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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幸好我的哥哥年龄还小!这个爸爸,也太迁就妈妈了。
“要说嘛,办法倒是有一个。”一向果决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
“噢……”爸爸支吾着,声音里带出了鼾声,好像快睡着了。
“哎,醒醒,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随着话音,传来一阵蟋蟋嗽嗽的响动。
“好了好了,你讲吧,我这不是听着吗!”不知妈妈搞了什么小动作,爸爸声音里的睡意全消。我也来了精神,裹紧睡衣,倚靠在门上。
“你们不是要往西北调一部分人吗?把张……调了去,怎么样?”
这个“张……”,究竟叫张什么,我到底也没听清,妈妈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格外压低了声音。我就管他叫张某好了。
“调他?怕不合适吧?”也许是因为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的语气里,有我平日从未听到过的疑虑,“他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刚才几个月……”
“这我都知道,”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别忘了,他的年龄和二花可正合适。
“年龄这个条件,可不是对象能不能谈成的首要因素,还有其它诸因素呢。再说,你也失去了战机,听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女方还是个大姑娘,人长得也挺漂亮。”妈妈接下去说,声音平和而冷静。
“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报还挺准确嘛,你看,人家这样好的条件,你这个二花能比吗?”
“不能比。”妈妈心平气和地说。
“这就对了。还是我那个主意吧!睡吧。”
“我不能把二花的条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张某的条件降下来。”虽说隔着门,妈妈的声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
“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流露着惊讶与不安。
“很好办的一件事。将张某调往西北。如果那个大姑娘还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罢,我连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干了,可见她不是真心爱的张某这个人。这样的女人,还能结人家没娘的孩子当好后妈吗?晚吹不如早吹,张某该感谢我们才对。真到那时,我们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与不成,当然由张某自己说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于二花的户口,西北那边要松动得多……”
爸爸没有答话。
“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调他,就得调别人。拖儿带女的,又是家属随调,又是子女上学,罗嗦事更多。怎么样,三全齐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话了。”
爸爸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听到。只觉得有股幽幽的寒气,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回头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穿得齐齐整整,一副有准备有预谋的样子,全不似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这才想起上海阿姨颇有深意地抱怨过夜里不宁,原来她经常偷听!
二花愣怔地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深潭似的眸子里,蕴籍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起码是当时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
那天夜里,我受了风寒,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也顾不上打听二花这件事了。等我病好之后,事情已经按照妈妈的预计,惊人相似地进展到了尾声。张某远调西北,对象告吹,他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顾幼女,在北京却再找不着对象。妈妈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临行的前几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张某连人都没见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笔,给老家的人报了喜讯。
“那个张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问上海阿姨。
“勿晓得。看二花凄凄惨惨那个样子,瞎麻丑怪的也说勿定。”
不能吧?!我满腹狐疑。到了二花临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地去给她送行,算是见了张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这回是大错特错了。那张某非但不是瞎麻丑怪,而且是极英俊、极潇洒的一个青年军官,胸前还挂着朵光荣支边的红花。
不管怎么说,妈妈也算对得起二花了。后来,二花从西北给我家来过几封平安信,妈妈连拆也不拆,就丢到一边,还是我偷着看的。本来嘛,像这样的善举,妈妈不知行过多少回,一件件都要追踪复查,还不把她累死了!
多少年过去了。小狼长大了,张文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但没有妈妈,就决没有他们母子的今天。无论张文怎样飞黄腾达,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
四
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行。钞票流水似地泼出去,他俩手上却难得拿什么货物。他们像两条机警的鱼,在商品的江河湖海中巡游,谨慎而果决地挑选着H市缺少而这里又物美价廉的商品。交钱、取货,立刻缝成邮包,从最近的邮局发出,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开始一轮新的选择,再次投入全部智慧与热情。商人对于商品,有一种农民对于土地般发自内心的眷恋。
对于常见的货源,张文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要做几宗未曾做过的买卖。只有货全,才能吸引顾客。有几个人是在家里写好了报告拨出了预算才上商店的?购买常常是在热烈而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举。一个好商人,要善于利用甚至事先制造出有利于产生蠢举的机会。货全就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因素,也许为买一根针而走进店门的顾客,出去时抱走了一台电视机。不是连百货大楼这家京都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卖一分钱两枚的细别针吗?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谁说的?孔老二吗?应当给它改一个字:勿以利小而不为。聚沙成塔,积腋成裘,再伟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
“那是什么?”大红又惊呼起来。远处有一朵五颜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料书皮绑扎而成的。
张文见过这东西,一毛钱一个。此刻却突然动了心。他买下五百个,随手写了张“零点三零元”的纸条,夹在最上面书皮的衬里中。
“这个价,是不是太狠了点?”张文写下的标签是对店里伙计的遥控定价,大红迟疑着,不肯将邮包缝起。
“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软。所以世界上的大财阀,多半都是男人。”张文不悦地说。
“都是包中小学课本的,赚孩子们的钱……”大红坚持着。
大红是张文的老板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决权。而张文不过是一个伙计。虽说是身份特别,伙计终究还是伙计。
张文隐忍着耐心地指教:“赚孩子们的钱?你见过哪个孩子会挣钱?我赚的是他父母的钱!假如谁的钱都不赚,还要我们干吗?怕赚钱你可以不买呀,为什么偏用塑料书皮?你可以用牛皮纸、旧画报,也可以什么都不包。”
大红被教诲得嗫嚅起来:“我是怕定高了,不好卖。”
“小傻爪!”看大红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文的口气放缓和了,“说实话,这个价钱,是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长预备的。独苗一个,他们处处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只要孩子高兴,再贵他们也会掏腰包的。可光卖给他们不成,一则销量太小,二则一个两个地卖,纵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这钱也赚得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写信,吩咐店里的伙计,等书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学校去征订,由我们购入,由他们包销,统一计进孩子们的书本费中去。这样一来,咱们省了事,穷教书先生们可以赚点提成的外块。价钱上咱们适当让让,家长有商店里每个三毛钱的价码比着,也会觉得是件便宜事。怎么样,这桩买卖,做得过儿吧?”
