把腰板挺得笔直:“你以为我真老得不行?”
“你都快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我算怕了你了!”杜小棣幸福愉快地笑着,跳上去,抱
住他不放,“你是魔鬼,吃人的魔鬼——”这是一个快活了便高兴,便手舞足蹈,不快活便
噘嘴,便好像天要坍下来的,多少有点神经兮兮的女人。不是很有心眼的,很会动心机的女
孩,她根本不会想得很远很深,她以为他的沉闷是在考虑失去的官职和地位:“这回要过几
天乡下人的生活,你这当官的抖不了威风,犯愁了不是?”
“得了,我在山沟里呆过的。”
其实,朱之正现在心里盘算的,和早晨出城的时候,和更早答应远行的时候,不知转了
几个否定之否定的弯子?全非初衷。“亲爱的,既然我真正地得到了你的全部,我就不会让
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能够放弃的,他会毫不吝惜地弃之如敝
屐,置之脑后;但好容易得到的,就不愿撒手了。他怎么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愈来愈悟到
人活着的全部目的,在那里忙忙碌碌,争来夺去,说穿了不过是为一些虚幻的影象,在那里
无休止地消耗掉体能罢了。而后又为获得的其实空空的,同样是虚幻的满足,在那儿盲目地
快乐和兴奋着。这一切,比之眼前这个无与伦比的肉体精灵,都他妈的黯然失色。
他才彻头彻尾的明白,就在那矮矮密密的山林里的欢乐,证实了一个男人,他的第一物
质,也是第一精神的承载体,就是你身边的你醉迷的那个女人。还寻找什么呢?追求什么
呢?
女人是点燃男人灵魂的火花,他有过好几个女人,不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把他的心燃
烧起来的。
——你得到了她,你找到了生命价值,管人家怎么笑话你这份出息,你突然觉得活着非
常有意义,跟她在一起,有那么多的快乐,你干嘛不牢牢把握住她呢?
好多年没敞开喉咙唱歌了,有时陪杜小棣到卡拉OK歌厅坐坐,也只是微笑着而不张
嘴,自从语录歌以后,他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产生过唱一唱的欲望,这一会儿,他竟哼起一
首还是做大学生时的歌曲。“当那梨花开遍了原野……”虽然,那院墙里,是开得未免晚了
一点的玉兰花。
“你唱的是什么呀?”她虽然在歌舞团,但是个追赶时髦的女孩子,不会知道这支老掉
牙的歌子的。杜小棣的全部知识,表现在化妆品、时装,以及法国香水的牌子上。“你不要
到时候受不了?没有宴会,没有干杯,只有粗茶淡饭!”
“你别以为我天生是个官僚,干巴巴的,毫无趣味。宝贝,原来我傻乎乎地允许你后
悔,现在,对不起,我已经懂得怎样正经享受人生珍惜人生,你想后悔也不行了。”
“后悔?这是什么意思呀?”
她有些意外,因为,她除了追逐她的快活外,还来不及后悔呢!她根本不可能理解,朱
之正突然冒出来的后悔,是指在他和巩杰之间的抉择。这一点,从他开始动念头,要把这个
女孩子弄到手时,就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的。特别那天告诉了她,巩杰快要放出来的消息,
这个并不深沉的年轻妻子,出乎意料地表现了那种无所谓的平淡,连一点表面惊讶的神态,
也未流露,这倒使他内心产生相当大的震动。他不是怕她难以忘情,而是怕她悔之不迭。因
为巩杰提前释放,不是原来那使她等不及的漫长的徒刑期限,他无形中扮演了一个把她骗到
手的可卑角色。当时,他确实对她建议过:
“如果你要等待的话,一年两年,还是容易熬过去的,但是,我劝你考虑,你要为你的
痴情,付出你整个青春的话:第一,他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