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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晨读,有一个秋天的早上,当我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对男女学生站在树后亲吻,女的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也披散着头发,隔着林中弥漫的晨雾,那亲吻的画面湿漉漉的,显得美丽纯真而虚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不再认为男女间的亲吻抚摸是件肮脏的事。
当我们离开树林,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她相当小心地保持着她和我之间的距离,以避免肩膀或是手臂无意中碰到一起。她这种提防的态度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所以一路上都很沉默,她也不说什么。后来她说她有些累,想早些回家,不再陪我走了。我把她送到出租车上,她临上车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再见”。她坐在车后座上,我看着出租车开走,以为她会在走远之前回头看看,但她一直都没有这样。
我一个人走回家。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阳光倾泻在街道和房屋顶上,不远处我们上一个冬天走过的那条环城公路空空荡荡地闪着光,依然是人迹稀少,延伸在乡野的景色之中。温暖的天气,想起有次她在电话中说,只有冬天才能让人有真正温暖的感觉。
下午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突然打电话来,让我路上小心一些。她说上午的时候忘记了我明天就走,所以没有怎么道别。我说其实不用特地又打来道别。
她突然说:“难道你不想我打电话来吗?”
我说:“当然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还会写信吗?”
我说:“怎么啦?不是一直都在写吗?”
她说:“工作了之后可能会很忙,还有,可能很快就有女朋友了。”她笑起来。
我说:“不会这么快!况且也不影响。”
她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那就路上小心,给我写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些微的留恋(也许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使我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揣测的幸福和苦恼中。
第二天我就去北京了,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晚,搭乘隔天下午两点十五分的飞机回新加坡。在候机室等待登机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想听见她的声音。我买了一张磁卡,想把登机前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和她打电话。我爱她,这件事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向她说,但至少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对我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让人幸福的一种声音。那种幸福就像走出户外看见透明的阳光、翠绿的草地、茂密美丽的大树、舒展的云彩,会使现实的一切阴郁暗淡都十分遥远。
我拨了她家的号码,是她接的电话。她听到是我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惊喜,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在首都机场,飞机还没有起飞,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她说:“是吗?其实不用总麻烦你打电话,不是已经道过别的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听上去过分地客气,调子也很高。我说:“你是不是旁边有人不方便?”她说:“没有呀,只是不想让你浪费那么多钱。”她的声音又生疏又让人扫兴。我意识到这个电话完全是个多余,我讨厌自己总好像是在缠着她。我说:“没什么,我要走了。”她“嗯”了一声。我说:“再见。”她说:“好吧,就这样了。”
我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觉得自己可笑、不识相。我想起那天上午她的抗拒,一路上的尴尬沉默,她转过去的身影,她冷漠地坐在出租车上离开的样子。我气恼我为什么死死守住一份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感情。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她吗?那种毫无希望的爱让我守候了七年,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而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可能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让她讨厌腻烦的追求者,陪她打发掉一些琐碎而无聊的时光。我只是希望她能真正地喜欢我,即使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足够幸福了,但连这些我似乎都没有得到过。
