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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可凡坐下说:“院长——”
“有什么事儿吗?”
“我们有个同学叫苗岩峰,他被保卫部抓走审查——”魏可凡观察着杜延信的脸色,小心慎重地讲出造访的目的。
“你都知道了?有些事情要调查一下,有没有问题还没有结论,你可不要乱传。”听院长这样回答,魏可凡略略放下心来,从兜中掏出一摞奖章:“是这样,我从他的背包里找到这些东西,不知道组织上有没有用?”
杜延信饶有兴趣地逐一翻看:“你给我翻译一下。”
“这是最佳论文奖状,这是学期优秀成绩奖状,这是——”
杜延信点点头:“用功学习是该奖励呀。哎,小魏呀,我听说你和苗岩峰是不错的朋友?”
魏可凡紧张地站起身,立正:“报告,我们只是住一个寝室,这是组织安排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
“你别紧张。”杜延信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谁也没说你有什么问题呀。你知道,苏联人要留下苗岩峰吗?”
“我……哎……有一次,我晚上到教室找东西,刚要进去,听见里面安德列老师和阿辽沙政委在说话……”魏可凡犹豫片刻,向杜延信讲述了那天夜里他偶然听到的谈话。
阿辽沙说:“你真的认为,苗岩峰的论文很有价值吗?”
“怎么说呢?与其说我认为他的论文有价值,不如说我认为他这个人有价值,他很有天赋,很聪明,再学习一下,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事科学家。”
魏可凡很熟悉这正是安德列老师的声音。怎么,他们在谈论苗岩峰?魏可凡不由地警惕起来,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门口。
“既然这样,我们要让他留在苏联。”
“如果想让苗岩峰留下,必须是他自愿,你知道,科学是靠这个的……”魏可凡想像得出安德列老师一定又在指着自己满头金发的脑袋。是的,头脑,他总是在课堂上这么对他们说。
“我们要想办法说服他自愿留在苏联。”
“如果他能自愿留下,当然很好。”
“我们要想一切办法,明白吗?”阿辽沙的语调让偷听的魏可凡敏感地联想到,事情可能会变得复杂起来。
“苏联人很重视科学技术,也很重视技术人才。”看着魏可凡走出去,杜延信对身边的赵文化说。刚才魏可凡提供的安德列与阿辽沙之间的谈话,无疑对进一步调查苗岩峰事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证实了杜延信最初的猜测。
赵文化点头同意道:“所以他们对苗岩峰有那么大的兴趣。”
“应该说,我们也很重视苗岩峰。”杜延信指指桌子上的奖章,“这些东西,你们拿去,看过之后把它还给苗岩峰。要尽快找魏可凡谈谈,一定要注意政策。他现在有些紧张,不要再给他增加思想负担。”
赵文化点头表示明白,又说:“听说使馆那边又搞到一些有关留学生的影片,是苏联人拍的,很快就能带回来。”
“你们看的时候叫上我。”杜延信心事重重地说。
赵文化完全没有察觉到杜延信的担忧,站起来道:“是!”
一辆大客车穿行在苏联城市的街道上,俄罗斯古老宏伟的建筑一闪而过。
这是会议室里正在放映的中国军事留学生在苏联发生的一次冲突的记录片。
大客车停在了苏联某坦克实验场大门口,中国和苏联的学员们下车集合,准备参观。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门口的苏联哨兵拦住队伍,将中国学员阻挡在外面,禁止他们参观。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上前交涉的年轻军人正是魏可凡,表情激昂,看上去相当气愤。
“我这是执行命令。”
“你是军人,我也是军人,我的上级命令我到这里来学习。”
“请你出去,我在这里执勤。”哨兵对魏可凡的愤怒置之不理。
玛莎上前和哨兵交涉。玛莎的话显然发生了作用,哨兵无奈,只好打电话汇报。
银幕上出现一名军官,身后是一队荷枪实弹的苏联士兵,一字排开站在铁丝网前,与外面群情激奋的中国学员对峙着。
苏联军官对玛莎严肃地说:“这里是苏联的装甲兵试验场,有很多保密武器,我们接到上级命令,中国同志不能进去。”
“我们到这里学习是我们两国政府达成的协议,你们为什么不遵守协议呢?”
