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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呆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呀,也不是没看过。
他说,我要把你救出来。
我说,你后悔了吧?
他说,我不后悔。你真的是这样,就更得我救你了。因为我依然爱你。
为了他的这句话,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说这家医院是全国最好的戒毒医院,我就特地飞了来,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药戒毒,效果还可以。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医生对我说,半年以内,身体各部分的机能还在恢复之中,毒品造成的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大。要我务必摆脱原有的生活环境,到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边呆着。真的,没有了英姊,没有了灯红酒绿的歌厅,在我从小熟悉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有一种回到婴儿的感觉。我每天就是做些轻微的运动,余下的时间就看看杂志和文学作品。它们不能吸引我,但能帮助我打发时间。副总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前来问候。我家刚开始嫌他离过婚,现在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认了他。
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也得开始干点事,不能老是这样游手好闲。
我的身边并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老睡不着觉,有时抱着被子到天明。医院给了我催眠的“钢丝针”,这个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个很正规很科学的名字,但病友都这么叫它。它挺灵,打了就能睡着。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医院去打针,有一位年轻的医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腼腆,像香港言情片里的奶油小生。他对我说,打了这针以后,你还要走着回家,才能睡觉,我不放心你。以后,我利用下班时间,到你家给你打针吧。
我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说,小心什么?
我说,小心爱上我啊。我看你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他说,我是医生,你别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说,啊,你挺明白。原谅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说,爱是没有罪的。
我说,话在平日可以那么说,但那是爱一个无罪的女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爱一个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说,吸毒不是罪过,是一种错误。
我说,你说这个话,我爱听。但你不要继续说下去,那样我会失去对你的抵抗。我看你没有什么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烦。
他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的所有麻烦,都是我的幸福。
面对这样的男人,你除了在心里嘲笑他的愚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况且我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在这种失魂落魄面黄肌瘦名誉扫地的情况下,依然对一个正派的男人有足够的吸引力,不瞒你说大姐,我挺骄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瘾,内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当然我不很相信他的话,心想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所以我一边拒绝,一边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题的答案,它到底对不对,你没有把握,就得来验算。我发现对男人,特别是好男人,拒绝就是最好的勾引。他果然鬼魂附体,每天都到我家来,赶也赶不走。
终于,在一次打针以后,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才知道复查成功,确认他是爱我的。我很好笑,觉得自己吃了亏。我需要一个成熟的男人来满足我,而不想给一个青柠檬当性启蒙老师。
我说,你不合格。
他还没有从初次的惊喜中完全清醒过来,喃喃地说,我会越来越棒的。
我说,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你对我没有用。养活我这样一个女人,是需要很多钱的。没有钱,就没有我。你是一个没背的沙发,不能依靠。
他说,我会去挣。
我说,来不及了。等你挣到足够的钱,我早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听我的话,马上去找一个安分守己的姑娘,过一份平平淡淡朴朴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说,你是在笑我吗?你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没有资格来教导你吗?你错了,那些一辈子方正规矩的人,没有深刻的体验,才没资格来指导别人的人生呢。他们凭的是想象,我是肺腑之言。
他说,我沉浸在幸福里。明天我会准时来给你打针。
我说,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有这一回,就足够了。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个小男人,总是要征服一个他觉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后长大。我也合算,有了这一回,我知道迄今为止,我还被正派的男人所着重。咱们都不亏,已交割清楚,再没什么关系了。你走吧。
他悲痛欲绝地说,想不到,你这样心狠。
我说,这是我对你真情的回报,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这样的女人迷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许会晒着太阳对你的夫人说,幸好我及早识破了那个坏女人,才有机会认识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个像下雨时打出的水泡一样清新的男人,捂着耳朵说,太可怕了,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话!
我大笑起来,说,那就请你永远离开!
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放浪的女人。其实我是用这种方法,证明我的爱。人经常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一个人,爱的程度。你找别人一试,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并不爱那个医生,明白我离不开副总。
我回去了。这是我第一回没在行李里夹带毒品,清爽地上飞机。
副总到机场来接我。他说,你脸色红润了,胖了。真好。
我说,真要这样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许就要减肥了。
副总说,那太好了,我会给你把市面上所有的减肥药都买来。
我们说着话,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瘾极大的时候,离开这个家的。现在一回来,一看到吸毒时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气,全身的细胞都激动了。恰好茶几上有一块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种强大的欲望像黑色的毯子,裹着我横飞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锡纸,有最好的导热和抗燃性。我吸白粉时,只用这个牌子的锡纸。这一块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瘾勾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推开要和我亲热的副总,对他说,我很累,让我独自休息一会儿,好吗?