大红服了。飞针走线地开始缝包裹。“不过,时间一定得赶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误了节气,一耽搁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买衣服要赶时令,忙着提醒张文。
缝完包裹,该去邮寄了。张文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大红说:“你这是头一次出远门,该给你妈挂个电话。”
“你等我?”大红惊喜地问。张文含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叫你妈让伙计们明天就开始征订书皮,把结果用电报告诉我。”
大红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大红一走,张文觉得自己少了一双神奇的眼睛。也许是女人的特性,大红对颜色、质地、式样、价格这些商品因素,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能时时变换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与想象中的顾客相适应,代他们挑选,代他们斟酌,代他们决策。他凭着直觉做出的判断,往往较张文绞尽脑汁推导出的决定更为高明。
缺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张文不再对某一类具体的商品做研究,他开动起自己的感官,从整体上去体会北京的商场与别处的异同。
“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觉得它恰如其分,不愿轻易改动,“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的思维沿着轨道飞快地运行着:那么?”州的店铺像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着大多的脂粉气;上海的商店则像一个西服革履的阔少,洋气十足,却又有遮挡不住的局促,大上海委实是太拥挤了。唯有北京的商场,雍容富贵,器宇轩昂,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到中年的国家干部!当然,它也有缺点,肚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么,他自己的商店像什么呢?像一个强壮膘悍生机蓬勃而又富于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终有一天,小伙子会成长为博采众长,傲视西北的一条好汉!
大红回来了,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到我声音,我妈高兴着呢,一个劲夸你想得周到。我还让我妈到你家去一趟,就说你也挺好的。”
张文苦笑了一下,妈妈早已约束不了他了。他准备实施的另一项采买之外计划,妈妈如果知道,会拼死拦阻他的。然而正是为了母亲,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干。
“我在那边柜台上看到一种首饰,很漂亮,销路一定会不错的。”大红灵敏的直觉又像探雷器一样活动开了。
这是一枚假钻的耳环。无数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着长短不一的光线,晶莹可爱。
“请问,这是哪儿出品的?”张文说。
“江苏。怎么啦,这玩艺难道还要保修吗?”商店里人不多,售货员闲得无聊,乐得打哈哈。
“我们可以到产地去买。北京首饰真品的质量不错,但价格太高。赝品比不上南方的做工。不过北京的首饰盒还是很考究的。”张文不理售货员,耐心地指导着大红。
“有本事,把这台机器买了去!”售货员不甘心受了冷淡,挑衅地说。
“联邦德国产无痛穿耳机”几个字映入眼帘。它被塞在货架的最后面,若不是饶舌的售货员指点,他们难以发现。
“好。我买了。”张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过,请当场试验一下。”
“无痛穿耳,当场操作,价格优惠,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啦!”售货员大声招徕着。
很快有一位中年妇女,充当了第一个试验品。
“疼吗?”大红关切地问。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妈妈先用两颗绿豆对着研磨,直到耳垂完全麻木了,才用烧红的针扎透的。就这样,还疼了好几天呢。
“不疼。”那女人随即买了一副假钻耳环。
张文付款提货,售货员要减收两元,大红便把那两块钱递给中年妇女了。
穿耳机价钱不低,至此,他们今天所带的货款基本上花光了。
“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块钱,咱们得收四块,才能尽快把本儿赚回来。西北本来就有地区差价嘛。”大红端详着这台昂贵的机器。
“你又错了。我买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费穿耳。”
“那不是干赔吗?”大红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眼光放长远点,免费穿耳,来的人必然多。哪个妇女穿了耳朵眼,会让它在那白白空着?那不比不穿还难看吗?她就得开始买首饰。首饰也像衣服。有档次高低,有流行款式,一副不会够用,她就得接二连三地买下去。我们既然打开了H市的首饰市场,就应该垄断住它,以我们的物美价廉,以我们的优异服务,女人大都生性谨慎,买东西也愿意去熟识的商店,她在我这个店里穿的耳朵,这个印象还不够深刻吗?只要你的货色好,她一定会来第二次第三次的。至于为穿耳而来,又买了其它东西的,也绝不在少数。其实,每个家庭里的钱,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当然不是光为她们自己买东西了。到那个时候,你的钱还怕赚不回来吗?……”
大红听得入迷,张文却突然停顿下来,快步向文体用品柜台走去。不一会,挟着个精美的盒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
“弹子跳棋。”张文说着打开盒带,呈六角星形的棋盘上,镶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
“这个也寄回去吗?它有什么奥秘?”大红颇感兴趣地问。
