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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鞭炮炸响后,主持人宣布剪彩正式开始,先请和平大厦董事长兼总经理山本纯田讲话。山本纯田讲的是日本话,叽哩咕噜的。人们正等着翻译把他的话翻成中文,突然前面就乱作了一团,很多人往门口跑去。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也急忙挤到门口打听,但被警察挡住了。只十多分钟,门口的人就散开了,主持人对着麦克风说:“没事了,没事了,剪彩仪式继续进行。”大家才安静下来。这时我突然发现,夏师长已不在剪彩的队伍中了。我感觉刚才的事一定与夏师长有关,可究竟是什么事呢?
剪彩仪式完后,我不等回报社,就在公用电话亭打了李干事的手机,李干事的手机一直忙,我打了好几次都没通。我只好悻悻地回到报社。
我又打李干事的手机,还是占线。真不知怎么了?
我只好拿着材料去问石主任,石主任笑道:“你这个哈宝,好笑咧,我坐在报社都听说老八路闹出事来了,你去了现场,反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这个记者就当得好咧!”
我搔搔脑袋,难为情地笑。其实当时我问了身边好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那还要不要提一下夏师长?”
“还提什么?一个字都不要提他了,就当他今天没去过。”
我说是,转身准备去写稿。石主任又叫住我了,教训道:“你今天站哪里啦?做记者就得有个做记者的样,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要尽量争取离事件中心最近。”
我又说是,心里却不以为然;今天和平大厦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就是把自己削成一根木桩,也插不进去了。山本纯田许诺和平大厦今天百分之八十的商品打六折到八折。很多市民只等剪彩一结束,就想进去捞点便宜。我去得那么晚,往哪插呀?
如果有夏师长在,这事可以写通讯;现在夏师长不在,就只能报个小消息了。我写了四百字,然后在电脑里打好,交差了。
交了稿,我再偷偷打李干事的手机,这回通了。李干事不等我说话,就说:“好了好了,这个倔老头终于醒过来了,要不然,我们算完了。”
我问:“究竟出什么事啦?”
李干事说:“我哪知道呀?我今天没去,你不是去了吗?”
“可我站得太远……”
“我听别人说,老头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本来好好的,一听到日本话,就浑身颤抖起来,像鬼附体了似的,疯了般冲上前,找山本拼命。多亏了工作人员眼疾手快,要不然他一把剪刀肯定能要了山本的命,闹得那个凶呀,怎么看都不像个八十几岁的人,所有的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我听了哑口无言。可想想夏师长的身世,九族之内,全被杀光。这血海深仇,时时纠缠在胸。今天的过激行为,也不见得如何无理。
半晌,我才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要不是犯心脏病晕过去,还不知会怎么收场呢。”
“哎,既然那么恨日本人,又何必要去剪彩呢?”我自言自语。
李干事说:“干休所的领导也这么批评他,他说开始是想服从组织安排,可后来一听山本纯田在讲日本话,几十年前的潘家峪一幕,一下子就占住了他的头脑,然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我嗯了一声,说:“也许他的确把时空搞混了,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
李干事说:“是呀,后来我们才知道,当年制造潘家峪惨案的,是一个叫山本归田的军官指挥的,与山本纯田只差一个字。他大概把两人当一人了,才会突然发癔症。”
“现在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吗?”
李干事叹一声气说:“哪呀?还在哭呢。说领导不该向着日本人,又说日本人在中国建大厦,就是不对,就是有野心,无非是想软刀子杀人,我们政府迟早会上当的。”
我叹了口气,心里像有万般滋味。
与李干事结束通话,我就把详情告诉了石主任,潜意识里可能是想“亡羊补牢”吧。石主任笑道:“刘处长算是逃过一劫。”
我懵懂问道:“这跟刘处长关系很大吗?”
石主任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夏师长能拿五千,那他们宣传处就不止这个数。一个商场剪彩,敢到干休所借老八路撑门面,不放点血,行吗?”
晚上,我花了五十元,买了一个花篮,瞒着石主任,去探看夏师长。一进病房,我就发现自己的花篮买错了,病房里的花真多啊,多我一个花篮不多,少我一个花篮不少。好在病房里的人不多。我进去,才两个,就夏师长和我。
一个多月没见,夏师长更显苍老了。见我提着花篮进来,夏师长想把身子撑起来,我忙止住了他,俯下身,对夏师长说:“夏师长,我来看看您。”
“你是……?”夏师长眼神迷惑。
我说:“莲洲晚报的小胡啊,采访过您,您不记得了?”