“你去问我们的政府吧。我是军人,只能服从命令。”
听到这样不守诚信的回答,中国学员情绪激动,场面十分混乱。
“大家听着,我们和他们争吵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就在这里静坐示威。”镜头立刻对准了提出建议的人——苗岩峰。
“如果这样,我们国际班的其他同学也不进去,我们和中国同志在一起。”玛莎的声音响起,她和几个苏联学员进入了中国军官的队伍中。
魏可凡看向这个苏联姑娘:“玛莎,你不要这样,你会受罚的。”
安德列不动生色地走到苏联学员队前:“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苗岩峰也催促道:“玛莎,你走吧。”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玛莎倔强地回答。
安德列带领其他苏联学员进去了,只有玛莎站在中国学生的队伍中。
会议室的灯亮了。
杜延信率先发言:“我看,苗岩峰他们表现得都很好。”
“可是这个片子还是证明不了苗岩峰没有问题。”赵文化反驳道。
“这是你们审查的事情了。我看我们这些同志表现得不错,当然也包括苗岩峰。你们说呢?”
“就这个事件来说,我完全同意杜院长的看法。”
杜延信皱了下眉头,对赵文化拐弯抹角、避重就轻的方式不满地说:“老赵,你这个大老粗,什么时候也学会咬文嚼字了?好啊,跟他们知识分于打了几天交道,长进了。”
“院长,您不是批评我呢吧?”
“批评你?老李,你说呢?”
眼看气氛僵持起来,李处长识趣地站起身:“我……我还有点事,先去一下。”李处长一走,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走出去,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杜延信和赵文化两人。
杜延信缓和了一下僵局,用平静的语调说:“老赵,咱俩一起工作好几年了,我说的话不中听了?”
“有点!”赵文化问声闷气地说。
“论文化程度,我比你高,可说起原则性,你一点不比我低,我要是有什么说的不对,你可得及时提醒我。”
“您又说重了。”
“说实话,这些日子我总感到有点不对劲,在苗岩峰的问题上,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年轻人不是那种人。”杜延信再次对赵文化袒露自己的观点。
“您爱才是出了名的。如果排除政治问题,苗岩峰确实是个人才。可是,院长,这可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赵文化加重语气,把政治的大帽子又搬了出来。
杜延信突然感到胸口堵得难受,再也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了:“政治问题还是你们调查清楚吧。”说罢,他转身离开,把面带愠色的赵文化独自留在了会议室里。
关于苗岩峰的调查还在进行当中,调查小组特意安排了一次与魏可凡的谈话。
“请你谈谈苗岩峰和玛莎的情况。”
“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好起来的,但是当我发现之后,我曾经劝过苗岩峰——”魏可凡在叙述中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黄叶随风飘落在宽阔的街道上,暮夏的苏联已经可以嗅到秋天荒凉的味道。魏可凡从教学楼里出来,看到了苗岩峰,紧赶两步,追上了他。
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和岩峰谈谈,我看得出来,他在恋爱,深深地坠人爱河。尽管他总是否认,但那双看玛莎时满含柔情的眼睛却坦白了一切。
“岩峰,你这个傻瓜,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只有你自己还以为那还是个秘密。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要提醒你,并且有责任提醒你,你和玛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苗岩峰反问。
“政治,你应该清楚。我们是学习军事科学的,玛莎又掌握了很多军事技术,在这方面我可是比你清醒……”魏可凡看见一丝忧伤从苗岩峰的眼中一闪而过。
“别说了,我都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让自己陷进去。感情是身不由己的,是吗?你错了!在阶级社会里,感情是要打上阶级烙印的。”
“也可能是我错了,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会把握分寸的。”苗岩峰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独自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魏可凡拿不准他到底会怎样处理和玛莎之间的感情。这个苗岩峰,平时看上去不动声色,甚至有点冷冰冰的,但魏可凡却知道其实他的心火热得像熊熊燃烧的冓火,对感情看得非常重。他总是把心事深深藏在心底,谁也猜不透他。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次中国学生的静坐事件之后,玛莎就失踪了,新来的翻译米哈依同志代替了她的位置。我们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定和那天玛莎对我们的支持有关,她这样公开与自己国家作对,是不会被允许的。玛莎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岩峰简直快要急疯了,到处寻找她的踪影。说真的,我也很担心玛莎的处境,但是,我更担心苗岩峰,惟恐他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在这个时候,一念之差,也许就会酿成大错。”
“那天夜里,我发现苗岩峰悄悄溜了出去……”魏可凡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夜发生的事情。
苗岩峰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魏可凡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军事学院一座戒备森严的大楼外。苗岩峰悄悄接近大楼,看到有个巡逻的哨兵走近,他急忙躲进一个转弯处的阴影中。
远处,一个苏军军官的身影也在向这边走来,越来越近。
苗岩峰紧张地靠在墙上,突然,他感到有人猛地从身后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很地将他压倒在地,按住双手,任凭他拼命扭打反抗,也无济于事。
走近的军官原来是阿辽沙,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被暗哨按住的人竟然是苗岩峰。
苗岩峰抬起头,倔强地看着阿辽沙:“让我见见玛莎。”
哨兵从地上拣起一个纸包,递给阿辽沙,那是刚才从苗岩峰的手中掉下来的,苗岩峰见状使劲挣扎,愤怒地吼道:“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纸包被打开,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在夜色里含苞待放。
阿辽沙静静地看着那朵玫瑰,片刻,忽然命令说:“放了他!”
