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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他们只离开谷里三里地,便车翻人亡。有人急匆匆跑来告诉秦娥,说腊妹和向阳已
经被拖拉机碾成了肉酱。秦娥说她是来讨一口棺材的。秦娥这时才打开腊妹送回来的包
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年来送到腊妹手里的布料,一块也没有少。布料里还放着
一双未曾完工的布鞋,那是腊妹给谋子做的,只可惜谋子再也没有福分享受了。秦娥想
腊妹你又何必送这些布料回来呢,不为送这些布料你或许不会坐拖拉机,不会死吧。知
道你会翻车,这些布留给你裹尸我们家没有人会有意见。
秦娥看着那双残缺的布鞋,像看到了坑洞里的谋子。秦娥滋生了一种罪恶,好像欠
了腊妹些什么。秦娥敲开大儿张双的门,看见儿子儿媳妇正围着火炉吃早饭。张双说妈,
有事吗?我吃完饭想去赶街,你想买什么吗?秦娥说腊妹死了,你和张单把你爹的棺材
送过去。张双说那可是爹的棺材,你问过爹了吗?爹的身体也不好。秦娥说你爹还不会
那么快就死了,你把棺材抬过去吧。张双说腊妹是自讨苦吃,你不见她是和向阳一起来
的吗?她和他两个人坐在驾驶台上,违章驾驶死有余辜,不关我们张家的事。她又未曾
过门,再说她今早上已经把婚事退过了。秦娥说失财免灾,你照我说的去办,做给桃村
的人看一看。
张双和张单把那口漆黑的棺材,从厢房里抬出来的时候。秦娥听到八贡哎地一声,
从床上跌了下来。八贡用手扶住门框,迈着虚弱的步子,追到大门边。八贡说逆子,你
们怎么把你爹的寿木抬走了,我油过三道生漆,是一口上好的棺木,你们怎么舍得送人。
张双和张单把棺材停到门口,眼光在爹和妈之间来回游动,他们不知道此时得听谁的。
秦娥说听我的。棺材于是离开地面,慢慢地升上张双张单的肩膀。八贡扑到棺材上,说
你硬要送给腊妹,还不如我先死了,我舍不得这口棺材呀。秦娥说你一时还死不了。如
果不是谋子犯事,腊妹也是我们家的人。到你死的时候,我再打一口大的棺材给你,上
五道生漆。秦娥像哄诓一个孩娃,把八贡从棺材上解下来。八贡瘦弱的身子,坚挺地站
立着,目送棺材走出村口。秦娥发现八贡刚才还干旱的眼眶里,现在积满了泪水。
秦娥很快地把腊妹留下的布鞋和女式手表送到煤子的手里。秦娥说腊妹来家里了,
她给你送来了布鞋,还送来了这块手表。谋子说腊妹还记着我。秦娥说记着,她要你好
好活下去。秦娥看见谋子的脸上,难得地泅开一团桃红。谋子把手表扭来扭去,像扭动
着通红的火子。最后谋子把手表贴到胸口上,才安静下来。谋子说妈,我好糊涂。我如
果没有杀人,现在才自由得像个人哩。秦娥突然想起腊妹说过,今天是谋子和她约定好
上县城的日子,如果谋子没有杀人,如果谋子和腊妹一同进县城,他们也会坐拖拉机吗?