夏师长哦一声,缓缓地点点头,说:“记得,你去过我家……”
我忙说:“是的是的。”
夏师长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我以为他对我也要控诉日本人软刀子杀人的事情,控诉对当下的不满了,没想到他突然一副羞愧的样子,对我说:“胡记者啊,我是老糊涂了,我浑啊,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犯错误,今天的事,我对不住党,对不住政府哇!”说着,浊泪就从他迷离的眼睛里流出来了,顺着弯曲的皱纹,洇到枕头上了,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慢腾腾去擦。
我急道:“夏师长,今天的事不怪您啊,大家都没怪您,真的。”
夏师长长叹一声说:“你别安慰我,领导都批评我了……哎,想当年,毛主席叫我们打就打,叫我们停就停,我没犯过一次浑啊?!怎么人老了……”
我说:“您这不叫犯浑,您这叫情不自禁。”
夏师长点点头,说:“胡记者,今天的事,可别往报纸上写,我虽然做错了,可我一心向党啊,我只是好心做了错事……”
我说:“不写不写,您放心,所有的记者都不会写,要写也不会说您的不是……是的了,怎么这里只您一个人啊?”
夏师长似乎放心了点,说:“不写就好了……白天的人可多啦,一拨一拨的,晚上人就少了,大家都在忙嘛,我也正想一个人躺一躺……这个世界,跟我们那时不同了啊,很多事,我都弄不明白……”
正说着,一个小兵嘎子跑进来朝我叫道:“出去出去,你怎么进来的?我才去趟厕所,你就进来了!”
我忙解释说:“我是记者,是夏师长的熟人,来看看他。”
小兵嘎子说:“那也不行,首长需要休息,我们领导叮嘱过我,谁也不能进来!”
没奈何,我求助似地望着夏师长。夏师长早把眼泪擦掉了,他摇摇头,对我苦笑了一下,又点点头说:“胡记者,你回去吧……跟你说了几句话,我这心里好受多了。”
我沉吟了一下,说:“夏师长,那我回去了。想不明白的事……”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小兵嘎子推出了门外。
五
女友来报社看我。
暑假快要结束了,女友提前返校,顺便来报社看我。经历了一个夏天,经历了一个夏天的“双抢”,女友像从非洲来的黑姑娘。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到女友的土气。在见到她的一刹那,我发现对她的思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强烈。
尽管如此,我还是挺高兴的,毕竟两个月没见到她了。我们像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在办公室说个不停。我给她讲近两个月来遇到的一些事。她则给我讲在家里如何干农活。她说如果不是太远了,她真想从她家跑到我家去,帮我妈搞“双抢”,听了这话,我差一点要流泪了。这个女孩土是土了点,但心眼儿真好。
我们正说到动情处,石主任突然抬起头,说:“小胡啊,注意点影响啊,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
我和女友听了这话,赶紧噤声。女友吐了吐舌头,露出满脸愧怍的笑。我脸上不由自主的表情应该跟她差不多。可我心里对这种谦卑得近乎奴性的笑,特别反感。别的记者在办公室打牌,谈恋爱,高谈阔论的时候又不是没有,石主任何苦要单单针对我呢?两个月来,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来办公室看我,又是我的女朋友,石主任平时对我招呼来招呼去,我也算了,今天他这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太没意思了。
我刷地站起来,对女友说:“走吧,我们出去。”然后一脸阴沉,率先走了出去。女友跟在后面,像一只惊慌的小鼠,对这个记者点点头,对那个记者点点头,满脸赔笑。
走到街上,我对追上来的她冷冷地扔了句:“你干吗呀!”
女友不明就里,怯怯地问:“什么?”
