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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震伤了。”沙布洛夫说。
“您去休息。”巴柏琴科又说了第四次,然后向掩蔽部走去。
沙布洛夫跟在他后面。他俩并没有下到掩蔽部里,而是在墙壁旁边的值班棚里蹲坐下来。两个人默不做声,也不愿互望一下……
“血……”巴柏琴科说。“受伤了。”
沙布洛夫掏出衣袋里一个带土色的脏污手帕,唾上几口唾液,在脸上擦擦。然后又摸了摸头。
“没有,是擦破了的。”他说。
“把各连能叫来的人,通通叫来,”巴柏琴科命令道,“我亲自带领他们去攻击。 ”
“去多少人?”沙布洛夫问。
“有多少就去多少。 ”
“不会超过40人。”沙布洛夫说。
“我已说过,有多少,去多少。”巴柏琴科重复地说。
沙布洛夫一面下命令召集人来,同时又命令把迫击炮移近一点,这多少可以解决点问题。巴柏琴科虽然固执,但是也认识到这次攻击失利是他的过错,即使再进行一次攻击,也未必能奏效。但是,当他亲眼看见人们按照他的命令做出无谓的牺牲之后,他认为,他自己必须亲自去尝试一下他的下属未做到的,而他认为能做到的事。
在搬运迫击炮,集合人员,发布攻击前最后的命令时,巴柏琴科又回到他观察第一次攻击的墙外边。他仔细观察前面院子里那片空地,计算着从哪里爬更方便些,更安全。沙布洛夫默不做声地站在他的旁边。敌人的一颗重迫击炮弹在附近四十步远的地方爆炸。
“敌人发觉了。”沙布洛夫说。“中校同志,请向后退。 ”
巴柏琴科没有做声,也没有走开。第二发从另一方向打来的迫击炮弹,也在离他们40步远的地方爆炸。
“中校同志,请向后退。敌人已经发觉了。”沙布洛夫又重复地说。
巴柏琴科仍然站在那里。这是一种号召。他想在派遣人们前去冲锋的时候给大家做个榜样,要求大家和他一样,也要有这种牺牲的精神。
“离开吧。”当又一颗迫击炮弹在他附近爆炸时,沙布洛夫第三次几乎大声喊道。
巴柏琴科默默地转过身来,望一下沙布洛夫,朝自己脚下呸了一口,用坚定而不颤抖的指头,从烟袋里捻出一点烟叶,卷了一支烟。
又一个迫击炮弹在墙壁前面爆炸,有些弹片就在他们头上飞过,打得尘土直喷。沙布洛夫看出,巴柏琴科战抖了一下,这种平常人所常有的自然动作迫使沙布洛夫不得不用极普通的话,向巴柏琴科说:
“巴柏琴科同志,离开这里吧! ”
巴柏琴科仍不做声。后来他想起手上已经卷好的烟,于是掏出衣袋里的打火机打了几次,接着转过身去,背对着风,弯下腰去,以便把烟点燃。如果他不转过身,也许不会被打死,但是他转过身来,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一颗迫击炮弹爆炸,弹片恰好打到他头上。他一声不吭地倒在沙布洛夫脚边,他的身子只颤抖了一下,就丧命了。沙布洛夫两手伏在他身旁,翻转他那被打烂了的,鲜血淋淋的头,带着异常的冷淡心情想道,也该如此。他把耳朵放在巴柏琴科胸前听了听: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被打死了。”他说。
他随后就转过身来,向趴在墙外四五步远的别佳命令:
“别佳,来,帮帮忙。 ”
别佳爬到他面前。他们抓着他的臂和脚,弯着身子,迅速把他抬到掩蔽部跟前去。
“迫击炮都拖过来了。”一个中尉跑到沙布洛夫面前报告。“命令开炮吗? ”
“不。”沙布洛夫说。“立刻把大炮拖回原地。 ”
他叫来了马斯林尼可夫,要他取消一切准备攻击的命令,并让人们回到各自的阵地。然后他下到掩蔽部里,打电话到团部。团政治委员接电话。沙布洛夫报告道,巴柏琴科被打死了,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并说明到天黑时,才能把他的尸体运到团部来。
当然,巴柏琴科被打死,他感到很惋惜,但是同时,他又有一种明显轻松的感觉,因为他现在能够合理安排应该做的事情,而且巴柏琴科为了个人威信臆想出来的那种愚蠢的攻击,不会再重复了。他下达命令,帮助受伤战士,并准备在夜间攻击库房。
德寇暂时还未采取什么新的行动。沙布洛夫根据习惯的感觉推测,今天敌人方面大概已经结束行动,明早以前敌人不会再来攻击。他通过电话向各连队讲清楚情况之后,命令傍晚前,即下午五点钟叫醒他,于是就躺下睡觉了。
第十三章
他醒了,并不是由于喧嚷嘈杂,而是由于凝聚的视线。安娜站在他的面前。她睁着一对又圆又大、安静的、孩子式的眼睛望着他。他起身默默地坐着,也看着她。
“我请您的通讯员把您叫醒,”安娜说,“但是他不愿意。我在这里已经很久,本该走了。可是很想见您。”她伸出手去向沙布洛夫握手。“您好吗?”
