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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李澄的漫画。在车上,她急不及待看他的漫画,看到 他的漫画,知道他还是好好地生活着,那么,她就放心了。她以为可以忘记他,原来根本不可以。天涯 海角,年深日久,她还是爱着他。 列车进入月台,一个中国女人走进车厢,在方惠枣对面坐下来。 “阿枣,是你么?” 方惠枣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是周雅志。 “你什么时候来英国的?”周雅志问。 “来了差不多两年。” “李澄呢?” “我们分手了。” 周雅志看到她膝盖上放着一迭香港报纸,都是连载李澄的漫画的那三份报纸,她显然还没有忘记李 澄。 “你好么?”方惠枣问她。 “我在一家古董店里工作。”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说:“有空来看看。” “好的。” “我很久没有看香港报纸了。” “我也不是常常看。” “习惯这里的天气吗?” “习惯。” 周雅志要下车了,她跟方惠枣说: “有空打电话给我。” 方惠枣努力地点头,她和周雅志都明白,周雅志不会找她,她也不会找周雅志。刚才发现对方的时 候,她们很迅速地互相比较了一下,两个女人,只要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一辈子也会互相比较。 方惠枣抱着报纸走路回去那座老旧的房子。 “方小姐,我弄了一个火锅,你要过来一起吃吗?”住在她隔壁的留学生沈成汉过来问她。 “不用了,谢谢你,沈先生。” 沈成汉是芬兰华侨,来英国念研究院。他人很好。有时候,他会跟她说起芬兰。她对芬兰的唯一印 象只是听李澄的爸爸提起过芬兰的洛凡尼米。 “刚才你出去的时候忘记关灯。”沈成汉说。 “不,我习惯离家的时候留一盏灯。” 离家的时候留一盏灯,本来是李澄的习惯。她离开了他,却留下他的习惯,仿佛从来没有离开。 后来有一天,她病了,反反覆覆的病了一个多月,沈成汉一直细心照顾她。每个星期天,他替她去 唐人街那家杂货店买香港报纸回来,在那个寒冷的国度里,他是唯一给她温暖的人。 她终于起床了,每个星期天亲自去唐人街买香港报纸,但是已经不是每天都看到李澄的漫画,他常 常脱稿,后来,就再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漫画了。
2
这一年,香港的冬天好象来得特别慢,但一旦来了,却是一夜之间来的,这天的气温竟然比昨天下 降了六度。傍晚,街上刮着寒风,报贩把报纸杂志收起来,准备提早下班,李澄拿起一份报纸,放下钱 ,在昏黄的街灯下看报纸。报纸上的漫画是符仲永画的,他现在是一位备受瞩目的新进漫画家,他画的 爱情漫画很受欢迎。 过去那几年,李澄很努力的画漫画,他知道,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是可以买到香港报纸的地方,阿 枣就有可能看到他的漫画。万语千言,他都写在漫画里,如果她看到,也许她会回来他身边;然而,她 一直没有回来,也许她已经不再看香港的报纸了。 从某一天开始,他放弃用这种方法寻找她。她走了,他才知道他多么爱她。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些 微笑和痛苦,原来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往事愈来愈远,记忆却愈来愈新。时间并没有使人忘记爱 情。离别之后,留下来的那一个总比离开的那一个更痛苦。他留在房子里等她,他是不会离开的,万一 有一天她回来,她仍然会看见他。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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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了,原来她骑着脚踏车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脚踏车回来了,人却没有回来。李澄抚摸着老 了,也憔悴了的脚踏车,他很害怕,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要去找她。他把木箱上的地址抄下来,第二 天就去办签证和买机票。 “芬兰现在很寒冷呢,你是不是去洛凡尼米的圣诞老人村?”旅行社的女孩问他。 “是的。”他说。 如果世上真的有圣诞老人,他希望收到的圣诞礼物是她还好好活着。 邮件上的地址是芬兰西南部的城市坦派勒。 抵达赫尔新基的那个晚上,李澄乘火车到坦派勒。这是一个深寒的国度,冰雪连天,他那一身冬衣 ,本来就不够暖,现在更显得寒伧。阿枣为什么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他实在害她受太多苦,他不能原 谅自己。 火车在第二天早上到了坦派勒,虽然是早上,在这个永夜的国家里,冬天的早上也象晚上,街灯全 都亮着,他叫了一辆计程车,把地址交给司机。 车子停在近郊一栋两层高的白色房子前面,门前堆满了雪。