我说:“没什么……饿了吧,我请你到餐馆去吃饭。”
女友说:“你哪来的钱?我们等下还是在你们食堂吃一点吧。”
说到这个话题,我的心情马上好起来了。我说:“这就不用你管了。我还从没正经请你吃过饭呢。”
蒙娜丽莎西餐厅。我给女友点了个辣仔鸡煲仔饭,自己点了个肥肠煲仔饭,还叫了一个水果沙拉。我看见报社年轻的男女记者经常来这里吃饭。我很高兴自己也能在这里请女友吃饭。
可女友太扫兴了,一直问我哪来的钱,好像怕我吃饭不付钱似的。我只好告诉她,这两个月,我赚了一点钱。可女友又说,赚了一点钱,就这样大手大脚,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家庭。我突然感到非常难受,一点吃饭的兴致都没有了。
正好这时,我买回还不到十天的二手手机响了,我打开手机,是石主任的。石主任说,今天是夏卫华师长的追悼会,要我跟他马上去一趟葫芦山殡仪馆,争取写篇稿子回来。
我大惊失色,夏师长死了?!才几天啊,怎么就死了,我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啊?我说:“我五分钟就到。”
关了手机,我对女友说:“对不起,我要去采访。你一个人吃,吃饱了自己回学校,好吗?反正过几天我实习就结束了。”然后飞奔回报社。
石主任驾车风驰电掣。当我们赶到葫芦山殡仪馆时,追悼会已经开始了。来给夏师长送葬的人黑压压的一片,多得难以计数。石主任带着我,杀开一条路,直往殡仪馆的大厅里挤。我现在才明白石主任所谓“尽量离事件中心最近”是什么意思了。
好不容易挤进大厅,我发现夏师长真的慈眉善目地躺在了花的海洋中。他的确死了。虽然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有点吃惊,但是,我心中又似乎隐隐预料到了这件事,所以很能接受这个事实。市委副书记在致悼词,追述着他一辈子的丰功伟绩。这些丰功伟绩我都耳熟能详了,所以听起来没精打采。我扭过头,去看各种挽联和花圈,发现市委市政府等五套班子及多种社会团体组织都送了花圈或挽联。可见这场追悼会的规格非常之高。每副挽联的字迹都不相同,或行或草,或楷或隶,写得各具特色,颇见功底。
我一副一副地读着,突然发现有一副挽联居然是用日本字写的。我马上想到了山本纯田,就四处搜索他的身影。
他真的来了,就站在市领导一级的干部中。与市领导不同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位打扮得非常得体的小姐,长得既漂亮又苗条。我看她的时候,她正与山本纯田窃窃私语,我估计是山本纯田的私人秘书,正在给山本纯田翻译市委副书记的悼词。我的目光自粘上她后,就再没离开过了。天,这座城市居然还有这么美的女孩,比经视卫视的女主持都要美。她那种含着淡淡雾气的笑容,真让人迷醉。
突然,我的后脑被敲了一记,回过头,发现石主任正盯着我看,我的脸马上红了。石主任低声喝道:“你的注意力跑哪去了?到时看你拿什么来写?”
我只好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悼词上。这时才发现,致悼词的已换作了干休所的领导。干休所的领导致完悼词,又轮到家属致悼词了,说是夏卫华师长的儿子。我马上就想起了李干事提到的那两个下了岗的儿子。夏师长虽然与他们的娘离婚了,但他们仍然前来送葬,可见还是有点孝心,并不像李干事说的那么不堪。
但我时不时就走一下神,我眼角的余光隔不到半分钟,就要扫视一下山本纯田身边的那位小姐。然后我发现,不但我走神,很多送葬的人都在偷偷地瞟这位女孩,她实在太惹眼了。
李干事从人群里挤到我身边,给石主任和我小声打了个招呼。石主任问:“怎么就死了?”这也正是我想问的。
李干事摇摇头,说:“哎,人老了,身子经不得熬,那次在医院苏醒后,以为没事了,他自己也说没事了。就把他送回家,再没有人敢去沾惹他了,可他时而笑时而哭,不到十天,心脏病又犯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就死了。”
我和石主任同时叹了一声气,我不知道石主任为什么叹气。我叹气是因为我觉得夏师长的死还是与那次剪彩的事有关。他的头脑没转过弯来啊,这样气着闷着,心脏病不犯才怪呢。
李干事也跟着我们重重地叹一口气,说:“老头子八十四了,是喜丧,大家应该高兴点。他也算是个有福的人了,要不是赶在今年,追悼会能这么隆重吗?我在干休所也有几年了,送走了几个级别都比他高的老同志,可谁的追悼会有他这么高的规格啊?市长、市委副书记亲自致悼词,难得啊。他这是死在节骨眼儿上了。”
石主任点点头,感慨道:“是啊,人老了,活着就是受罪,早走早了。”
我心里别样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
回到报社,已是下午三点钟。一进办公室,石主任就笑我:“看你这呆货,也想吃天鹅肉?你知道这女子的来历吗?”