谋子也会像向阳那样被碾成肉酱吗?秦娥的脊梁,像有一根腻滑的蛇,静静地窜动着。
秦娥再也不敢往深处想下去,她只要看见一个真实的谋子,还活在眼前,心里便踏实了
许多。
冷风从北窗吹进来之前,八贡便把谋子的被子卷到了自己的床上。谋子人去床空,
只有一床暗黄的蚊帐,像一张破网,在床板上随风晃动。秦娥看见八贡如一个快活的孩
童,终日打坐于厚实的棉被上,作痛苦的呻吟。
秦娥想在八贡睡去的时候,拉出一床棉胎来,改制一件棉衣。但八贡却总是在秦娥
轻微的动作下,弹开惊慌的眼皮。八贡说你拉棉胎干什么?你想冷死我吗?秦娥说我想
做一件棉衣。八贡说给谁做?秦娥说不管给谁做,家里总得有一件厚实的棉衣,天气是
越来越冷了。八贡说我不需要棉衣,我只要这么躺着,一直躺到你的三儿出来。秦娥说
你像个爹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八贡说你像个妈吗?你这是害他,纸是包不住火的。
整个冬天,秦娥在为一件棉衣而坐卧不安。眼前的树木由黄而黑而苍老了,田野上
的禾蔸在每天早上,结出了淡白的霜花。金光板着一副恩人的面孔,常常出入六甲家的
大门。孔力的肚子在冷风中喂大。看见孔力,秦娥总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腹部,她听到
手表的嘀哒声,均匀安稳地从里面传出来,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相信时间能改变一
切,谋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舍得拿自己的肉去给别人开枪眼呢?
六甲一直认为是金光治好了孔力的不孕症,大小节气里,六甲常提着东西往金光家
跑。秦娥小心着脚步,来到金光家门前。秦娥看见金光正在剥一只穿山甲。金光的身旁
放着一盆热水,水气弥漫把金光包裹得像个神仙。穿山甲的壳已褪了一半,金光细心地
掰下甲壳,嘴边吊出了一丝口水。金光家的门前,挂满色彩各异干湿相间的植物,家庭
里充塞着草药的气味。秦娥不想惊扰这位六甲的恩人,便站在门前静静地看金光继续剥
他的穿山甲。甲片一块一块地褪光,金光手里像提着个赤裸的娃仔。金光的眼光在地下
转来转去,秦娥估计他是在找刀子。秦娥从金光的屁股后面捡起一把尖利的小刀,递到
金光的手上。金光说秦娥,你找我有事。秦娥说八贡的病一直不好,想请你扯几眼中药。
金光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秦娥说你是六甲的恩人,我怕你跟她一样恨我。金光说
都是近邻,六甲哪比得你说话好听。金光把小刀捅进穿山甲的腹部,一丝稠血沿着刀口
涌出来,染红了金光的手和穿山甲白生生的皮。金光说穿山甲全身都是药。金光见秦娥
没有反应,抬起头看见秦娥惊恐地望着穿山甲的血,身子无力地靠在门方上。金光从屋
里拉出一张凳子,说你坐吧,我一会就干完了。对啦,听说你需要一件棉衣,我这里有
一件军用棉大衣,是别人送我的。秦娥说要多少钱?金光说不要钱,要你就行了。秦娥
说开什么玩笑,我们都老了。金光说谁说我老了,孔力的病就是我治好的。孔力的病用
药是治不好的,是靠人治好的,你知道吗靠人。
秦娥说你开玩笑我陪不起,我走了。金光看见秦娥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
金光说晚上我送药送棉衣给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让谋子冻死。我虽然是个孤人,
但我知道做娘的心。秦娥在金光的声音里轻如一片树叶,秦娥想金光真是个懂得爱的男
人。秦娥被村庄里的第一声理解,刺红了双眼。
