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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少女住在一幢旧房子里
两个少女住在一幢旧房子里。
有时她们泛滥,有时她们消失,像沙漠里
河流。
有时她们是十个,有时她们就一个。
有时她们的黄灯泡彻夜通明,
像一组孵蛋箱供给24小时的爱,
有时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灯泡
像一颗糖果四周环绕着光晕。
一株硕大的桑树矗立在院子中央。
春天里有许多果实挂在树上,
落在地上。
她们俩一个弯腰捡拾,
另一个伸臂采撷。
我的眼睛两个都欣赏:
一个穿一件男人的T恤衫再没有别的
另一个,凉鞋系皮带,
几乎一直缠裹到肚脐。
一位少女清晨外出,像个骑士
一位少女清晨外出,
马尾辫甩啊甩仿佛骑在马背上。
衣裙和手袋,墨镜、项链和饰扣
像铠甲披挂在身上。
但在这一切的下面
她是又轻盈又苗条。
有时在夜里她赤裸而孤独。
有时她赤裸而不孤独。
你能够听见光脚板
跑开的声音:那是死神。
后来,一个接吻的声音,
仿佛陷在两层窗玻璃之间
一只飞蛾的扑翅声。
我丢失了我的身份证
我丢失了我的身份证。
我不得不为许多办公室
全部重写出我的简历,一份给上帝,
一份给魔鬼。我记得
三十三年前在内盖夫沙漠
一处风吹日晒的联络站前拍摄的照片。
那时我的眼睛是先知,但我的身体却不知
正在遭遇着什么事情或适从何处。
你常说,这就是那个地方,
那事就在这儿发生的,可是这并不是那个地
方,
你只是这样认为,且生活在谬误中,
——一个其永恒性大于真理的
永恒性的谬误。
随着岁月流逝,我的生活不断填充着各种名
字,
像废弃的墓园
或一堂荒唐的历史课
或一个外国城市里的电话簿。
死亡就是当某人不停地呼唤你
呼唤你之时,
你不再转回头去看
是谁。
细心的女人
一个剪短头发的细心的女人
给我的思绪和梳妆台抽屉带来秩序,
把感情像家具似的搬来挪去,
重新布置。
一个女人她的身体在腰际扎紧,果断地分成
上下两部分,
长着一双防碎玻璃做的
能预报天气的眼睛。
甚至她的激情的叫喊也遵循一定的秩序,
一种接着一种:
家鸽,然后野鸽,
然后孔雀,受伤的孔雀,尖叫的孔雀,
然后野鸽,家鸽,鸽,鸽,
画眉,画眉,画眉。
一个细心的女人:在卧室的地毯上
她的鞋尖总是背朝着床。
(我的鞋尖指向床。)
给一个女人的诗
1
你的身体白净如沙,
孩子们从未曾在里面玩耍
你的眼睛忧伤而美丽,
像课本里的花卉图画。
你的头发纷披低悬,
好像该隐①祭坛上的烟炷:
我不得不杀死我的兄弟
我的兄弟不得不杀死我。
2
我们在一起时,圣经中的所有神女
和所有传奇都发生在我们之间。
在上帝的宁静山坡上
我们得以休憩片刻。
子宫的风到处为我们吹拂。
我们永远有时间。
3
我的生活悲苦如流浪者的
流浪。
我的希望是孀妇,
我的机遇不会结婚,永远。
我们的爱在一所孤儿院
穿着孤儿的制服。
橡皮球从墙壁回到
他们手中。
太阳不会回来。
我们俩都是幻影。
4
整夜你的空鞋
都在你床边尖叫。
你的右手从你的梦中垂下。
你的头发正从一本撕破的
风的教科书上学习夜语。
摆动的窗帘:
异域超级大国的大使。
5
如果你敞开你的衣裳,
我只好倍加我的爱。
如果你戴起圆圆的白帽,
我只好夸大我的血液。
在你恋爱的地方,
所有的家具都得清除出房间,
所有的树木,所有的山脉,所有的海洋。
这世界太狭窄了。
6
月亮,用一根链拴着,
在外边保持安静。
月亮,陷在橄榄树枝丫中间,
无法脱身。
圆圆的希望之月亮
在云翳之间翻滚。
7
你微笑时,
严肃的思想变得衰弱不堪。
夜间群山在你身畔保持静默,
清晨沙子随你一道流向海滩。
当你对我做美妙之事时,
所有的重工业都关门停产。
8
山有谷,
我有思想。
它们延伸出去
直到雾里,直到无路。
港口城市背后,
樯桅林立。
我的背后上帝原始,
以绳索和梯子,
以板箱和吊车,
以永远和曾经。
春天找到了我们,
四周的所有群山
都是衡量我们的
爱有几许的石砝码。
