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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已经垮了。
他像一位受困许久的将领,出来跟敌人投降。
我不会感到惊讶,他上船后,会把从亨森手里接过的东西递给库克医生,那会是象征投降的一柄马刀,或是一面折起的旗帜。
我想或许会是这样,他是出来告诉库克医生,他已改变主意,要正式结束最后一次探险。
他想站在这儿,面对库克医生宣布这个消息,而不是神志不清地躺在数个月都没离开过的帐篷里说这番话。
他想体面地接受失败。
他曾风光过,刚才还拖着残躯蹒跚走过海滩,摇摇晃晃地炫耀了一回。
他现在看着也挺风光,泰然自若,面无表情的样子可以当军人的典范。
埃里克号去接他妻女的小船从他身边不到10英尺处划过,他看都没看一眼。
库克医生又扶紧了我的肩膀,像是在说皮尔里有亨森在身边,而他有我。
小船划到埃里克号的另一边,看不到了。
我看两个船员转动绞盘,绳子因为负重而吱嘎作响。
接着,小船又慢慢出现在视线中,上面的四个成员出现了。
他们像在空中飘浮,尤其是皮尔里。
小艇升起时,他没看船,只是直勾勾地,茫然地盯着前方。
他或许精神恍惚,不知道船就在眼前。
亨森扶他下小船登上甲板。
皮尔里转过身,面对着我们。
他缓慢地同时转过头和身体,好像脖子没法动。
他向我们走来,离库克医生10英尺时,伸出了手。
库克医生拿开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快步迎上,像是要为皮尔里节省走这几英尺的力气。
他握住他的手。
皮尔里笑了。
他环顾四周,扬起一只胳膊,却没说话。
从照片上看到这幕情景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埃里克号刚刚抵达伊塔,皮尔里划船前来欢迎库克医生。
在远离家乡的异地,自然而然,两位绅士会开心地聊起来。
库克医生跟着皮尔里的话题,如刚刚见到一样交谈起来。
对这段漫长而无法避免的延迟,两人都小心地避免谈起。
“北极的夏天,”皮尔里说,“自1892年,我们就没一起到这儿来过,库克医生。
”他的声音尽管有力,却在颤抖。
“从那时起,我也根本没到这儿来过。
”库克医生答道。
“那么长时间不到这儿来,我可受不了。
”皮尔里说道。
库克医生仔细打量着皮尔里。
皮尔里还是笔直地站着,头一动不动,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非常镇定。
我却看到他的目光在茫然地四处游移,如同盲人一般,好像心里有什么声音在和他说话。
因为从没休息够,失去的两个脚趾的伤口无法愈合,站立的痛苦显现在他脸上,痛意甚至从他的眼神中露了出来。
但他既没退缩,也没有变换支撑脚。
“改变主意了吗?先生,您会和我们一同返航回家吗?”库克医生问道。
“我恐怕没有。
”皮尔里答道。
他闪过的笑容收紧了脸上的皮肤,紧绷的光泽如同打过蜡一般。
“当然,你会照料乔和玛丽,送她们安全返回的。
”提到她们名字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岸边,小船已经快划到她们面前了。
库克医生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皮尔里,轻柔地低声说道:“先生,除非您跟我们一道回去,我害怕她们会永远失去一位丈夫,一位父亲。
”“我们得再试一次。
”皮尔里答道,“要是我们这次没有成功,嗯,还会有其他机会。
”库克医生恳切地看着亨森,亨森既没说话,也没移开目光,可他的眼里却没有反抗。
我听到皮尔里夫人和玛丽的小船划进了水中。
“我以为你会忠诚于我,戴德里克医生。
我曾以为,你会在我所有的探险旅程担当重任,会是我生死与共的伙伴。
我想不到,那么小的一件事会对你那么重要。
”“皮尔里上尉,我不是戴德里克医生。
”“你当然不是。
”皮尔里说道,好像他没说过“戴德里克”几个字一样,好像他不是又一次把一个医生错当成了另一个。
“与戴德里克比起来,你就是一位圣人,库克医生。
那家伙是个杂种。