“请坐。”沙布洛夫说,身子往床边移一下,让出位置。安娜坐下了。
“我看,您已经痊愈了。”
“是,完全好了,”安娜说,“本来,我受的是轻伤。只是血流的很多。您知道吗?”她没等他说话,急忙补充说,:“我遇见妈妈了。现在我同她在一起。 ”
“在一起? ”
“还不完全在一块。她住在一间木房子里,就在我们卫生营驻扎的那个村里。我在那儿同她一块过夜。不是过夜,而是每天早晨渡过河,过去睡一会儿。 ”
“您早就开始渡河了吗? ”
“第四天了,不过到您这里来,这是第一次。我把您的事说给妈妈听过。”
“您说了些什么? ”
“凡是我所知道的。 ”
“您知道我些什么? ”
“很多。”安娜说。
“究竟是什么? ”
“很多,很多,几乎什么都知道。 ”
“都知道吗? ”
“甚至知道您多大年纪。那时您说的是真话。您29岁。您的通讯员对我说过。 ”
“那我一定要处罚他,因为他泄露了军事秘密。”沙布洛夫带着戏谑式的严肃态度说道。“他还向您说了些什么? ”
“说您今天险些被打死。”
“还有什么? ”
“还有?没什么了。我没有时间去问他。此刻我们把伤员都运到一处。您这里伤员很多吗? ”
“是,很多。”沙布洛夫忧郁地说。“很多。这就是说,您没有时间,是不是?如果有时间,您还得问下去吗? ”
“是,一定是。 ”
“那您就来问我自己好了。”他看了看表。“我有时间。 ”
“您最好去睡觉吧。我把您弄醒了。 ”
“怎么是您把我弄醒的,我是自己醒来的。”
“不,是我把您弄醒的。因为我望着您,望了这么久,所以您才醒来了。我故意这样,想把您望醒。 ”
“这就是说,您的眼光有吸引力,”沙布洛夫说道,同时觉得,他所说的完全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于是立刻改变口气,补充一句:“我见到您,真是很高兴。 ”
“我也是。”安娜说,并望着他的眼睛。
他明白了,她没有忘记那天夜里躺在担架上时他那突如其来的吻,其实她一点也没忘记他们之间仅有的几次,实际上很重要的交往。此刻,他望着她,感觉到了这点。
“我在这里几乎不睡觉。”他说。“我甚至很少想起您来,这里的一切真是太…… ”
“我知道。”安娜说。“我们卫生营里来过几次您营的战士。关于您这里的情形,我常问他们。 ”
安娜用手指头拧着军服的边缘。沙布洛夫明白,这并非由于她局促不安,而是因为她想说出很重要的话,正在找合适的语言。
“怎么了?”他突然问道。
她默不做声。
“关于您的事,我想得很多,多极了!”她带着平素那种特别爽直的态度说。
“想什么? ”
“我什么也没想。就是想您。我很想再同您谈谈。 ”
她以期待的心情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而他也觉得,她在等待他说出什么美妙的,聪慧的,安慰她的话,譬如:将来一切都会好的,他们两人都会安然无恙,再说点成年人的话,使她感觉到,自己乃是他保护下的一个小女孩。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想坐到她身旁,拥抱她。他像在小火轮上一样,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微微揽到自己身边,说道: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
她从这句话中认定他也清楚地记得担架上的吻,所以他才说:“我就知道。”。
“您知道吗?”她说,“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有像我现在这样的情形,总有一天特别期待某件事情。看,我今天从清早起,整天等着要见您,对四周一切全无觉察。白天射击得那么激烈,我几乎一点也没觉察到。如果我到您这里来,大概也会成为勇敢的人,是吗? ”
“您本来就很勇敢。 ”
“不,原来并不勇敢,但今天却很勇敢。 ”
他看了看表。
“外面天开始黑了吗? ”
“是的,”她说,“大概开始黑了。我还没发现。大概是的。”她惊讶起来。“该运伤员了。我该走了。”
他很高兴她说这句话:“我该走了”,因为到准备攻击的时候了,他很高兴她先离开。
“恐怕您不能一次把所有的伤员都运走吧?”他问。
“不能。”她说。“今天我还要运两次。黎明前,能把所有的伤员运走,就不错了……”
沙布洛夫站起身来,说道:
“我们团长今天被打死了,您知道吗? ”
“知道,听说就死在您旁边。您今天也受了震伤,是吗?”