在六个小时的飞行中,我的眼泪不止一次地流下来。我想我该向她告别了,或是向我的过去。属于过往的画面重叠在我的脑海中,中学时代羞涩的暗恋,大学时代的思念和等待,两个冬天潮湿而温暖的回忆,这一切一切的美好之处也许全出自于我自己的幻想。在我的故事中,爱着的、感受着的或许一直只是我一个人。
我回到新加坡之后不久,席卷这个小国的“非典”就爆发了,街上、公车上、地铁上到处是戴着白色口罩、沉默不语的人。商店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以往街上大群大群的游客也不见了,到处萧条沉寂得仿佛末日即将到来。而后美国人又打仗了,电视上布满了他们一贯的狂轰滥炸,灰色的沙漠国度里升腾起火和硝烟。不久,我从高中时代就喜欢的一个大明星跳楼自杀了,也许他是对的,人有权摆脱自己无力承受的沉重负担。
那一段时间发生了不少大事,每件事都令人进一步地绝望,绝望出现在每个从街头匆匆走过的人的脸上,摊开在电视屏幕和报纸的版面上。经历了最初的恐惧惊慌和接踵而来的各种绝望之后,我反而不那么担心了,连死亡在我心里也变得很淡,似乎它随时都可能到来,而一切不过是自然之道。在那段时间里,找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天天呆在我租的一个小房间里,看小说,基本上都是死去的人写的那种小说,离这个时代越远越好。我不想看什么新闻报道、什么时事追击,战争瘟疫——这时代的气味令人恶心。也几乎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再也不关心这世界发生的所谓大事,不看电视和报纸。
有时候我会想到她在国内怎么样了,会不会觉得害怕无助,有没有被传染的危险。我知道那个时期流动人口被锁住了,我们的那个小城市根本不允许在外地的人返回,尤其,她还在广州那边工作。所以,如果她害怕,她也只能一个人忍受着;如果她病了,也不会有任何亲人在她身边。这个病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使本来就无助的那些人不得不离彼此更远,每个人都得孤独地面对恐惧和痛苦。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得独自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会有亲人和爱人握着他们的手,在他们走之前让他们感受到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
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哭?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我为她所经历的那些挣扎,总是把我的心填满的那种情感,我的感受和她那些追求者有怎样的不同。
于是我把我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记事本上。也许我突然就死了,什么人也见不到就死了,那么至少还有这些日记留给她,让她明白我曾经怎样爱过她,尽管我从来也没有对她提过。我不敢,我知道说了也会被拒绝,然后她从此就不愿见我。我把那从前的两本日记从头读了一遍,发现有很多片断已经被遗忘了,在重读日记的时候我又把他们重拾回来。例如高三时候,记着一次看到她和一个男老师站在教室前的走廊里说话,她笑着,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我非常嫉妒,从那以后就极为讨厌那个老师,认定他是个好色之徒。原本我几乎已经记不得的这样一件事情,在我重读的时候却立即被唤回到眼前,夏天午后的走廊、教室里呼呼啦啦旋转着的电风扇、伏在书桌上的一个个因睡意和炎热而沉重的脑袋,稀稀拉拉地从走廊上走过的午睡后的住校生,被隔成九块透明小格的教室的巨大的玻璃窗,而在散发着夏日校园气味的背景之上,从走廊的另一个尽头,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站在那儿说着,她的笑容还是和当时一样新鲜,而那种嫉妒的烧灼,还是会突然地让我的心紧缩。在一个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看见她穿过操场,倚在一个篮球架下面,在日记里记着她穿着一条青色的连衣裙,当时是短发。于是,我终于回想起了她短发时的样子,总是似乎要垂下来遮住眼睛的、在耳边徘徊的乌黑头发,她少女的美丽初放时的娇羞,降落在学校小操场上的黄昏的光线,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不管我怎样地想抗拒,我还是摆脱不了她所带给我的无与伦比的记忆,那些在漫长岁月中焦灼茫然的时刻。在未来的生活中,我可能会选择爱另一个女人(我已准备这样做),而我在少年时代对她付出的那些情感,恐怕早已成了生命中不可能抹去的一部分,那些一味被付出、纯真得似乎毫无欲求的情感,是生命里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情感。那种情感使我在当年的日记里写道: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和她说话。现在来说,那梦想已经实现了,而现在的我似乎又需要些别的东西。像所有长大的男人一样,我会在夜里渴望一个女人的柔软身体,渴望那身体所能给予的温暖和安慰。我曾经想象过她脱光衣服的身体,可我想象不出,而且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亵渎了她。我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抱着取暖的女人,一个我不怯于去“亵渎”的女人。而她,她永远是在我之上的、如回忆一般不可触摸的一团光和影。