我不好意思地说:“不就是看看嘛,她有什么来历?未必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鹅?”
石主任说:“我听知情人说,她是山本去湖南桃江县旅游时,挖掘出来的。当时这女孩刚好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却没钱去读,闲在家里,被山本相中了,出钱送她到日本读大学。一年前,他们在日本结婚,年龄虽然相差近二十岁,但看起来也蛮般配的。女孩叫杨小丽,结婚后就叫山本小丽了。几个月前,她来我们市,帮山本打理和平大厦。”
“我还以为是山本纯田的小秘呢。”说罢,我叹了口气。
石主任笑道:“你叹什么气?”
“我觉得山本真有福气,这女孩真有运气……”
石主任道:“那是,什么人配什么人,所以你看也白看。去写稿吧。”
我说是,然后就去了电脑前。可打开电脑,我发现不知道怎么写,写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去问石主任。石主任讥道:“我说你傻了吧,该看的不看,该想的不想,你动动脑子,老八路是怎么死的?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死的,是全心身投入到揭露日本侵华事实的运动中累死的,是为了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加强爱国主义教育死的啊……反正,今年他做的事多了,随你怎么写,都行。”
我木然地点点头,转身又去写。但不知为什么,思维老不能集中,一会儿是老师长在头脑中晃,都是他在医院里的情景;一会儿是那位名叫山本小丽的女孩在头脑中晃,一会儿是自己的女友在头脑中晃。头脑昏昏沉沉,键盘上,一个字都敲不出。后来着急了,硬着头皮敲了几百字,读一遍,发现文气干涩枯燥,又一点鼠标, 删掉了。
黄昏下班时,石主任看我还在写,就说:“你还没写完啊?我实在太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今天的稿子我也就不看了,就按我下午说的写,稿子写完后直接发到总编室的存稿箱,让总编室的人改去,我明天看报就是了。”
但第二天他没能从报纸上看到我写的通讯。不但他看不到,我自己也看不到。上午八点,报纸拿到手上,我从一版寻到十六版,寻了三遍,都没找到我昨晚写的稿子。我就知道,稿子被总编室给毙了。
一上午,我都坐立不安。石主任什么时候来办公室,成了一个重大时刻。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时刻。我希望石主任永远不要来办公室就好了。整个上午,我喝了六杯凉水,可还是觉得热,觉得渴。
我去饮水机接回第七杯水时,石主任闯了进来,他把一张报纸摔在我的办公桌上,把我满满的一纸杯水惊得四散奔逃!而他身后的两扇玻璃大门,在他进来N秒钟后,还在吱嘎吱嘎晃动不已。
石主任真的动怒了!
我一脸霉样,扫视了桌上的报纸,发现报纸并不是我们晚报,而是晨报!晨报的头条总喜欢刊一张特大的照片。这一回也不例外,他们刊登的是山本纯田向夏卫华师长献花圈的照片。我迷恋的那个女孩,仍然在山本纯田身边。
照片下面,用大黑做了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日本人向中国老八路鞠躬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晨报他*的真想得出啊!这样的新闻,多具有爆炸性!我们同样去了现场,而且离事件中心非常近,可就是没从这个角度抓新闻。难怪很多读者认为晨报比晚报好看。
石主任开始数落我,“你是有意让我下不了台吗?我昨晚明明告诉过你,可你是怎么写的,啊?说什么老八路是因为剪彩事件气死的,你证实过吗?你凭什么这样说?老师没教你,新闻应该实事求是?!”
我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本来就是气死的嘛。”
石主任举起双手,重重地一摔,叫道:“你真是气死我了!你怎么这样笨啊?你一点都不适合搞新闻!哎!我不跟你说了,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吧!”
说罢,用手指在报纸上,这里敲一下,那里敲一下。我顺着他敲的地方一看,才发现晨报整个头版都是关于夏卫华师长的追悼会。照片的标题下面,是一小段文字,说明献花圈人的身份及他为本市作出的贡献,还有他曾经和现在发表过的言论。山本说,他敬重夏卫华师长的为人,敬重他的优秀品格。是老八路的精神气质,让他由衷地献上了这个花圈。
接下来,是报道本市政要出席夏师长的追悼会以及追悼会的空前盛况。居中是夏师长一生简短的回顾;下面是一些背景消息,比如说,市有关部门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