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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总是这样,我不小了,懂很多事情了!
就连以后都有打算!”
项超这下被气笑了:“你能有什么打算?!”
“很多啊,比如一起过活就是吃吃喝喝,子期哥哥做出来的东西可香啦,小时候总羡慕悦悦有这么个大哥,现在可以心安理得了……
还有,住的地方漏雨了他会修,吃穿用度短了他会想办法,子期哥哥还答应,他要和我一直照料爹爹……”
项超的心头便是一软,这年头奉养老人还没女儿什么事,就像俗话说的嫁出去闺女泼出去的水,项然一旦出嫁那就得随夫姓,跟项氏也只有娘家之情而没有更多义务。
可娘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回的,周礼有“诸侯夫人远嫁,非有大故不得返”一说,另外还有“父母在则归宁,没则使大夫宁于兄弟”的说法。意思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没大事不能返回,一旦父母俱亡,这家的女儿就再也没有回娘家的理由。
就比如触龙说赵太后提到的那样,她在女儿燕王后出嫁时祝曰:'必勿使返',一句再也别回来反而成了最深的祝福,可见礼法之严苛,项超的激愤也就不难解释。
所以当项然说起愿意两人一起奉养他的时候,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折腾半天不就是怕与女儿疏远吗?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这念头稍微换个角度那就一发不可收拾,首先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尊礼守法之人,他折腾出来的八仙桌官帽椅一类算是把周礼无视了一个遍,平时跟自己父女同桌吃饭也没什么不习惯,好像以后这种日子还能继续啊?
再者说了,大家同住一个坞堡之内,就算布置新房又能远到哪里?这样的生活过上几年,再加他那句奉养终身的承诺,便是以后再怎么发达那也还是一家人啊。
敢不认账?开玩笑,老子的腿不能动脑子又不傻,这里可是有他的师长为证,言而无信还想不想立足了,除非想众叛亲离!
感动之余的项超口却不松:“女儿啊,你便是因为这个才钟情于他吗?”
这一问项然反而迷茫了,跟父亲说这些更见羞涩:“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就是……不想离开子期哥哥。”
项超的心里就是一叹,完了,这算是没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已经太长,甚至多过了自己这个常年领兵又流落在外的父亲,多过了粗心大意醉心勇武的兄长……
“项将军,看这儿女互相都有情义,你就成全他们吧!”
韩铁匠是真心乐见其成,早在虞周拜师的时候,他也曾伫立在侧受过半礼,走到哪都能挺直腰板喊一声义子,半生颠簸的老人最期盼多子多福,要是这虞娃儿早点成亲……嗯,美滴很!
老韩头刚说完,项超扭头再看,魏辙的眼中居然也有几分成全之色,娘的!这是审那小子还是组团逼亲来的,自己居然找他俩作证,真是昏了头了。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义父,怎么想都不会棒打鸳鸯啊,心情就不一样,如果这会儿项羽领着别家丫头过来,那绝对十二分的同意啊。
想通这点之后,项超忽然变得意兴阑珊。
“混小子,你给我听好了,别让项某看到你对我女儿动手动脚,否则我见手剁手见腿剁腿!”
“请项伯父放心……”
“爹爹你同意了?!”
项超直想捂脸:“同意什么同意,这便盼着出嫁羞也不羞?等你及笄以后再说!”
韩老头被冷落之后也不羞恼,笑呵呵的拿出几样物事:“正好村里的后辈就他俩没祓禊了,一并行礼吧。”
“如此甚好……”
反正事已至此,项超只能顺意而为,只是跪坐在一起的少年少女格外刺眼,也不知何时就这样自成门户了,唉!
蘸水的柳枝柔韧翠绿,分别点在眉心肩头之时再也无人赘言,不只项超那样想,就连虞周也是心中狂跳,只剩下自己二人一起行礼,这种感觉不能不多想,肃穆的礼仪仿佛见证儿女情义,就连魏老头的吆喝声都动听许多。
“太一皇佑!多福安康……”
等到手腕脖颈分别点过之后,韩老头端起两只木碗:“去病祛晦,年年岁岁……”
那里面是荠菜蛋花汤,最传统的上祀美食,人们笃信可以祛除病晦气,虞周接过之后却与项然一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一百一十章 屈旬与执念()
“阿嚏……!”