“我终于买到了……”张文好像没听见大红的话,自言自语,神色有点恍惚。
“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再买几副。”大红已经觉出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
“行了。”张文拉住大红,用手将弹球一个个剥下,放进军装的大口袋中,然后将棋盘盒捏成一团,塞进果皮箱里。
雨小多了。他们漫步在街头,张文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米色的短裤上绣着花,肩上斜挂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
“小弟弟,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张文拦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珑剔透的玻璃球。
“弹球啊。这算什么好东西?再说,我妈也不让我要不认识人的东西。我们老师也不让玩哇,玩弹球多脏啊?”
小男孩拒绝了,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看清那个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
张文用阴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怎么可能呢?这个嫩得像小水泡一样的男孩子?他那颗久经荣辱像老笋一样裹在坚硬痂皮里的心,流出了血。
他明白了:无论多么苍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忆,都会变得像婴儿一样赤裸而娇嫩。而对一个婴儿来讲,这男孩已经足够强大了。
他愤怒,嫉妒,而又充满了轻蔑。
提琴盒子里能站起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吗?他记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荣辱观和征服欲,以至于第一次的狡诈和欺骗,都是从这种被讥为肮脏的游戏中开始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使他的脸显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他和这个裤子上绣了花的男孩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他自信自己比他们更强大。
他一扬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阵宝石的雨,铿锵有声地坠入了路旁的水洼。
“你这是干什么呀?”大红为张文的反常担心。
张文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手心里还留下最后一颗。毕竟已经多少年没碰到卖弹球的了。
这颗沾满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
五
雨,停了。
东方天际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红。很窄很硬的色带,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弓。在这条等级森严的正宗长链之外,不知何时笼罩起一匹宽大薄软的霓,它色谱的排列与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间全无界限,毫无原则地互相渲染着,混淆着,像染花了的轻纱,自有朦胧旖旎之美,在云海之上飘浮。
“你说张文他们返回来,到底要干什么?”伟白琢磨了半天,对甘平说,“他们会不会是来报恩的?”
“这……”这甘平可没想到。几十年来,她耳闻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临下慷慨无偿地援助别人,从未期望过什么回报。伟白想到哪里去了?甘平虽然已经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但她血管里涌动着那种与生俱来的矜傲,却是平民出身的伟白所不能理解的。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张文是山东人,该是最讲义气的。”伟白振振有词。
“需要什么,你自己去要吧!”甘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开始考虑把脚下这个黑提包藏在哪里合适。
“当然不能自己张嘴要了。得用启发诱导式,让他们自己悟到这一点。到时候咱们还得再三推托,保住面子……”伟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唠叨。
甘平把帆布包放进写字台下面的大抽屉,想想,觉得不妥,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她抻出来,踩着凳子,把提包摆在了立柜顶。退后几步一观察,实在太显眼了,又赶忙拽下来。藏在哪儿合适呢?原先舒适安宁的家,现在却处处危机四伏。
“这还不好办,看我的。”伟白说起自己娘家保藏贵重物品的方法,接过提包,打开壁橱门,扯出一床旧网套,把提包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又塞进去。关门,加锁。
“怎么样?”
“不错。”甘平答道,心里却有些嘀咕:倘若进来的贼也是小户人家出身,专晓这种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策略,岂不毁哉。然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由丈夫。
“要是自己的钱……”甘平下半句“倒还不会这么担惊受怕”还没出口,伟白眼睛一亮,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要是咱们自己的钱,就好喽!”他说着走到壁橱门前,不辞劳苦地将刚裹好的黑提包,又揪了出来。
“我倒要看看,这里头有多少钱?”
“哗”的一声,那些浅红色的“砖坯”很有弹性地滚落在地,堆积着,够砌一堵小小的墙。
“真不少哇?”伟白羡慕地说。
谁说吃不到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