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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作者:兰晓龙-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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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今痛得有些怅然,愣了愣神,向许三多走一步。后者还保持要被伍六一揍时的那个姿势,双手捂了眼,瘫在地上。
  史今有点迷惑:“许三多,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起来。”
  可是许三多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梦呓,完全在他个人狭隘的一个小世界里。许三多自言自语:“是做梦……睡一觉起来,啥都好了。”
  史今看看伍六一,伍六一张了张嘴,想骂而没骂,他甚至已经懒得蔑视。
  史今:“是我让你干的,是我的错,是我太着急。你先起来。”
  许三多还在催眠着自己:“睡着,快睡着。”
  于是史今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和伍六一一样了,一样的蔑视,还要加上深重的失望,如果你见到一个人真的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到地里逃避现实,你又能怎么样呢?
  史今:“我失望了。我没见过人像你现在这样……自欺欺人,逃避现实。没多大事,用得着吗?……许三多,我非常失望。”
  许三多没有动。史今苦笑,一个人发现自己把全部精力用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就会那样苦笑。
  史今:“我已经很难做了,从来没有这样难做……我想我是在自作自受。”
  史今这回顺从地被伍六一拉着,两人去了医务室。
  再也没有人看许三多一眼,容忍终于过了它的极限。许三多又一动不动地待了会,终于拿开捂在眼上的手,看看周围的空间,他真的像在做梦一样。而后拖拖拉拉地挪进步战车里,里边没亮灯,是漆黑的一团。许三多蜷在中间的钢制底板上。把后舱门关上并上了锁。对一个只会想自己心事的人来说,可防炮弹的全封闭装甲车体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现代车场的路面干净得能反射路灯的映光,也映着一小队没入库的战车剪影。一个愤怒的班副和一个情绪复杂的班长从那中间走过,史今把伤到的那只手塞在裤袋里,竭力让自己显得又轻松又自在。
  出了门伍六一才发现,史今痛得脸都变了颜色了,伍六一抓住史今的胳膊要看看伤势,史今反而甩开了他走开了两步,看着那条路想自己的事情。
  他看看路灯初上的开阔车场,还未落黑的深蓝天穹,竭力让自己觉得轻松,长叹一口气:“早该轻松了。”
  伍六一:“可算轻松了。”
  史今急于确定地点了点头,却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地走在夜影里,路灯把车场哨兵的影子投得很长,他根本不敢走进那片开阔地。
  史今坐下来。伍六一立刻站住,小心地看着:“很痛吗?”
  史今:“给我……给我棵烟。”
  伍六一很诧异地拿出烟,当发现史今是用左手来接时,干脆点上了塞进史今嘴里,史今吸了第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咳嗽中他的话全被崩成全无伦次的碎语:“人哪……兵哪……六一,我有得选择吗?”
  伍六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对他的班长和挚友吼了起来:“你魔障了!你疯啦?”
  车舱里本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一只被许三多一并关进车舱的流萤给这里带来一线微光。许三多仍然蜷着,看着那一线微光。远远的军令和军号声,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远得似乎与他完全无关。
  那天我发现战车的另外一个用处,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里边,假装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假装你已经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长、老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他们,也会造成他们的负担。
  我后来常想起那个失败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
  那只流萤终于坠下死了,它早该死了,只不知这之前飞了多远的路程。许三多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中。然后战车咣的一声大响,是被人在外边踢的,然后又是狠狠地一脚。史今的声音在车外,是从没有过的震怒:“出来!滚出来!钢七连的车不是给你干这个用的!”
  许三多没动,也没打算动。史今似乎在外边拉舱门,但舱门已经被许三多从里边锁死了。但他没锁顶舱盖,外边的史今跳上了车顶,在上边重重地走了两步,重重地跳了下来。空间太小,他干脆就踩在许三多身上,然后打开了后舱门,冲着许三多大喊:“出去!把家伙拿起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许三多还是蜷着不动,史今跳出去,然后伸过来一只左手,他用左手把许三多整个人拖了出去。
  许三多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史今猛推了他一把,许三多险些摔倒,脑袋在车体上撞出一声大响。然后那把大锤塞了过来,是史今塞过来的,许三多茫然接住。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吗?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能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
  过了一会儿,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
  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
  “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
  “班长,我一定好好干。”
  “别说这个!睡吧。”
  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
  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许三多问:“班长,你也数什么呢?”