”“我必须绝对坦率地告诉您,皮尔里上尉,”库克医生说道,他几乎是在耳语了,“那不是去冒险,那是去送死。
我得警告您,先生,您生着病,这不是您的错,但它却让您无法清醒地进行思考。
没有人在算计您,没有人想伤害您。
我们到这儿是想帮助您。
我知道,很难让别人替您判断什么对您最有利,很难知道何时该把您的信任赋予别人。
但我想劝告您,您得实实在在地权衡一下目前的处境,然后,请相信我,也请相信您的妻子和这儿所有的人。
为了您,几次旅程中他们付出了很多。
您愿意让我们带您回家吗?”库克医生说话时,皮尔里一直在笑,好像在说这些话骗不了他。
他自己说话时也在笑,如同他知道库克医生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真正的意思。
他们这样持续了一会儿。
一个轻声地说,另一个不停地笑。
听到皮尔里夫人的小船在风向号的另一头被绞上来,库克医生停了下来。
皮尔里还在笑,他扬着头,目光四处游移,仿佛心里的声音又开始和他讲话了。
皮尔里夫人和玛丽登上了风向号的甲板。
玛丽看了父亲一眼,径直下了甲板。
顾不上看脚下的绳索,皮尔里夫人踩着跳板从风向号上走了过来。
库克医生急切地看着她,又看了皮尔里一眼。
“皮尔里夫人……”他开始说道。
“他知道我怎么想的。
”她轻声说道。
她走向前来,颠起脚跟,像要吻她丈夫。
她对他耳语了几句。
皮尔里微微低低头,仿佛会动情,仿佛在强迫自己别哭出来一样。
但是,如同从昏迷中被唤醒一样,他又挺直身子摇了摇头。
“只有这种犯罪般的蠢行我无法原谅。
”皮尔里夫人说道。
“跟我和玛丽回家吧。
等你恢复好了,可以再试。
”“我只是有点发烧,库克医生。
”皮尔里说道,“现在烧已经退了。
公正的人不会借我发烧时的言行指责我,况且现在我也记不得了。
”“您没发烧,先生。
”库克医生说道。
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您的伤痛也没消失。
您已经超越自己身体和大脑的极限了。
现在两者都垮了。
我是俱乐部派来带您回去的。
”“是的,是皮尔里北极俱乐部。
你没那么幸运,不是库克北极俱乐部,现在还不是。
你在超越我之前先得救我。
谁能比救了皮尔里的人更强呢?他可是做到了皮尔里做不到的事——把皮尔里带回了家。
”是他以前说过的话。
他记住了这些话,却忘记曾说过。
或许他希望被强行带回。
或许他在想,要是库克医生把他强行带走,他的所有问题便解决了。
或许现在他正盼着库克医生下令,让船员抓住他,把他关在船舱里。
或许是为这个,他才坚持到埃里克号上来见库克医生,而不是在海滩上。
很容易就会让人想到这主意,可以诱使库克医生对他采取行动,也不会让大家觉得有多尴尬。
这要比另一种情形好多了——那种景象是他被人从帐篷里拖出,一直拽到船上。
那会让他在所有人面前蒙羞,甚至包括爱斯基摩人。
“库克医生,”皮尔里说道,“我意在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国人赢得一项荣誉,一项永存于人类心中的荣誉,到达北极点是会永恒的。
”他转向皮尔里夫人。
“乔,亲爱的,你能替我在母亲墓前献上一束玫瑰吗?”她转身朝风向号走去。
她头也没回,走下了甲板。
我看着库克医生,心想他是否会心软,是否不仅会放手让他指挥探险,而且还会让他去为自己的生死负责。
库克医生伸出了手。
“祝您好运,先生。
”他说道,声音大得如同在喊了。
皮尔里缓缓抬起手,和库克医生握了握。
他阴郁地松了口气,冷漠中透出些无奈。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没能吓住库克医生,还是因为他的命运已经最终决定了。
巴特利特船长走上前伸出手,接着是布莱克尼船长,他们都祝福了他。
很快,两条船上的船员便排起队,要和皮尔里握手。
我注意到,看这动人一幕的还有皮尔里的女儿。
她正站在风向号的甲板上,是她刚才独自过去的。
船员列队走到他面前,说着“上帝保佑,祝您好运,先生”。
好像他们是在看望一位亲人,一位注定会在第二天死在手术台上的亲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其实都像我一样,几分钟前都从没看到过他。