我把我想告诉她的话写进去。在一张夹进去的硬纸卡背面,我还抄了一首死去的歌手唱过的粤语歌的歌词,那张卡片上是我按照记忆画的她的样子。我记得那首歌叫《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 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满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 轻敲我窗
冬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天空多灰 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漠视外间低温 这样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
唱“这个世界好得很”的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也把两本厚厚的日记锁进了抽屉,想我可能以后不会再写日记了。
五月份的时候“非典”奇迹般地消失了,电视上也不再有那么多硝烟。街上的人又开始匆匆忙忙地来去,商场里又是人声鼎沸,公车、地铁在上班时间和周末严重拥挤,一切和以前一样,这城市往常的热闹繁忙严肃的快节奏一点儿都没有变,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人们不曾经历过那个绝望的时期、或是至少感受到生命脆弱的那个时期。这个时候我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和她联系了。
我和另外两个中国男生合住在一套组屋里,每人一个房间,他们一个还在国大读博士学位,另一个已经在一家地产公司工作。两个人都很脏,是那种会把用过的锅和碗堆在水池子里直到它们发臭生虫的人,也从来不倒垃圾袋。所以我尽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涉入公共领域。我在计划着找一份工作,因为已经得靠借债来维持生活了,况且我也希望能自己租一套小一点儿的套房。
星期天的早上醒来,在朦朦胧胧中听着外面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夹杂着洗衣机或烘干机的转动声、拖鞋拖沓的脚步声,那感觉还不坏。在床上躺着,虽然意识已经清醒过来,但并不想马上起来。窗帘在风中摆动,上午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形成一小圈一小圈的金色斑点。这样的上午,总是漂浮着一种温暖动人的生活气息,让我想要搂着一个女人,散漫地感受她皮肤的温热和柔细。我想起她那种似乎很天真的笑,徒然地增加我的欲望。于是我起床,到楼下的便利店买星期天的《海峡时报》看招聘版面。
除了读报纸的招聘版面寄出了几封信,我还到一些招聘网站上乱发简历。五月快结束的时候,我一共去了四家公司面试,从毕业后到那时为止的一年空白总是被人一再质问,我厌烦地解释说半年时间是毕业后休假,半年时间是因为“非典”,然而人家还是认为那是一个污点。到六月中旬,我终于在一家当地的贸易公司里安顿下来,其实那段时间经济因为各种打击很糟糕,能找到工作已算是庆幸。而且,不久后我总算搬进了一套小组屋,不需要再忍受肮脏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
工作当然令人厌倦,我甚至认为再没有一件事比现代的这种工作方式更伤害人性了。不过,它至少占去了我一大半的时间,让我没有太多时间去自寻烦恼。当我下班后,在外面吃过晚饭回到我的住处,基本上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后,在九点过后到十二点上床睡觉之间,惟有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属于自己。在一整天的工作后,疲惫得像一条狗,所以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基本上是睡觉前的过渡休息。当然可以听听唱片,看看书,但几乎已不能再思考任何东西。
我的楼下是一条马路,车来车往的声音从不间断。对面又是一栋颜色鲜艳得丑陋的组屋。热带的夜晚,小房间里闷热而潮湿,有时候,我会拉开临街的窗户站在那里透一透风。从那里我看到一扇扇排列整齐的亮着灯的窗户、那些狭小的闪光的透明盒子、在盒子中活动的人和装饰着盆景的玻璃阳台。就是每一个这样的狭小方块可能包藏了一个人一生的大部分内容,每一个盒子里都装着不同人的不同故事。在我对面的这栋楼里就装满了几百个哀乐迥异的故事。人的生活多么狭隘而微不足道。
而就在这平静而又忙碌的一段时间里,有一天我看到了她发给我的一封电子邮件。她似乎有些焦急地写道: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还担心会和你失去联系了,幸亏找到了你的E-mail地址。你现在好吗?工作了吗?不是说了要和我写信的吗?我的电话号码没有变,有时间打给我吧,挺想你的。
我把那封邮件读了好几遍,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似乎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我没有回信,但第二天,我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很高兴,声音比以往更柔和甜美,带着一些娇气。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长时间压抑自己不去接近的那种东西突然自己到来,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的话说得不知所言,对于她的质问也解释得不好。
她问:“为什么这么久不和我联系?”