项籍的感觉有点奇怪,鼻子发痒,耳朵也发烫,这是往年从未有过的。
因为以他的身板来说向来百无禁忌,换季的温变也好,开春的花粉柳絮也罢,从不能动之分毫,然而最近居然稍有小恙,这让他很不适应。
“项大哥,有点不对劲啊,我细数了一下,刚才已经是今天第十五个喷嚏了,要按子期的说法,这便是有人在念叨你啊。”
项籍认可了这种解释,却对嘴不停歇的小胖子看不顺眼,子期以前也说过,身型过度肥痴没什么好处的,说不定还会影响寿数。
对于什么才算过度虞周没细说,而项籍只有一个理解,脱衣时显不出筋肉那便属于肥胖了……
“樊哙,樊哙!龙且今日的课业完了没有,怎么还在这吃起来完啊?!”
龙且飞快的收起吃食,看着由远及近的身影说道:“项大哥你不能这样啊,咱们可是好兄弟,干嘛要为难我?”
几句话的工夫樊哙已到近前:“嘿嘿,俺还说你躲哪儿去了,原来在亚父的营帐,快走吧,还要老樊动手不成。”
看着发小可怜巴巴的目光,项籍头一次说话未正视人:“这也是为了你好,人又不是马,怎能随时随地嚼起来没完,当心再这样下去走不动路。”
龙且眼睛瞪的溜圆,不敢相信这话是项籍说的,以前他从不在这种小事上面劳心啊。
“别啊项大哥,我现在能开三石弓,能提百斤石锁,大不了再去挥戟千次,别把我扔给樊屠夫啊,干嘛非要习得好水性……”
眼看樊哙拎起龙且就要出门,项籍犹豫了,他刚刚只是有股奇怪的心思作祟,这才迁怒于小胖子,真要在这种小事上面较真反倒拉不下脸。
结果就听龙且开始作死:“我这吃点东西怎么就成马匹了,那亚父最近饮水不断岂不是头老龟……”
“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好好泡他两个时辰,不到时候不许吃饭。”
范增的脸色阴的很难看,按理说此时的龟还属瑞兽,寓意长寿延年,可是随着虞周的到来,山上的众人都有了另一种共识——老不死的。
项籍一看范增回来了,连忙起身扶他坐下,在龙且越来越远的辩解声中说道道:“师父,小且也是无心之言,他并没那个意思。”
范老头看上去并不在意,拄着墨绿色的长剑说道:“听闻钟离昧今日回来,去将你叔父他们喊来,咱们一起听听秦人最近又有何动向。”
“是。”
……
……
钟离昧最近蓄起了八字胡,因为这样更容易接触秦人,常年奔波给了这个汉子黝黑的皮肤,比起往日更像个山野草莽。
“回禀范老,已经打探清楚了,秦皇此行确实要到会稽,那狗贼屈旬亦在随驾之列。”
项氏叔侄面目大变之时,只听范增慢悠悠问道:“他现在官居何位?”
“年前的时候还仅仅是个都水丞的闲散差职,今年刚过秦相易位,廷尉李斯成了大秦丞相,他对屡次被刺杀屈旬老贼颇有兴趣,居然保举了个典客之位。”
范增眉头微皱:“典客?那便是九卿之列了?因何如此隆重?
典客司朝觐掌邦属,这是南方的百越战事有了进展么?”
本来这是老头思考时的自问,谁知钟离昧竟然能答:“倒是有种传闻关乎此事。”
“说来听听。”
“听闻李斯想借他之手重整楚地,以行秦国严刑峻法。”
范增嗤笑道:“这话倒也说对一半,不是借他之手,而是要借他的恶名。
看来这位李丞相对自己很自信啊,上有秦皇四处巡游敲山震虎,下有他李斯设局引诱,就是不知这背后都有何手段!”
项籍狠声说道:“不管他有何机谋,这屈旬是一定要杀的,否则大父如何瞑目!”
范增仔细想了好一阵,这才说到:“去把景寥喊来。”
……
……
出于品德导向和个人情感考虑,大奸大恶通常都是面目可憎的,却不懂那种变质的大智慧才令人心惊胆寒。
换句话说,想要混成风云老奸贼需要更高的手段跟心机,因为他们总走在生死的边缘。
就像屈旬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割舍全部去换一个复仇的机会,这其中包括曾经的宗族乡邻、尊奉多年的故国君主、还有数十万死不瞑目的大楚将士……
人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丧尽天良能形容的了,后果很严重,项氏倒了,大楚也变成昔日黄花,不过他并不后悔,虽然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可是给儿子殉葬的人更多。
刚开始的时候屈旬惶惶不可终日,每次梦中惊醒身下都湿漉漉的,满头的大汗腻如油脂,这样的日子过了半月,他的身型从富态变成消瘦,头上的发髻也越发稀疏。
人心都有承受限度,屈旬快崩溃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自裁,结果乱葬岗晃了一圈没死成,反让他想起见到成世的那一天,一个心死的人与另一个身死的人在梦中重逢之后,他最后的良知也被自己弄丢了。
从此之后,屈旬每天吃的香睡的沉,见人未语人先笑,甚至与之会面都有几分如沐春风之感,只是他身上那股怪味儿越来越难遮掩。
“屈典客,李丞相又来看您了。”
行人的禀告没引起他丝毫重视,屈旬眼皮都没抬,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脯醢,轻吐一字:“请!”