“有一点。 ”
他望了望她,现在才发现,她今天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高,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受了震伤。
“也是别佳告诉您的吗? ”
“是的…… 我今天还能见到您吗? ”
“是,是,当然。”沙布洛夫急忙回答。“当然,您见得到。哪能见不到。不过…… ”
“什么?”
他想说,要她小心些,但是他止住了。她怎么能小心呢?每天总在夜里同一个时间,走同一条路来回运送伤员。她怎么能小心呢?向她说这样的话,简直是愚蠢。
“没有什么。”他说。“当然,我们还能见面。一定能够见面。 ”
她走出去后,沙布洛夫缄默地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穿好大衣。他希望尽快结束攻击库房的行动,这次不仅仅是因为必须把库房攻下,还因为只有攻下库房之后他才可以见到安娜。他一想到这点,连自己也吓一跳,他很惊异自己会产生这个念头,因为他不能欺骗自己,这就是爱情。
可是,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消失不了。在下达攻击前的最后命令时,在前去攻击时,在开始沿着废墟爬行,继而在敌人炮火下奔跑时,在他投掷两个手榴弹后立即率众冲进木屋时,以及在那里开始枪战,喊声与呻吟声混成一片,展开白刃战时,这一念头始终伴随着他。
这一次,他终于把库房夺回来了,总共只阵亡一人,受伤五人。虽然他同很多俄罗斯人一样,从良心上来讲,对故去的人不谈缺点,但此时他仍然气愤地回想起巴柏琴科。
瓦宁白天从第二连回来后同营长一块参加了这次攻击行动。虽然让他参加这次攻击不大合适,但他坚持要去,沙布洛夫也没有办法拒绝他。总的说来,他此刻的心情是,只要是好事,他都无法拒绝他人。他俩随时都在一块,此刻也一同回到掩蔽部。
“这个木屋,”瓦宁一边坐一边说,“原来是为存放舞台道具用的。前面那座楼房是戏院,旁边这个木屋是堆置道具的。还有院子。里面还铺过小铁轨,以便把舞台道具装上小型货车运走。真精彩,是吧? ”
“是的。”沙布洛夫说,不由地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瓦宁问。
“我在想,大概周围每一座楼房的细节,你都熟悉。 ”
“可不是吗?我参加了所有的建设工作。我不仅了解房屋,还了解这里几乎所有的人,我知道。此地有个女护士到过你这里,是不是? ”
“是。”沙布洛夫很警惕地说。他以为此刻瓦宁要开点什么玩笑,随即准备好了对策。
“所以啊,”瓦宁说,“连她,我也知道。她原在拖拉机工厂工作…… 在工具车间当计算员。我们曾想任命她为该车间的青年团组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她。”
原来这就是他关于这女子所想说的一切。
“所有的人,我都记得。”他已忘记这个姑娘的事,又说起其他的事了。“至于拖拉
机工厂,我印象中的拖拉机厂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以前那样的。以前机床旁边都是人。我至今甚至还记得他们的面貌…… 你今天怎么愁闷不乐?疲倦了吗? ”
“没有。”沙布洛夫说。“我已休息好了,白天睡过。 ”
“可脸上还是有点忧郁。 ”
“不,我不是忧郁。不过在想事情罢了。”
“想什么事?想巴柏琴科吗? ”
“也想到巴柏琴科。 ”
“唉,”瓦宁说,“被打死了。不知道会指定谁来当团长。也许指定你? ”
“不,”沙布洛夫说,“大概会指定第一营营长弗拉索夫。他是少校。 ”
“唉…… 巴柏琴科被打死了。”瓦宁又重复一句。“你今天同他争吵过吗?”