我说:“主要是找工作花了很多时间。”
她不满意,说:“难道每分每秒都在找吗?”
我只能傻笑两声。
她问:“工作了多久了?”
我说:“快两个月。”
她说:“这两个月呢?这两个月里也没有时间联系,是吗?”
我说:“刚工作,也特别忙。”
她开始谴责我,说我对朋友不真诚,敷衍的理由都不堪一击,她的谴责也让我感觉很好。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刚才的咄咄逼人已经把她的力气用完了。
我说:“怎么啦,为什么叹气?”
她说:“不为什么,累了。该你说了。”
我笑着问:“说什么?”
她说:“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自己很笨,还害怕她会觉得我很沉闷。
她说:“你不说我就挂了。”口气里带着威胁,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急忙说:“不要挂。”
我想了想,决定坦诚一些。
我说:“我走之前在机场给你打过一个电话。”
她想了一下,说:“对,我记得。怎么啦?”
我说:“那个时候你好像很冷淡,所以……”
她温柔地问:“就因为这个吗?”
我说:“我以为你很讨厌我,又觉得自己像在纠缠你,所以后来不好意思再联系。”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说出来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就因为那件事?你真可怕,记仇记那么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
她又说:“那天晚上,我爸妈都在旁边,我不方便讲话,你知道吗?”
我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是那样?”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误解了她。
她说:“以后不要乱想了,我早就说了,朋友里面我最喜欢你,你为什么总要怀疑呢?”
她用了“喜欢”这样的字眼儿,又用了“朋友”来限定它。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她的话。
我们那天谈了很久,她一直问:“你要睡了吗?”我说:“现在还不想睡。”直到凌晨两点钟左右,她在电话那边像个小孩儿一样伸懒腰,我说:“你困了吧?”她说有一点儿。我说:“那你早点儿睡吧。”临挂电话的时候,她又问:“你不生气了吧?”我说:“当然不生气了,以后还能打电话给你吗?”她说:“当然,我可不记仇,不像某些人那样小心眼儿。你呢,如果再消失我就永远不找你了。”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我好久睡不着觉,因为已经是凌晨,所以也不想睡了。我敞开着卧房的窗户,关着灯躺在床上。刚才的电话仿佛一下子把我和她拉得很近,我觉得我,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怀疑她,怀疑我自己。以往的刻意疏远逃避难道不是因为我对她始终还存在着幻想吗?如果我能驱散心里的魔鬼,真的接受现在的这种关系,也许我得到的快乐会更安详更持久。
那以后,我开始规律性地给她打电话。起初是一星期一次,后来一星期两次,有时候两天一次。她显得越来越活泼健谈,喜欢百无禁忌地开玩笑。有时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会故意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把话语之间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当我感到迷惑、反应迟钝的时候,她就笑话我,叫我笨蛋。在电话里,她像个充满热情、莽莽撞撞的小男孩,又带着一丝狡猾的神气。
她突然问:“我很丑吗?”
我赶忙说:“当然不丑。”
她好像在跟谁赌气似地说:“反正不好看。”
我说:“怎么不好看?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她马上指责我故意奉承,不诚实,说她根本不会信我说的话。
我听得出来她其实很高兴,她当然不怀疑自己,只有一个相信自己漂亮的人才会问“我很丑吧”这类的话。
有时候,她还会说“我对男的可一点儿也不了解”这类话,那腔调好像还带些困惑沮丧。然后,我就像个笨蛋一样跳进她预先设好的圈套。
我会接话说:“例如哪些方面呢?”
她似乎有些犹疑地说:“很多方面呀,像是……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想看A片的呢?”
她故意把声调弄得严肃认真,好像她只是在做问卷调查。
我老实地回答:“大概是初中时候就开始了吧,不过当时很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