亨森看看皮尔里,又看看排起的长队。
他肯定在担心皮尔里能否站那么久,能否坚持到和每个人握完手。
所有人握手完毕后都下了甲板,只剩两个船员为皮尔里准备回去的小船。
库克医生托住我的肘窝,把我领上前去。
“皮尔里上尉,这是德夫林·斯特德。
”库克医生说道。
这一刻,玛丽突然叫起库克医生。
他转身向风向号跑去。
小姑娘站在那儿,身边没人。
“斯特德家那娃。
”皮尔里说着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差点儿被他拽倒。
他的目光不再游移,他的腔调让我想说,我不是斯特德家的,也不是孩子。
他肯定看出了我眼中闪过的抗拒。
“你看过北冰洋了,斯特德先生。
”他说道,“你在此过了几个星期无所事事的夏天,但千万小心别掉到它里面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知道你们家里会出什么样的东西,斯特德先生。
”他压低声音说道。
我以为他会跟我说,他知道我和库克医生的关系。
“呆在家里吧,呆在家里吧,要不然有天你会像你的傻瓜父亲一样完蛋的。
”皮尔里调整了握住我手的力度,我的手跟他的比起来,简直像小孩子的一样。
他使劲握住我,我觉得他似乎是在借我保持平衡以防跌倒,他的脸也几乎碰到我的脸上。
我轻推他,想让他站稳,我比他重40磅,他却没动。
他还是紧握住我,更深地抓住我的手,一边握住我的拇指,另一边几乎到了我的手腕。
这样,我们的手指和手掌碰不到一起,我几乎无法回应他的紧握。
我决定不能喊出声,不能把手缩回来,也不能让亨森来帮忙,他正看船员准备小艇。
我觉得自己的手会断掉,我的手骨会在他的恶意下如一袋冰棱般碎裂。
我们距离很近,他的眼睛还是雾蒙蒙的,如同他内心有什么想法在强迫他,让他无法意识到,他是在握着别人的手。
他深红色的脸庞上布满皱纹,我还从没这么近看过男人的脸。
他的呼气不太好闻,有股薄荷油的味道。
“你母亲下葬时还穿着人们找到她时穿的衣服,身上滴着水就被埋在了圣约翰斯的公墓里。
你父亲也躺在坟里,埋在离这儿不远的冰里,就算他该下地狱的灵魂已经烧完,他肯定还在里面傻笑。
”我的双腿变得像皮尔里的一样虚弱,在重压下轻微作响,绷得也更直。
库克医生突然回来。
他的手臂像斧子般挥向皮尔里的胳膊。
我们的手突然分开,皮尔里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没瘫倒,膝盖也没弯,只是身体前倾,头一下子突然变得过于沉重,双臂还无力地耷拉着。
他正对着通向下面的台阶,或许会冲过水平护栏。
他6英尺3英寸的身躯会摔得很远,脸会撞到那些木头台阶的棱角上。
几件事同时发生了。
在我看来,库克医生冲上前是想挡到皮尔里和甲板之间。
亨森以为库克医生要打皮尔里,他猛扑向库克医生,两人撞在一起,倒退着摔倒在甲板上。
我上前一步,正赶上皮尔里的身体压在我身上,他的头冲着我的头倒下来。
我赶紧扭过身,他的下巴搁在了我的颈窝。
有一刻,我就这样撑着他。
我想伸手把他扶起来,但右手疼得厉害,根本抓不住他。
我抱住他的腰,拢住他的双臂,靠着双脚使劲支撑着他。
我左脚在身后顶着,右脚挺在前面,可左脚却打滑,不得以我得换一下脚,双脚保持20英寸的距离来顶起他死人般的身体。
最后,我实在撑不住了,先摔倒在船舷边上,头磕了回来。
皮尔里摔在我身上,直挺挺如尸体一样,就好像我们一直在跳舞,现在要在彼此怀里小憩一会儿。
我以为到这儿就完了。
我想把皮尔里推推,把他从船舷边搬开,突然,什么东西握住了我已受伤的右手。
我本能地缩回手来,可也放开了皮尔里。
他个子很高,船舷只能挡在他腰部,他翻跟头一般从船舷处翻了下去。
本能让我伸出右手抓住了他大衣厚厚的领子,我左手和双脚也在用力靠住船舷,以防跟他一起掉下船去。
他吊在两船之间,吊在跳板的旁边,神志依然不清。
如果我放手,他会跌到40英尺下的海面,会在掉下去时撞到船身,会摔到船下面,那就几乎不可能再救上来了。
皮尔里在半空慢慢晃动着,全然不知自己身处险境。
他闭着眼睛,嘴微张着。