“吵过。”
电话铃响了。
“有人请您讲话。”电话兵说。
他走近电话前。是普罗琴科打来的。沙布洛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
“你好吗?”普罗琴科问。
“很好。 ”
“怎么连自己的主人也没保护住呀? ”
“做不到。”沙布洛夫说。“想做,但做不到。 ”
“库房很容易就夺回来了吗? ”
“还算容易,伤亡很少。 ”
“开始就应该这样,——截断敌人增援的进路,夜里再把它夺来。以后必须这样做。 ”
这话是在责备他,虽然责备得很轻,但毕竟是责备。沙布洛夫本想说,不是他坚持要白天攻击,而是巴柏琴科,可是随后他又想到,巴柏琴科已经牺牲了,无论他对与错,他毕竟是为斯大林格勒殉难了,因此他只好一字不提。
安娜并未食言,夜里很晚,又跑来了一次。她非常忙,只在这里呆了一分钟。虽然他俩这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促,但是沙布洛夫知道,今后他俩将努力找机会见面,哪怕只能见一分钟。
她又急匆匆地走了,他非常替她担心,他来到斯大林格勒后第一次感觉到,他俩面临的危险是完全不同的,不言而喻,一种危险是他自己要面对的,——另一种更可怕、更出人意料的危险则是姑娘要面对的。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现在他真的要永远为安娜担忧了。
白天晚上所有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就等十一点钟的到来,这是沙布洛夫命令尤苏波夫前来一同去侦查的时间。今天如果侦察清楚,明天夜里就能去歼灭德寇一连人——这点,他此刻觉得特别诱人。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特别愉快,相信一定能够成功。他又躺到床上。他想尽快把今天最后一件事情做完,好让他一个人独自,哪怕只有半小时,想想自己的心事。他向别佳喊道:
“尤苏波夫来了没有? ”
“还没有来。”别佳回答。
“叫他过来。最好快一点。”
五分钟后,尤苏波夫到了。他一切都准备好了:颈上挂着自动枪,腰间挂着用小口袋装的两颗手榴弹。没穿军大衣,为了轻装,只穿一件紧扣的短棉袄。这是他侦察时的通常装束。
“我们马上出发。”沙布洛夫起身说道。“别佳,叫彼得洛夫来,和我一同去。 ”
彼得洛夫是沙布洛夫手下的一个自动枪手,当别佳留在营部时,他就护送沙布洛夫。沙布洛夫从墙上取下自己的自动枪,也同尤苏波夫一样,穿了一件短棉袄,把皮带勒紧,他把心爱的、小巧而威力巨大的柠檬式手榴弹,装到两个衣袋里,把自动步枪挂到脖子上。
他们出发了。尤苏波夫走在前面,沙布洛夫走在中间,后面是彼得洛夫。这是10月里的一个潮湿漆黑的夜晚。细雨蒙蒙。开始时,他们觉得自己不是走到街上,而是走进一个乌黑的门廊。墙壁与天色混成一片,仿佛废墟之上的高空中也是房屋。
沙布洛夫走出隐蔽部时曾想,其实把这次侦察工作移到明天去做,也没有什么过失,因为今天的事太多,而今天又不是最后一天。可是这个清爽的夜晚,蒙蒙的细雨,在漆黑的雨夜中仿佛比地面更显得温暖的低空,都使他的精神为之一震。
“这个夜晚真好!”沙布洛夫说。“对吗? ”
“对,大尉同志。”尤苏波夫证实道。
沙布洛夫想起,他的母亲和姊妹们居住的米列洛沃附近那个车站大概也处在同一个纬度上,那里此刻也应当是,或者几乎同样是这么漫长的,漆黑的秋雨之夜。他问:
“尤苏波夫,您家在什么地方?很远吗? ”
“很远。”尤苏波夫说。
“在喀山吗?”沙布洛夫记得尤苏波夫是喀山鞑靼人,因而问道。
“不,是伊尔库茨克。我们在伊尔库茨克已经住了十五年。 ”
“远得很。”沙布洛夫沉思地说,同时想起伊尔库茨克城来,那里大概没有实行灯火管制,街上的电灯全都亮着。他突然想到,假如把那里灯光全部移到斯大林格勒这里,移到他们现在走的地方,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那时这里所有的角落上都将闪耀着灯光。各家窗户都将灯火通明。
他瞧了瞧夜光表:已是十点半钟,哎,如果这时到处都有电灯光就好了。他不由地对自己这个想法笑了笑。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二连,波塔波夫与马斯林尼可夫在楼房废墟附近迎接他们。马斯林尼可夫已经知道沙布洛夫要去进行侦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