李澄下了车,雪落在他的肩膊上。他终 于来了,来到这个流泪成冰,呵气成雪的地方,来看十四年来萦绕他心中的人。 他扳下门铃,良久,一个中国男人来开门。他看着男人,男人看着他,似乎大家都明白了一些事情 。 湖边的这个公园,地上铺满厚厚的积雪,冷冷清清。她的坟最接近湖,坟前有个白大理石的天使, 垂着头,合着手,身上披着刚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雪,在风里翻飞。碑上题着“爱妻方惠枣之墓”,立碑 的人是沈成汉。 “一天,她在家里昏倒,医生验出她患的是血管瘤,安排了她做手术,那个时候,她最牵挂的就是 家里那辆脚踏车,她要我把脚踏车寄去香港给一个人,在做手术之前的一天,她的血管瘤突然爆裂,她 等不到那个手术了。”沈成汉低声说。 李澄哀哀地站在坟前,他从没想过他和她的结局会是这样。雪在他身边翻飞,他不敢流泪,怕泪会 成冰。 “湖面迟些就会结冰,冬天里,阿枣最喜欢来这里溜冰,所以我把她葬在这里。这片陆地下面很久 很久以前也是一片湖。” “你们曾经是刻骨铭心的吧?”沈成汉问他。 李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外面等你。”沈成汉说,他让李澄一个人留下。 李澄把天使身上的雪拨走,钢拨走了,雪又落在上面,那是永无止境的。他永远等她,但她不能来 了。如果十四年前相约买戒指的那一天,他没有失约,也许她不用睡在这片雪地下面。他妹妹曾经劝他 ,别让他爱的女人溺死在自己的眼泪里,他却让她溺死在雪里,在湖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一枚钻石戒指,十四年了,她从没看过,现在他带来了,可惜她再也看不到。湖 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再过一些日子,湖面就要结冰。他走到湖边,把那一枚戒指投进湖里,让它 带着他的悔疚沉到湖底最深处,长伴她的白骨。她曾说永远不想再看见他,他也答应了,今天,他违背 了诺言,他来见她,但这是他最后一次违背对她的承诺了。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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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成汉在坟场外面的车子上等李澄,李澄出来了,他抖得很厉害。 “李先生,快上车吧。”他打开车门让他上车。 李澄不停的打哆嗦,沈成汉把一张毛毯放在他怀里。 “谢谢你。”他抖颤着说。 “阿枣刚刚来这里的时候,也很不习惯这么寒冷的天气,她脚上常常长冻疮。” 车子在一家中国餐馆外面停下来。 “这是我们开的餐厅,进来喝碗热汤吧。” 这是一家小餐馆,绿色的墙,红色的桌子,是典型中式餐馆的装潢,平常或许带点喜洋洋的气氛, 这一刻,却变成最沉重的背景。 沈成汉拿了一瓶酒给李澄,说:“喝点酒会暖一些。” “谢谢你。” “李先生,你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 “这种天气,不吃点东西是捱不住的,我去厨房看看。” 李澄唯一可以原谅自己的,是阿枣嫁了一个好人。他把酒一杯一杯的倒进肚里,但是酒没能止住他 的悲哀。 沈成汉从厨房里捧着一客刚刚做好的奄列出来。 “你试试看。”他说。 李澄用刀把蛋皮切开,这是蜗牛奄列,他的手在颤抖。 “我说在中国餐馆卖蜗牛奄列好象有点怪,但是阿枣喜欢这道菜,客人也赞不绝口,我没有她做得 那么好。” “沈先生,我要去找旅馆了。”李澄把刀放下。 “你不吃吗?” “我真的不饿。” “附近就有一家小旅馆,我开车送你去。” “不,我自己坐车去好了。”他戴上帽子。 李澄独个儿走在昏黄的街灯下。他踏在雪地上,雪落在他的肩膊上。记忆里的蜗牛奄列,那些年轻 的岁月,原来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雪溶了,会变成水,水变成蒸气,然后又变成雨,后来再变成 雪,可是,那些美好的日子却永不复返。他的睫毛、他的鼻孔、他的嘴角都结了冰,那是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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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澄骑着脚踏车来到阿枣以前任教的那所夜校外面,他曾在石榴树下面等她,石榴树的树叶已经枯 了,片片黄叶在地上沙沙飞舞,他仿佛还记得她那苍白微茫的笑。 他骑着脚踏车穿过大街小巷,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脚踏车回来了,人也回来了。她坐在 他后面,抱着他,俏皮地问他: “你爱我么?” “嗯。” “爱到什么程度?”她的头发吹到他的脸上来。 “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他握着她的手,凄凄地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