“他……”哨兵还在犹豫。
“我命令你,放他走!”阿辽沙怒喝起来。
哨兵松开了苗岩峰,但是苗岩峰却没有离开,他用肯切的口吻对阿辽沙说:“让我见见玛莎,我们马上就要回国了。”
阿辽沙不语,转身走开了。
哨兵把红玫瑰扔在苗岩峰的脚旁离去了,苗岩峰呆立着,地上的玫瑰花兀自娇艳着。
这一切,都被藏在远处的魏可凡看在眼里,他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接着就发生了阿辽沙把苗岩峰接走的事情,对吗?”赵文化听完魏可凡对那晚的描述,紧接着追问。
“对,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阿辽沙把苗岩峰叫了出去。出于好奇,我探头窗外,看见苗岩峰上了楼前的一辆汽车,至于他们去了哪儿,都谈了些什么,只能问苗岩峰了。”
调查已经进入了整桩事件的最核心,赵文化和李处长心中都很明白,弄清楚苗岩峰在这次神秘的接触中究竟遇到了什么,直接关系着他个人的命运和前途,乃至国家军事技术的安全。
“那天,阿辽沙政委突然把我叫去,我跟他上了一辆汽车,我问他去哪儿,他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苗岩峰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语调中还是流露出浅浅的波动。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没能逃过赵文化和李处长的眼睛。
“我怎么能够保持平静呢,即使是此刻想起,我仍能清晰地体味到那种惊心与痛苦交织的滋味。我不知道阿辽沙带我去的是什么地方,问他,他也不会说的。我们都是军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是军人的职责却都是一样的。”
“他引领着我走进一栋大楼,然后指着一扇门,说:”请吧!‘他和往常一样彬彬有礼,也和往常一样阴晴难测。
“尽管我不知道门后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但是我清楚自己除了镇定地面对,别无退路。然而,推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了玛莎。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这短暂的相聚里拼命地想要牢牢记住对方的模样。我就要回国了,这一走也许就是永别,能够见到玛莎,是我那刻最大的心愿。
“这时,玛莎告诉我,只要我同意留在苏联,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婚,这是阿辽沙亲口说的。我承认听到她的话时,脑子混乱极了。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的未来属于中国,而决不是苏联。我问玛莎,‘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中国吗?’”她的回答彻底粉碎了我的幻想:“你知道这不取决于我,更不取决于你。‘”玛莎痛苦的神情让我终身难忘,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因为害怕失望,声音都在颤抖:“难道你不愿意和我结婚?如果你不同意留下来,我们很可能永远都不能见面了!’”我不知道拒绝对玛莎究竟意味着多么大的伤害和悲伤,但是我无法给出承诺,因为,我是一名中国军人。
“玛莎流着眼泪使劲地摇着我的肩膀说:”你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赶快决定吧!‘“不,玛莎,你不要逼我,别逼我——”这时阿辽沙进来了,不由分说地把玛莎向门外拉去。
“岩峰,你快说呀!‘玛莎回头拼命地向我喊着,她的目光就像冬天伏尔加河上的冰雪一样寒澈入骨。我就这样与她分别了。”
苗岩峰故事一样的经历让审查员们疑窦重重,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还有没有什么严重的情节被隐藏?不能说这种怀疑是毫无道理的,毕竟苗岩峰回国前失踪了一天一夜,虽然晚上已经有人可以证明,而白天,大家听到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这件事会不会成为悬案?李处长感到心头被沉沉地压上了一块石头。
“老李,要真成了悬案怎么办?”赵文化同样不无担忧地问。
“没有查不清的事儿,不过就是时间长短罢了,这就需要长期观察,才能做出结论。”
“长期观察……”这四个字牢牢地记在了赵文化的心里。
这时小刘匆忙走进办公室:“处长,刚接到外交部的机密急件。”
“快拿来。”李处长急忙打开信件,“我们的大使馆经过核实,证明苗岩峰没有问题,向他们提供情报的人有嫌疑。”
小刘愤然道:“他们在用离间计!”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李处长兴奋地点点头。
“老李,你赶快打电话通知杜院长。”此刻最盼望这个消息的人应该就是杜延信了,赵文化心想。
“好!”
