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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 作者:于意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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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慕仙,只可惜啊,回头看去不过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你怕是寻遍了深山密林,找遍了井巷街坊,上天入地,却不知这世上早已没有萧紫烟这个人了,只有一个姓公孙的宫女,在这皇庭里,心心念念地,只颂着一首《春江花月夜》吧? 

(三) 

  我回头对小十二说:“我们快把香案搬回去,迟了,怕是公公们要骂的。” 
  宫扶花抢上一步:“我来!”右手一托,便把香案举了起来,笑着对小十二说:“这位小妹妹,你在前面带路。” 
  小十二看得惊讶不已,连忙答应着走在前面。我坐在沉香亭里,片刻后宫扶花拉着小十二一路飞了来。小十二一脸的仰慕迷醉,恍恍惚惚的,又兴奋难捺。我说:“怎么?” 
  小十二说,她领着这个仙姑到了披香殿,那些太监宫女正要训斥她怎么回来得怎么晚,一眼看见独手就举起香案的仙姑,都惊得目瞪口呆,然后仙姑就在她们身上碰了碰,她们就都倒在地上睡着了。 
  我说:“嗯,你平时也就这么出手了么?” 
  宫扶花说:“我若不点倒她们,只怕和师姐说话,就会有人来罗嗦哩。我平时可不敢随便就出手,师父不许的。” 
  我问:“你习武多久了?” 
  她说,八岁入门,到今年整整十年了。 
  我微微一笑:“那你师父有没有给你讲过为什么要学武?” 
  她说:“自然是为了强身健体,日后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助危扶困,除暴安良。” 
  我说:“这不是你师父教的吧。” 
  她说:“是扶花的愚见。” 
  我说:“是啊,说愚也不愚,说不愚也愚。” 
  宫扶花听得莫名其妙,只说:“请师姐指教。” 
  我说:“你教贵妃的那套剑法叫什么?” 
  她说:“那剑法叫‘云剑’。是五年前师父带我到峨嵋金顶看日出,居然看见佛光啦,师父就舞了一套剑来。我在旁边看了,就记住了大部分,缠着师父要他教,他说既然我记住了,就教给我,然后指点了我一下,我也就学会了。师父说他是看见云海而舞的,就叫‘云剑’。”她说着,脸上止不住为自己只看过一遍就记住大部分招式的得意。 
  我说:“这么说,不是你师父教你,而是你教你师父了。” 
  她又听得一脸莫名其妙。我说:“你师父不过是随兴而舞,你若不在旁边记着,他自己大概也不会记得自己到底舞了些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她说:“是,是。”也不知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但看她的表情,大概只觉得我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唉,她和我当年也差不了多大,当年我又比她清醒多少呢? 
  我说:“好吧,我和你师父当年为比个胜负,也常在金顶争斗。这些年来,呆在宫里从来就没有对手,今天你既然来了,就陪我练练,也让我领教领教你师父的‘云剑’,看看我的剑术比你师父如何。”我说着,从牡丹树上折了一枝花,那花已开过了最盛的时期,花朵松弛懈怠,我折下花枝,就有花瓣飘落。 
  我说:“你小心了。”花枝对着她的前胸平平地递了过去。她眉头轻轻一皱,然后又扬起来,似乎在说“这招有什么好希奇”,但那朵牡丹已递到她胸前了。她脸色一变,身形急退,我则不徐不疾地跟上,不管她如何闪躲,花枝始终在她胸前三寸远。她拂尘一扫,万缕银丝就要搭上我的花枝,只听嗤地一声微响,那花朵爆开,花瓣激射出去,直指她周身二十四处要穴,但只在她衣襟上轻轻一触,就落在地上。小十二在旁边看着,只见仙姑不停后退,我就一直跟着向前,始终是面对面,三步远的距离,然后那牡丹花瓣就飞散着落了仙姑一身。她看不明白,大概又以为是什么高妙的舞蹈和神仙法术,脸色又隐隐地激动起来。 
  宫扶花有些沮丧,说:“我学艺不精,输啦。” 
  我说:“不错,你输在学艺不精。你师父的这套剑法,只是看着云海随兴而舞,不过是遣怀之作,本不为与人争斗。你要用来和我比试,自然就落了下乘。你现在可明白了?” 
  她还是一脸怀疑诧异,却默默地点了点头,想着,并不说什么。 
  我说:“武之一字,不为修功,实为修心。熄心灭欲,心无杂念,方能本心流露,反璞归真,法自然以得天道。故武之越高,争斗心越小,江湖侠义,无非外物,只可无为而成之,不可有心而求之……这也是当年你两位师伯归隐峨嵋、而今你师父避世岭南的原因了。” 
  她忍不住问:“也因为如此,萧师姐你才隐身皇宫的么?” 
  她这话问得我一呆,半晌,我摇头说:“我姓公孙,不是你萧师姐。” 
  她大声说:“你明明就是我的萧师姐!你明明就是!” 
  我淡淡说:“你错了。当年萧紫烟为一己私念不成,私离峨嵋,自此绝无消息,至令师尊牵挂,同门担忧。枉自她拜得名师,峨嵋习武十余载,不明武之精义,却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不孝不智之事,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不!”宫扶花急了,眼里竟含了泪,“你就是萧师姐!不管你说什么,你就是萧师姐!” 
  我叹气:“扶花,不要与我争了。二十五年前,我与你师父金顶一战,曾自断心脉,侥幸活了下来,也只是废人一个。到了皇宫,除了遍览《琼山玉彩》,别无他事。唉,我也就在念诗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清醒的,至于自己是谁,有时候自己也想不清楚。我今生今世是再不会见你师父了。只是我在看诗之余,自己也编了一套剑法。现在我演给你看——把你那剑,借我用用罢。” 
  她应了一声,解下腰间短剑双手奉上。紫电清霜,虽是削金断玉的利器,却无逼人的霸道,只是泠泠的,犹如两片月光。我轻轻抚着,心头忽悲忽喜,今日是十五了,月圆之夜,峨嵋想必是一片清辉,竹海内有涛声阵阵,而岭南的月光下,荔枝正在开花吧? 