金光没有送药来。秦娥在北窗和南窗呼啸的冷风中,猜想金光一定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已经把八贡的病和谋子需要的棉衣忘了。张双和张单在八贡的隔壁,与几个年轻的小
伙搓麻将,油灯的光亮和咒骂声飞越窗口。他们已经搓了一个白天,现在还没有停止的
意思。隔壁混乱的骨质摩擦声,一次次把八贡的脑袋吊到窗口。秦娥看见八贡裹着被子,
把头伸到窗那边张单的头顶,大声嚷叫指挥张单出牌。张单并不听八贡的指使,张单说
输了爹又不替我出钱,爹你看看得了,嚷什么。八贡的期待里,张单又输了一局,八贡
说败家仔,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八贡缩回头,在床底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两张票子。
八贡把票子砸在张单的头顶,说老子给你钱,但你得听我的。张双隔着桌子,把目光丢
过来。张双说爹,你拿钱给我,我给你赌。八贡说我没钱了,这几块是买药剩下的,我
连药都舍不得买,我没有钱了。秦娥说但你有钱赌博。秦娥伸手抓过八贡,八贡由窗口
滑落到床上。八贡说让我再看一局,这局可是我的钱。秦娥说你还没看够吗?从早上到
中午到晚上你都在看,怎么一看赌起来,你就没有病了。你看你的这些败家仔,从秋天
到冬天都没有出过屋子,整天都在赌。张单说粮食收完了,年猪养肥了,妈你还要我们
做什么?一年不就一个冬闲吗?秦娥说我要你们明天帮我找牛,家里的那头母牛已经好
几天没回来了,它肚子里还怀了个牛仔,再不找恐怕冷死了。张双说我的那头牛,可是
夜夜都回家来了。
八贡看见秦娥怒气冲冲地从窗口边退下来,丢过一束白眼,然后缩进黑暗里。窗口
泄过来的光亮,扑打在她的肩膀上、腰肢上、小脚上,最后光亮再也追不上她。八贡说
我连管他们出牌都管不住,我还能管他们什么,他们翅膀硬了。秦娥叭地一声把门摔严,
八贡觉得自己的话被秦娥叭地关严在喉咙里了。门板经不住秦娥的摔打,来回晃动了许
久。八贡感到胸中的一股火气,慢慢地从晃动的门缝中泄漏出去。
秦娥拉开大门时,隔壁张双张单他们才开始收牌。他们的哈欠产混合着早上的冷气,
成为乡村早起者的点缀。几团人影排在屋檐之下,合奏出一阵急促绵长的尿声,仿佛来
自天上的阵雨。秦娥想再也别指望他们找牛了。
金光早早地便抱着军大衣,撞开八贡家的大门。金光径直走到八贡的床头,把草药
放在八贡在枕边。金光听到八贡均匀的呼吸声,金光说八贡睡得安稳,恐伯病要好了吧。
秦娥跨进门槛,说他看了一夜的麻将,刚刚才合眼。金光说棉衣送来了,现在没钱不要
紧,杀年猪的时候砍一半给我就行了。秦娥抓过棉衣,说先欠你吧,你给八贡看病又给
棉衣,砍一半年猪给你不过分。秦娥抱紧棉衣转身欲走,八贡突然在床上直起上身。八
贡抢过棉衣,说棉衣你不能拿走,既然是用猪肉换的,就得留给我穿。秦娥说你穿吧,
但你得穿着它去找牛,这么冷的天,你不能让我冷着身子满山满坡地跑。八贡无力地把
棉衣抛过来,八贡说你要找牛,那你就穿吧。
秦娥穿着黄色的军用大衣,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山岭游来游去,成为这年冬天的印象。
许多人都认为秦娥不是在找牛,而是在找她的三儿谋子。
第五天,秦娥依然没有找到那头母牛。带着夕暮的冷清,秦娥扑进家门。八贡敏感
地发现秦娥身上少了那件棉衣。八贡觉得因为棉衣的消失,冬天顿时显得瘦削了寒冷了。
八贡说你找到谋子了,你把棉衣给谋子了。秦娥说我在坡上滚了一跤,我从沟地冷醒之
后,再也找不到棉衣了。不信你看看我的脸,上面划了许多伤口。八贡看见泰娥的脸面