二
魏可凡从楼里出来,正碰到审查结束被送回来的苗岩峰。他急忙迎上前,接过行李问:“岩峰,你还好吧!”
“你都看见了,我不是很好嘛。”苗岩峰故作轻松地转了一个圈。
“我是说,”魏可凡没有理睬他蹩脚的幽默,追问道,“你真的没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了,他们说事情都查清楚了,还告诉我不要有思想负担。”见朋友这么担心,苗岩峰老老实实地回答。
魏可凡长舒一口气,笑了:“没事儿就好。走吧,咱俩住一间宿舍。”
“和我住一块儿,你不怕影响你政治上进步?”也许是审查时憋屈得大久了,尽管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苗岩峰还是忍不住想说几句俏皮话。
“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咱俩住一块儿是领导分配的。再说了,你受审查的事儿,领导告诉我,不要对别人说,说是怕影响你政治上进步呢。”
即使是苗岩峰这样的书呆子,也深知政治在这个年代的分量,虽然他更担心的是如果审查通不过的话,那么可能从此就要和自己心爱的坦克事业画上句号了。
“岩峰,你真的没事儿吧!”魏可凡突然又问了一遍。
苗岩峰使劲捶了他一拳:“真的没事儿,咱们走吧。”
就在苗岩峰忙碌着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杜延信的办公室里,正在进行着一次关于他未来命运的对话。对话的一方是杜延信院长本人,而另一个,则是刚刚把苗岩峰接回来的政治协理员赵文化。
“……院长,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赵文化犹豫了片刻,“我想最好还是让苗岩峰复员去搞拖拉机。”
“这是苗岩峰自己的想法吗?”杜延信略略有点吃惊。
“不是。我跟他谈过,他还是坚决要搞坦克。”
“既然这样,你们已经审查过他没有政治问题,干吗还要难为他?”
“我是说这样政治上保险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虽然没有审查出苗岩峰有什么政治问题,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被审查本身就是一个政治污点,再说反右斗争刚刚结束……”
“老赵,你是不是连我一起捎带着说呢?”
赵文化急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政治上可不能冒险。”
“老赵,苗岩峰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他是个技术尖子,连苏联人都认为他是个宝贝。说句实话,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古人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们现在很难找到一个合格的工程师,一个合格的坦克设计师就更难培养,没有他们,那些铁疙瘩变不成坦克。在这个问题上,你和我都不行。“杜延信在房间内来回地踱着步,神色凝重,”我说句实心话,咱们中国的坦克就靠他们这些年轻人啦。这担子可是不轻呀,我不是宠着他们,我是要给他们压担子!“
“院长,我明白了。”
杜延信苦笑了一下目送赵文化走出办公室的身影,然后凝重地捡起刚才被他碰掉的坦克模型炮管,自语道:“老赵,你并没有真正明白一个优秀的专业人才对研究领域意味着什么,有许多时候,成败与否,或者说事业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一个能够激发火花的头脑。在你的观念里,政治高于一切,但是,在科技的世界里,人才是创造的灵魂。当我们的国家拥有了自己的坦克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