  对着那圆圆的月亮,我举起剑,紫电清霜被月华照得烨烨生辉,宛若水银闪烁流动,似乎就要化作螭龙脱手飞去。我撮口一声清啸,漫声长吟:“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舞着,往事历历涌现,便如那大江的潮水涨了上来,临照着的,是一轮又大又圆玉盘似的月亮,正缓缓地从天边升起,照耀这漫漫的一江清水,师娘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记住啦,招式可以往,诗可万万不能忘……”可不是么?莲子……怜子清如水,我便是怜你那清纯如水,率意而为——我舞着!江流宛转,或疾或徐,绕过沙洲,向大海直奔而去。那沙洲上有芳草萋萋,花林葱茏,被月光一照,都化作玉树琼枝,那沙洲也变得白茫茫一片,仿佛披霜被雪,纯净无瑕。峨嵋山可不也是这样的么?连绵不绝的奇峰怪石都成了绝好的玉雕,那些竹子,一杆杆的,都是最干净的冰,小师叔说:“随便摘根竹枝就把头发挽起来了嘛……”然后琅琅笑着,飞身而去,宛若一只翩迁的白鹤——我舞着!那清纯如水的日子,武功,不过是孩子们的玩笑,那样纯净愉悦,无思无邪,从不知这世上还有忧愁,便如这月光下的世界,清辉照耀,毫无纤尘,皎皎的一团异彩,在空中大放光明——我舞着!邀明月与我共舞,在云海边,涛生云灭,那些云都飞去哪里了呢?是化作寒烟,笼罩在青枫浦的扁舟上了吧?云散了,人也变了,我也该走了,不能随你去远游,那么,就在这禁宫内,一遍遍地描着自己的蛾眉吧——我舞着!哪一夜梦回,不是念着你的名字?就算你是我的小师叔,你不还是卫镜心么?你是谁的师叔师侄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的,只是那个叫卫镜心的人,就像这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不管是缺是圆,不管什么时候,过去多久,月亮还是月亮,永远不会变的——我舞着!直把紫电清霜真的化作两条螭龙翻飞,搅起江海翻腾,巨浪滔天,浪飞如雪,波光凝碧,直叫地动山摇,峰峦崩摧,江川逆流,海凝清光,直叫日月也变色,让那高高的苍穹也唏嘘慨叹,为我久久低昂着泪飞如雨吧! 
  明月隐进云朵里去了,天光暗淡下来。鱼龙潜跃,情满江树,最后一式,气归丹田,正踏在起步的那一点上。“如何?”我收了剑,还给宫扶花,她却痴看着我,忘了伸手接。而小十二也只是在一旁呆看,张着嘴,手里紧拽着腰间的宫绦,像是恨不能把那丝带扯断。 
  我对宫扶花说:“你若能记住,日后见了你师父,也演给他看看;你若记不住,也不打紧,只需记着这首诗,告诉你师父就可以了。这路剑法我是依张怀谷《春江花月夜》而作,嗯,就叫‘月剑’吧。” 
  宫扶花问:“师姐,你只是看了诗就能作出这样的剑法么?” 
  我笑笑说:“昔日庖丁解牛,进退莫不合乎《桑林》。只要能得天道,法自然,天下何者不能为武,又何者不能为舞呢?”再看小十二,她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瞬也不瞬,仿佛是怕一眨眼的功夫,我和仙姑就要消失一样。 
  我问:“小十二,你姓什么?” 
  她愣了一下,说:“我姓李。” 
  我说:“好,李十二,方才我跳的这支舞,你若是喜欢,我便收你为徒,尽数都教给你。” 
  小十二张大嘴巴,又惊又疑,只喃喃地问:“真的么?真的么……” 
  我抬头看看上天,那月亮隐在云中,云边也被照得有了淡淡的光晕。我说:“这二十五年来,我遍览《琼山玉彩》,只觉得自娲皇造人以降,历代诗歌,未有能及我大唐者;我朝诗中,又以此《春江花月夜》为最胜。我依着这曲诗,编了这套剑法——霓裳羽衣,荣华富贵,不过是锦着鲜花油烹烈火,又能风光到什么时候?到头来也难逃凄凉。可这《春江花月夜》,李十二,千载之后,只要这诗不死,你一样也青史留名。这世间虚妄的何止名利二字,什么恩怨情仇、爱恨缠绵,还不一样都是过眼云烟?所以,李十二,日后你若出得宫去,必要行走天下,游尽名山大川,也去蜀中看看,看凌云山的大佛,看峨嵋山的云海和玉垒山的宝瓶口……见过这些造化天成,鬼斧神工,见过那得天道的巨制,才能明白天地间至圣的道理,才能知道什么叫不虚度今生。” 
  小十二脸涨得通红,立在那里浑身发抖,最后猛扑到我脚下,颤声说:“李十二拜见师父!师父教诲,十二定当铭记在心!” 
  宫扶花也在旁深深一礼:“恭喜萧师姐今日得此佳徒。” 
  “我姓公孙。”我摇头说,“我只是教她跳舞,不是什么别的……”眼看着圆圆的月亮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玉宇清辉,天地间除了这一片明亮,再无任何纤尘。 
  “还有,李十二——”我微微一笑,说,“这舞你可以忘,但这首诗,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要忘记。” 

~~~~~春江花月夜·完~~~~~ 

唐·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非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曜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鸿洞昏王室。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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