纵横几道紫色的口子,鲜血结成硬块变了颜色。八贡说是谋子害了你,你不要管他了,
现在他还不如那头母牛重要。你快去把牛找回来吧,明年我们还指望它犁地耙田。
秦娥带着绝望,在冬天里奔跑了八天,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那头母牛。时间是正午,
山区下过一场薄雪之后,慷慨地有了几片阳光,暗色和昏黄不规则地涂在坡地。秦娥看
见自己的右脚拇指,像一颗紫色的姜芽,挣破胶鞋的束缚展露在雪地上。为了找牛,她
已经跑破了一双厚实的黑色胶鞋。秦娥正在惋惜胶鞋的时刻,猛一抬头,她看见那头母
牛横卧在沟坎上。秦娥于是呆立在雪地里,细心地感受由脚面传递到全身的寒冷和刺骨
的疼痛。她没有勇气走向那牛。
大约是过了好久,秦娥看见母牛掩盖的草堆里,有一团活物在掷动。秦娥看到希望,
扑向草堆,一头牛仔从草堆里艰难地昂起头颅,秦娥用手搭在母牛的鼻穴,感到母牛已
经绝了气息。母牛的身上虽然覆盖了一层白雪,却残留着余温,像是刚死不久。秦娥想
母牛用它的身子挡住寒冷,保住了它的牛仔,牛真是通人性的动物。秦娥分开牛仔的后
腿,发现这是一头公牛。
秦娥抱着牛仔走走停停,脚上的胶鞋不堪重负,最后彻底地破裂了。秦娥像搂抱自
己的亲娃,赤足走了四里地,于太阳西偏的时候,回到村庄。张双和张单从麻将桌边挪
到门外,他们像是第一次走出冬天的大门,不停地打着寒颤。张单看见妈的双脚,变成
了乌黑的洋芋。张单说妈你不是抱牛,是给我们抱回了个弟弟。秦娥看见八贡把头挂在
窗口,焦急得快要从窗口挤出来似的。秦娥远远地对着八贡喊,八贡我把棉衣搞丢了,
但我找回了一头牛仔。八贡说母牛呢?秦娥说死了。秦娥看见八贡像被抽了骨头。一节
一节地从窗口矮下去。张双和张单快捷地返身进屋,各人拉出一把大刀。张双说妈,牛
死在什么地方?我们去剥它回来。秦娥说在交怀沟。秦娥看见张双张单挥舞着银光闪闪
的大刀,朝交怀沟飞奔而去。秦娥想只有去剥牛皮的时候,他们才舍得丢下他们的麻将。
除了谋子均匀的手表声之外,秦娥开始对其它声音、气味、颜色也异常敏感起来。
生姜炒鲜牛肉的气味代表着这年冬天的某个时期,像铁钳烙出的疤痕,贴在秦娥的记忆
深处。张双张单挑着殷红的牛肉,从白雪上走回村庄之后,便夜夜翻动大铲,炒出鲜美
可口的牛肉,为麻将桌添了许多活气。八贡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把一只大瓷碗伸过
窗去,那边的人便给他舀起一碗满满的牛肉。八贡不用筷条,在窗口漏泄的微光中,用
五只手爪贪婪地抓食牛肉。八贡吧叽吧叽的咀嚼声,像水波在家里荡漾,秦娥仿佛听到
一只猫在吃一只活耗子。
秦娥从来不吃牛肉,更不吃死牛肉。但秦娥经不起气味的诱惑,把碗伸过了窗口。
打麻将的人们分不清八贡和秦娥的碗,都惊诧于八贡的食量。八贡说我的碗是黄的,另
一只白瓷碗是你妈的。张双说妈开戒了,妈也吃牛肉了。张双他们不知道,秦娥碗里的
牛肉有时还冒着热气,便送到了谋子的嘴里。
大食牛肉的第四天傍晚,八贡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呻吟。八贡因吃了过量的死牛肉,
病情加重。秦娥看见八贡的脸色憋得一会青一会紫,就像那些挂在冷风中的死牛肉。八
贡说我要死了,你们得给我做一口棺材。张双和张单在八贡逼债似的声音里,丧失了玩
麻将的斗志。张单隔着板壁说,爹,我们欠了好多赌债,哪里有钱给你做棺材。张双说
棺材已经做过了的,妈拿去送人了,你问妈要吧。八贡在两个儿子的牢骚声中,尖叫起
来。八贡说我不能死,我连棺材都没有,我不能死呀。
秦娥抓起桌上的骨制麻将,撒豆似地丢进火盆,一股呛人的烟弥漫在灯光里。另外