他一点也没发觉危险像狼群一样迫近,很体谅地松开我,说,那好吧。我去给你热饭。
他刚一出门,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开始搜寻毒品。呼英姊肯定来不及,况且副总要是发现了她,一定会打出门去。我记得在副总手里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为他看到过我的大发作,怕一时找不到东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严密保管着,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毕竟是女主人,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马上撕开白箭,把柔软的胶质糖块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锡箔上,点燃火柴,均匀地加热。一缕烟气袅袅升起,我饥渴万分地用小管追着那烟气,拼命吸人肺内……一个虚无飘渺的神仙世界,闪现出来。戒毒的确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丧失的快乐,翩翩来临。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门开了。副总端着餐盘走进来。他愣了一秒钟,好像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但马上醒过来,甩了盘子,猛扑过来,疯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头盖脸给了我几巴掌,大骂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劝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没想到你是一个大骗子,一个毫无廉耻的蠢货!你对得起你的父母,你对得起我吗?!你…
我抚摸着脸,微笑着对他说,你骂得好,你这么一骂,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我,很舒服,像是抚摸。很久没人这么诚心诚意地抚摸我了。我对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你糊涂。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杀是需要勇气的,我是个胆小鬼,下不了决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劲打吧,别心疼。你没吸过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现在怎么打我都不疼,只觉得从骨头缝里舒服……
他痴痴呆呆地看着我,说,白粉就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分钟内就崩溃了……
我说,你没吸过这玩艺,不知道它的妙处。跟你说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脚,抓过来另一包白粉,疯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狱,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锅!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个人的意志更顽强的东西!我吸给你看,我再戒给你看。我要拉着你,一道从深渊爬出来,要不就一齐毁灭!
他果真开始吸毒,当然技术很不熟练……
我看着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状态,我挤死也会拦下他的,但当时我充满了虚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解脱。今后,我跟这个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挣扎.有一种恐惧中的幸福。
副总最大的失误,是他高估了我对他的爱,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间,我更爱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间,更强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瘫痪成泥,我毫无自责,因为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一切都是自愿。副总也成了瘾君子。但他比较有节制,没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瘾上来的时候,他可强忍过去。当然也很难受,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重感冒的高烧病人。我们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时说,就这样,也很好。我们就作这样一对毒鸳鸯,到了没钱买毒品的时候,我们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干。说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不再试试戒毒呢?
于是我们双双北上……
范青稞听到这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副总就是支远啊。
庄羽说,是啊。不过支远不是他的真名,那张身份证是他买的。我在这里可以喊他,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嘴挺艺术的。可我说他以前时,没法这样叫。我宁可称呼他副总,好长时间内,我的确是这样称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说,但愿这回中药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庄羽说,怕未必。这样那样的药,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许应该让一个最高明的戒毒医生,也吸上毒,他才会全心全意地找个好办法出来。
范青稞说,人自然都巴着有好药。但你这样想,也忒毒辣了些。
庄羽说,以毒攻毒嘛。不过,这回的中药,看来很受重视。单是一个药瓶子,孟妈专来要了一回,也许有什么名堂?
正说话间,栗秋走进来,说,你们的中药吃完了吗?
两人齐答,吃完了。
栗秋说,药瓶子交我带回吧。
庄羽问,这瓶子是水晶制的吗?可惜我没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羽说,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一个破药瓶,这个问完那个问,烦不烦啊?
栗秋说,没有就算了。说着走了。
庄羽说,我上回住院,她就在。听说现在和外国人还有瓜葛,以后也许能出国。我这个人,没什么大优点,但是爱国,看不惯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里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劝。
庄羽道,这么多人关心咱的中药,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
范青稞说,你既然已经戒过毒,就有些经验了。你觉得呢?