  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
  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许三多:“我会好好干,不落在别人后边。明年你不会走人。”
  史今无声地苦笑:“好。你会为别人着想了。”
  许三多:“你不是别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这真是份很沉重的友情。
  “明天你请个假吧……去送老马……你是他带出的最后一个兵,跟别人不一样。”
  许三多:“我有脸见他吗?”
  史今:“现在有脸了,你现在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现在快睡。”
  许三多点点头,他合上眼睛,从轻轻动着的嘴唇能看出他在数着坦克让自己入睡。
  那天忽然为我的人生找到一个目标,我的成绩决定班长的去留,班长的前途由我决定,这让我觉得……荣幸。这是我到七连找到的第一个意义。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义。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一就把许三多叫走了。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伍六一立定,就看看窗外,然后猛地回过身来,许三多下意识地闪躲。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你在害他。”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伍六一瞪着许三多,后者拙劣地表示着友谊,但前者实在不屑于接受这种友谊。“不是为你好。我讨厌你。”
  史今拿着什么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过来。“你们在干吗?”
  伍六一:“跟他我能干吗?”
  史今笑了笑,并且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大打算近期能看到伍六一的好脸。
  史今把手上东西伸过来,是把电动剃须刀。“去送你班长,注意军容。刮刮你嘴上的小毛毛,许三多长胡子啦。”
  许三多新奇地接过来,这东西对个没刮过胡子的人来说很有些人生历程的意味。
  伍六一:“他妈的,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害得……”
  许三多:“怎么用啊?”
  史今:“我教你。”
  伍六一一句话没完,叫两人置若罔闻地晾在那,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看了看史今头并头在教许三多剃须刀的使用,哼了声走开。
  史今在军容镜里整理着自己的军容,他今天穿着常服,对长期在训练场上的七连来说,那是难得一穿的衣服。他的表情有些伤感。
  一辆泥泞的战车停在修理场上,用高压水龙头冲洗,喷得也是霓光万道。许三多匆匆走过,他已经换下了迷彩,穿上了常服,这就是史今所说的衣衫光鲜。史今在操场的另一边,不止他一个,多了许多从没出现过的士官,不说话,但很有默契,在某个连队宿舍稍等一下,就又会出来一个加入他们。当人数接近一个加强班时他们就走向团大门,这是一个奇怪的队列,这么多各连队的士官们走在一起,那个随意拉出来的队列绝不同于平时的作训队列。
  每个人都沉默,伤感,庄严。
  团长王庆瑞从自己的窗户里看着这个队列。
  三连指导员何红涛掐掉手上的烟,看着这个队列。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
  薛林说:“进去看。”
  老马打算转身走开:“不了,在草原上待久了,不习惯了。”
  李梦眼睛尖:“那队兵走得怪怪的。”
  老马回过身,看见史今他们的那个队列走过来,并不出大门,自觉地在团大门内站成了横队。老马的神情变得很怪,又感伤又嗟怀的,忽然大声吸了吸鼻子。
  “敬礼!”队列里都是各先锋连队里的佼佼者,那个齐刷刷如一人的军礼绝不是五班的拖泥带水可以比的,老马身子都震了一下,拖拖沓沓地还礼。
  薛林问:“搞什么?”
  “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带出来的兵。”老马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脸,他实在不是个多优秀的军人,这时候都看不出什么庄严来,倒是很透着家常。然后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他嘴里轻轻吐出两字,那是对那队人的再见。
  然后转身,走,那三个又张望了一眼,蔫蔫地跟着。
  史今等笔挺地峙立,他们这样送走了一个班长。
  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慨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老马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
  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三多子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
  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儿,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根拉面似的!”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像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子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呢。”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对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没有说话然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屁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他说:“我都还没对上象呢,怕你那个?你就那么想听啊?”
  李梦说:“废话,同班两年,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对我是个啥说法呀?”
  列车慢慢地快起来了。
  老马终于说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就别写了,你那小说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过我觉得那可叫个真破。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没搞明白当兵的咋活,知道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吗?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养,它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个人呢?”
  李梦愣了一下,说:“我那叫升华,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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