“屈老弟,老夫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屈旬身子没动,脸上习惯露出笑容:“哪里哪里,李丞相乃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快快入席。”
李斯废首低肘卑坐于席,这才看着案上醢料皱眉:“屈老弟的口味还是如此怪异,这肉酱旁人只做蘸料食用,也只有老弟常年当做主食。”
屈旬一边指挥下人换掉,一边笑道:“老夫常居下邳时最爱吃鱼虾,以蟹制成的醢料更是别有滋味,倒让李丞相不喜了,勿怪,勿怪。”
李斯掩鼻说道:“老弟这是久居鲍鱼之肆啊,只是如此一来你这门庭可罗鸟雀,如何完成陛下旨意?老弟手下可还有门客?”
“只一人尔!”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屈旬与李斯()
李斯再度皱起眉头,事实上陛下一直在暗中削弱各方势力,自从文信侯吕不韦死后,整个大秦再也见不到一呼百应食客数千之辈了,屈旬现在的作派一定为君所喜。
可现在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啊,屈旬的为人他是看不上的,不是没见过卖城卖地,也不是没见过徇私枉法的,可做的这么绝的只有眼前这一位,一卖就是整个大楚和数十万将士,连宗族也留不住的人,谁敢与他共事?
不喜归不喜,这人却有大用处,一来站在大秦的角度看此人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只是争议太大才未得爵;二来自从这屈旬定居咸阳之后,全天下的刺客都疯了一般往上扑,许多六国故旧更是行迹也不掩藏,甚至有人直到法场仍学着伍子胥,要求脑袋对着屈旬住处亲眼看他灭亡。
如此一来陛下安全了,因为刺客心中的首选目标已经换人,天下也变得渐渐安稳,因为六国故旧的心思全在他身上。
可是此人依然不受待见,各种各样的传闻围绕他展开,有说他其实是山精变化而来的,不然怎么那么没人性;有说他天天吃人肉的,不然谁家拿醢料当饭吃,做成酱不容易被看出来……
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李斯通通不理会,因为他是个重实际的人,毕生所学求得便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只要眼前这人对大秦无害,只要这家伙还能派上用场,管他是恶鬼还是旱魃。
“屈老弟,你身边仅一人如何应对诸多凶险?不如老夫再给你委派些人手,只当是照顾功臣。”
在咸阳的时候四邻全是军兵,出来一趟还是这样,屈旬明知这是来监视自己的,依然笑纳了:“多谢李丞相美意,只要不逾礼不违制便好。”
不知怎滴,人老成精的李斯依然比被对面脸上的假笑恶心得不行,借着低头顺口顺气,他才继续道:“不知屈老弟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神嫌鬼弃之人能有何打算?苟且余生罢了……”
“我倒有个主意……”
“免了,老夫至今仍不知典客府衙门往哪开,说再多也是无用,李丞相,你这又是保举又是派人相助,我知道你的打算,可是没有见到项氏余孽之前,老夫说什么也不会分心。”
李斯神秘的一笑:“你对项家就那么恨之入骨?”
“项氏害我断子绝孙,老夫如何不恨!”
“可是据我所知……”
“那些老夫并不想说,我儿做了什么也都是项氏一面之词,罪不至死何至于暗手加害!”
见到屈旬状若疯癫,李斯舒缓了语气:“老弟啊,老夫所托之事不过是为天下安宁,你想啊,此计若在楚地行事,项氏但有血性男儿必定上门,岂不是合你心意?”
屈旬露出牙间残肉:“你就不怕老夫择人而噬,将你这数十名军士生吞活剥了!”
“哈哈哈,老夫还真不怕,他们都是骊山刑徒,你胃口再好还能吃下数十万不成?”
“哼!又不是没吃过!”