庄羽说,要是往日,这么长时间不吸粉,就该有感觉了。现在还忍得过去,大约就是疗效了。到底灵不灵,还得看后面几天,那时才是关键。
第二十三节
若鱼,你先生给你的材料,我带来了。简方宁在厕所门口对范青稞说。
戒毒医院的走廊尽头,并排分布四个厕所。分别是男女病人厕所和男女工作人员厕所。身份不同,她俩不能进同一个厕所,只有在门口交换情况。
我有要事对你说。沈若鱼扫一眼四周,急忙报告。
我到你那儿去。简方宁随同沈若鱼进了病人厕所。
说起来工作人员厕所的使用频率比较低,若是沈若鱼随简方宁进到那里,说话更方便一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会引以怀疑。一个病人为什么同院长在茅房里鬼鬼祟祟?简方宁到病员厕所,则比较说得过去了,院长深入生活呗。
这些厕所当初建成时,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如同一卵多胎。但斗转星移,使用者不同,就显出巨大的差异。
工作人员的厕所,虽不敢说宾馆似的无纸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洁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清香剂的余香,令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病人厕所每天亦有护工打扫,该擦的地方抹不到,要扣奖金的。工人也很尽责。并不是脏,而是它的设备显出饱受躁蹂躏的凄凉,洗手龙头旁扔满了手纸,半边浸了水,半边还干燥地支棱着,一点点塌下去,好像垂死挣扎的白蝴蝶。门的下半截伤痕累累,虽擦拭得很干净,表面没有浮土,更显出无数凹下去的鞋印。
病人都嫌别人脏,水龙头要用纸捏着开关,用完乱丢。开门关门从不用手,全是脚踢……简方宁难得进病人厕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妇让客人看到了没打扫的后院,很有些难为情。殊不知沈若鱼早已出入习惯,急急打断她的感伤,说,病房里,有大哥大在活动。支远身上有BB机。
说完之后,才想起没有侦察地形,吓得把一间间关着的校号啪啪打开,谢大询地,空无一人。
简方宁皱起纤细的眉毛。
我那天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楼下往病房张望。你先别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含星的病好些了吗?范青稞这才想起问别的。
他爸爸回来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简方宁答。
方宁,还有一件事,我吃中药,那么多人围观,没法不喝。苦着呢!范青稞愁眉苦脸。
大胆喝。你那瓶子里装的不是戒毒的药方,是专门益血养颜的中草药。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钱,我是买卖公平,不能让你吃亏啊。简方宁轻快地笑起来。
方宁,那我先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引起人注意。范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然闯了进来,想赶紧结束会谈。
我跟蔡医生和送饭老太讲了,要他们抽时间跟你聊聊。还有你隔壁的14号病室,有两对很特别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敞开肺腑。你不是愿意让我分析吗?听完他们的再说。简方宁结束了谈话。
14号病室的格局,同13号一样,也是顺墙并排摆着四张床,两个儿子靠着墙壁,两位母亲睡在中间。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了背景。毫无二致的病号服和陪员服、相仿的年纪,甚至两个儿子和两个母亲的长相个头胖瘦也很相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半老太太和一对孪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们一谈话,就会发现强烈的差异。靠窗户的那一对母子,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眷属。靠门的这一对,是城市底层的孤儿寡母。
范育稞同他们的对话,分别进行。两对母亲和儿子,彼此看不惯,埋藏着剧烈的反感。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阳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里的,是精心保养的白皙肌肤,,己陪着儿子入院多日.不见阳光,竟使她显得越发润泽。要谈的话题对她显然很不轻松,但神色还是从容镇定,有时还伴以礼仪性的微笑。只是笑容局限在脸的下半部,眼睛周围总是不笑,隐含着深深的忧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显出和她这个年龄妇女不相称的光泽。谈话中常常没有什么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听者的注意,以转移谈话的压力。
他父亲是谁,我也就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他父亲都很难过。自古忠臣多逆子,好像也是规律。
他打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一帆风顺。别的孩子经过的种种考验,比如中考高考什么的,他一概没有。他不爱说话,有时候问几句话都不开腔,身体也差,文弱得简直像个女孩。
后来,他迷上了摇滚。我们都不喜欢这种疯狂的音乐,叫人心脏有爆炸的感觉,我被他硬拉着,听了一场这样的音乐会。熄了灯,到处都挥舞着曳火似的小萤火棍,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在那里感到非常恐怖,我对孩子说,咱们走吧,太可怕,再也不听这种东西了。他回答了我一句什么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分歧更大了。他说我们是旧人类,而他是新人类。新新人类。我不知道新新人类是一种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恋于摇滚,后来居然擅作主张,从学校退学了。他说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去背别人头脑里产生的垃圾。我说,你今后怎么办呢?你别以为我和你爸爸会一直养活你。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以为过。我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可以开创一个事业。我们已经预感到他要出事,以为是年轻人的不安分,就给他介绍了女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个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刚开始好像还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办理国内的旅游事务。当然是挂靠在某家大单位,牌子很硬。所有的过程都是他一手办的,我们没插过一个手指头,他以为这都是他的魄力非凡,其实他父亲的名字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每一步都是我们提前铺垫好的。总之,他有钱了,那数目总在几百万以上吧。他开始迷恋上了女人,几乎每个星期换上一个。有的我见过,大多数我没见过。凡是见过的女孩,我要说,人都长得风流漂亮,文化水准也很高。说实话,我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她们。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换领带一般随意。他的钱很快地积聚起来,又很快散掉。
终于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