两个赌客悻悻地迈出门槛。秦娥说逆子,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你们的老子。明天,你们去
把山上的那棵枫树砍了,为你爹做口棺材。
张单张双在屋檐下搭起木架,枫树被截断为三节,地面铺满枫树皮。白生生的树身
在张单张双的锯子下,分解成一片一片的木板。木板泛滥出特有的木香。八贡在木香和
锯声的包围里渐渐安稳。秦娥看见宽大的木板,像白惨惨的布或者纸,摆在晒楼上,觉
得很不吉祥。几个孩童手持牛肋骨,像挥舞大刀一样在屋檐下对打。牛骨头和枫木板一
样地惨白。秦娥想母牛就剩下那么几根干硬的骨头,留在世上了。慢慢地孩子们玩腻了
骨头,最后你连骨头也将看不到。
随着八贡病情的好转,枫木板被冷落在晒楼,任风吹雨淋日晒,木板的颜色渐渐变
得暗淡无光。张家两兄弟像两个探子,在后山进出。秦娥听人说是六甲的圈套,六甲说
只要他们找到谋子,一千块钱的赌债全由六甲支付。
秦娥从桌子下面拖出火盆,双手鸡啄米似地在盆的灰烬里,翻找那些烧焦的麻将。
很快地,麻将找齐了,秦娥把它码在桌上。秦娥说你们怎么不打麻将了?两个儿子都不
回话,脸上像藏着见不得人的诡计。
使秦娥失眠的另一个原因,是谋子杀死的萧天良,在年关来临之时,不停地光临她
的脑子,啮咬她咒骂她。秦娥想我还欠萧玉良一个猪头。
萧玉良的坟头插了一挂硕大的白纸,风吹起来像一只遮天的大鸟在舞动。秦娥把半
边猪头摆在坟前,头埋在双膝间,犹如坟前的一堆矮坟。秦娥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初她
和六甲先后只差一年嫁到谷里,张双和萧玉良就像是孪生的兄弟,奔跑在年轻的妈妈的
眼光里。秦娥静静地低伏着她苍老的头,十分渴望听到一点声音。秦娥听到一阵虚弱的
脚步声,来到她的身后。秦娥看见六甲从竹篮里端出半只猎头,端端正正地摆在萧玉良
的坟前。秦娥说我的猪头一半给了金光,他换棉衣给我,猪身上的器官他都要分一半。
六甲说金光医好了孔力的病,过年了我得谢他一半猪头。秦娥发觉金光要了自家的右边
猪头,要了六甲家的左边猪头,坟前的两半猪头,刚好可以合成一个完整的猪头。秦娥
把自己的猪头慢慢地移到六甲的手边,六甲和秦娥看见因猪头的大小不一,合起来的猪
头像一张痛哭的睑,歪扭着嘶叫着。秦娥轻轻地站起身,说萧玉良总算能吃到一只完整
的猪头了。秦娥说完,便挽着空篮子悄悄地退开。六甲对着秦娥远去的背影说,我只有
一个儿子,他却死了,你有三个儿子,却好好地活着。秦娥,这太不公平了。
秦娥走到村头,看见一群人扛着枫木板从村子溜出来。枫木板厚实宽大,把杠木板
的人的头压往一边。秦娥只看见木板横钉在人身上,人的脸和表情都藏在板子的后面。
秦娥说你们扛谁家的木板?木板后面有声音说,扛张双家的,他把枫木板全卖了,要钱
还债。秦娥想也好,卖老子的棺材板还债,总比出卖亲兄弟领赏要好一些。
整整一个上午,那些城市里来的干部们还没有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留着正月的好
日子不转娘家不烧香上坟,而是穿红戴绿地涌进村庄里,专找腆着大肚的妇人。城市人
陌生的面孔,搅拌乡村多年来春节里的温馨和平的气氛。秦娥看见几个超孕的妇女,光
荣地站在村口,焦急地等待着村庄里的最后一个超孕妇贵英。贵英不知躲到什么角落去
了。大部分的干部都聚拢村头和孕妇们拉着家常,只有一高一矮两个妇女干部,还残留
在村巷里追赶贵英。
孕妇里有人说做手术痛不痛,我们只管肚子大的时候分开腿就生,从来还没见过铁
器刀叉。干部们就笑着说不痛。孕妇们说你也不做过,你是男人怎么知道不痛。于是就
有人大笑,笑声给春节增添了特别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