我突然想到,要是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正悬在半空中,发现自己没在甲板上,也没握着我的手,而是吊在两船之间,命系生死之间,那会多么奇怪。
他突然醒来了。
他的眼皮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
开始,目光里有的只是茫然,如同他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就像他以前醒过来时,从没有过现在的这种感觉。
突然,他眼里闪过一丝警觉,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正悬在海面上的半空中。
尽管如此,我觉得他可能还没意识到他是悬在一个人的手上,更别提是谁的手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
我的手在上边攥着他的衣服领子,他的大衣已被拉扯得像僧侣的长袍一般。
只从两侧看,不会看出下面是谁,只会以为吊在我手上的是个溺水者,我刚捞起他被海水泡过的尸体。
他看着我,好像以为我正要把他扔到海里。
他没有从噩梦中惊醒,却又做了一个。
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衣领,像要把我也拽下去一样,这样只能稍稍减轻我胳膊上的力。
接着,他挣扎的方式变了。
他不像是要把我也拽下去,而想把自己从我手里脱开。
他双手齐上,想掰开我抓住他衣领的那只手。
要是再过一会儿,我可能真就抓不住他了。
亨森、库克医生和另外两个船员跑到我身边。
我已精疲力竭,下面的一阵慌乱我已不大清楚。
“没事了,德夫林。
”我听到库克医生的声音,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没松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我或许昏过去了一小会儿。
我听到乘客和船员的声音。
后来,我想象他们会看到什么:我在皮尔里身下,他整个扑倒在我身上,亨森和库克医生俯下身,想把瘫软的皮尔里从我紧握的双手中撬出来。
我意识到我和皮尔里都已经安全,意识到那两个人是在把他从船边拖回,从我身上拉开,我放开了手。
这一幕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其他人肯定会猜测。
皮尔里的头靠在我旁边,前额枕在甲板上,看上去只是像在休息打盹儿一样。
不知道何时,他帽子掉了。
帽子或许正在两船之间的海里漂着。
我能看见的只是蓝天,可我也听到了四处传来的吵闹声。
“出什么事了?谁受伤了?”皮尔里动了动,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些什么,好像还在小声侮辱我。
他一只手扶着自己坐起来,亨森、库克医生和其他几个人把他拖到了一边。
“您不该这么快站起来,先生。
”亨森说道。
皮尔里摇摇头。
别人扶我起来的时候,他也站直了。
我在喘气,右手疼得厉害,几乎动不了。
我看见皮尔里甩开了亨森扶在他胳膊上的手。
我想张开手弯弯手指,看看有没有哪儿断掉,却感到一阵由肩膀到指尖的剧痛。
我无法张开手。
我用左臂弯弯右臂,是小臂部在疼。
我的腿还站不稳当。
我想我是受伤了。
皮尔里握着刚才被库克医生打过的右前臂,闭上眼睛。
我看着库克医生,他好像准备把这一切说个清楚。
他盯着皮尔里,他看上去好像又要昏过去了。
“这儿出什么事了?”巴特利特船长问道,其他人也围了上来。
“皮尔里上尉……”库克医生说着,深吸了口气,可马修·亨森却打断了他。
“皮尔里上尉昏倒了。
”亨森说道,“他就要跌下船时,这位斯特德先生用一只手拉住了他,然后我和库克医生赶过来把他拽了上来。
”巴特利特船长看看皮尔里,他还是刚才的样子,闭着眼睛,身体在轻晃着。
船长没机会询问皮尔里出什么事了。
他看看库克医生。
“我们……亨森和我……我们在救皮尔里上尉时撞到一起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