李斯脸色顿时一变:“老弟,我这双招子虽说不是慧眼如炬可也有几分自信,你何必过的如此心苦。
我儿李由便在会稽盐铁监,据他传回消息两次闹事皆有一八尺悍夫自称姓项,大有可能便是项氏宗族。
只要答应此事,你我各得所益岂不美哉?
”
又是一年晚春,每当这时屈旬就会想起惨死怀中的儿子,他终于闭目再不多言:“送客!”
“老夫静候佳音,告辞了!”
……
……
等李斯离开之后,小小的院落已经站满忙碌的军士,屈旬佝偻着腰回到屋里,有两个家伙刚想进去,脸上就分别挨了两鞭。
“滚!敢来此屋别怪老夫心狠手辣!”
面带黥印的军兵不是好相与的,刚要抽剑却忽然想起什么,再看屈旬眼睛不似活人,顿时心里发虚,纷纷退到门外。
屋中没了外人,屈旬才对一个角落询问:“一共有多少人呐,处理起来棘手吗?”
那地上一阵轻抖之后终于伸出一只手,仿佛地狱逃客重返人间,过了一会儿又冒出个脑袋,光溜溜的连眉毛都没,沙哑着回答:“三十三个人,解决起来易如反掌,便是脱身不太容易,何时动手还请主公明示!”
屈旬伸出枯掌摸了摸那颗光头,像是自言自语道:“数百门客,还是你最忠心,我们不急着走,屠占啊,李斯所言项氏在会稽现身一事,你知道多少?”
“属下所知不多,不过也有些耳闻,听说前任郡守被贬便是因此,那个大闹郡守府的少年目生重瞳,应该错不了。”
屈旬笑得很开心:“还真是,只怕这便是老夫的最后一桩心事了,你去好好打听,不可有丝毫疏漏!”
“是!家主,那您这里……”
“你放心吧,李斯虽然心思不善,这一时半刻还不会难为老夫,哼,真当我是无用的老狗么,割两刀便扔出去引狼,老夫定让他后悔!”
“那属下告退!”
“慢着。”
屈旬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个羊皮小卷,仔细拿布帛包好这才递给屠占。
“保管好此物,若是老夫不幸身亡,你再打开一阅。”
屠占大急,头上的土面儿哗啦啦往下掉:“家主何故作此不吉之言!屠占必定保您无虞!”
屈旬老眼有些恍惚,递出去之后却不松手,好半天才叹气道:“出来吧,让老夫好好看看你。”
屠占闻言从地中钻出,只见他精赤的后背上有一道半尺宽的伤痕,周围的皮肉蜷缩变形,狰狞的如同鬼脸一般。
“若不是为了救老夫,你何苦变成现在模样,自从庆儿走后,这家中再也没了过去滋味,也便是那时老夫发誓视你为半子,可恨也如我那庆儿一般苦命。”
“家主,屠占肝脑涂地……”
“这些话不要说了,那边还有庆儿的衣裳,你去穿戴起来,带着这份图舆快些离去,李斯所说之事能成也就罢了,事有不济总不能全搭进去,我这绝后的糟老头子便舍去皮囊吧!”
“家主!”
“听着,这图有八水之秘不可小看,算是老夫数年都水丞心得,我若身死你便以此报仇,切记,切记!快去!!!”
屠占割破面颊抹在屈旬额头,重重的行过大礼扭头就走,只是一阵尘土飞扬便已不见踪迹。
徒留屈旬捶打一把老骨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失败的刺杀()
按理说最恨屈旬是就是楚人,可他从不担心死于楚人之手,因为太了解那种骨子里的冲动自负,所以对于同乡的手段都能猜出一二。
两年前捅了自己一刀的那个族侄,恐怕就是他们肚子里最曲折的弯弯绕了。
不过没什么用,屈旬依然好端端的活着。
说好端端也不尽然,楚人恨之入骨,秦人视如粪土,这样的日子很难过,就连身边的门客也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屠占一人。
屠占是个仵作,没人知道他也是个盗墓贼,屈旬知道,正是因为这点,两人才能逃出数年前的国难,关系才比其他主客跟更亲近些。
换作以前,门客救主家性命只会被认为理所应当,经历过众叛亲离的屈旬不这样看,他觉得上天留下自己苟活一定还有因由。
送走屠占之后,屈旬经坐于席作思考状,心神刚一恍惚边便有行人在外施礼:“屈典客,又有客来。”
屈旬笑了,这是怎么了,往日里狗都不来的,今天居然接二连三会客,看来随着进入楚地,越来越多的人想在自己身上下心思。
“哦,又是哪家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