尖利的草叶的呜咽
透入我们幽暗的藏身处;
春天找到了我们。
注:①亚当与夏娃的长子,亚伯之兄。因上帝看中亚
伯的供品而没有看中他的,遂由于嫉妒杀死亚伯。上
帝乃判罚他终生流浪。
给青年诗人的第三封信
■ 绿 原
老刀同志:
谢谢惠赠大作《打滑的泥土》。过去读过你的一些诗,这次集中来渎,印象更深,
我相信,你已建:立起你的风格,或者如韩作荣先生说,你“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诗歌道路”。我想,你似乎存心把诗意藏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平民口语中间,让人一面读到生活,一面尝到生活的苦味,从而心陡然为之抽缩。其实,应当说,你的长处不止在口语,更在它所表现的生活内容;你有实际生活作基础,这才是你作为诗人强似一般诗人的地方。看来,这也是不少涛人多少年有过的追求,你的成绩毕竟更明显。
认为你在写散文、不是在写涛的人,不过是辞藻、格律和韵脚的崇拜者,不妨存而不论;另方面,认为有了口语就有诗、就是一切,也未免把问题简单化。正因如此,我觉得,按照你的经验,写到最后一两句,往往是一首涛的难关所在,应认真对待。不仅因为这一两句往往是诗人最想说的,可能更是这首诗最需要说的,否则它根本用不着写了,集中不少首可从正面证明这一点,也有几首收尾略显晦涩,或不够有力。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见?
附带说一下,两篇跋文(《警惕》《细节》)写得很好,颇见“金盾之光”。
我大病初愈,不能多写。愿读到你更多的好诗。并请代向郑玲诗人致意。
绿 原
2002.4.30老刀同志:
5月12日来信收读。其中提到你“正陷入一种精神困境”,甚念。
因不了解实际情况,不便妄作什么“指点”,迟复为歉。
如果说,是“想作为一个都市人切人都市生活,使诗歌题材丰富些”,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困境”,倒可能有些问题没有想清楚。
多年来,有些诗人往往自称“田园诗人”、 “都市诗人”、 “军旅诗人”,以至借用某种物质或物品来概括自己的使命,如“石油诗人”、 “汽车诗人”等等。像这祥从主观上把自己限制住,我以为,是不利于一个诗人的成长的。 “万物皆备于我”,这句古话,虽曾在哲学上被讥为主观唯心主义,但对一个诗人来说,我以为是不成问题的,或者是应当通过生活和思考努力做倒的。
你的“脚”既然能走在“泥土”上,自然也能走在“水泥”地上,同样也能回到“泥土”上去。这不过是比喻,事实是你无论在哪里,都已经在“生活”中;既已在“生活”中,就不止于“丰富题材”,更应当以诗人的良知和敏感,去感受、去体验任何生活中都存在着的人的痛苦、奋斗和胜利。你的诗已经接触到相当深刻的内容,你应当有自信从事更深刻的挖掘,更明朗的表现。希望并相信你会写出更好更动人的诗来。
匆好!
绿 原
2002.5.25
老刀同志:
来信及诗稿收读已久,迟复为歉。
《猫》《看篮球》《看赌》几篇,我都觉得好;《鱼》也好,还可以更简练一点;《钉子》这个题材对你有所刺激,“被刺激”本是很好的感觉,可惜那点“刺激”仍没有写出来。
你的诗有它的风格,往往把平凡生活中不易感觉或被人忽略的“味道”真实地传达出来了。记得我在前信中说过,要注意最后一两句;后来我担心这样说,会产生某种误导,令人误以为是在提倡带教训意味的警句。其实,我想说的正是,希望诗人能自觉地把抓住“被刺激”后所感觉到的那点“味道”。
来信提到,人们称你为“平民诗人”,不知你觉得如何?我却以为,诗人就是诗人,用不着任何定语。难道真正的诗人能不是平民的么?难道另外还有什么“贵族诗人”,如一些自封者所梦想的么?因此,在个人生活范围内,除了诗,除了没有写好的诗,除了需要你梦寐中都得与之搏斗的那首“顽劣”的诗,还有什么值得诗人关心的呢?
我最近被出版社拉差(帮忙看一部校样),搞得很累,才知道自己做点什么,已经力不从心了。匆好!
绿 原
2002.8.28
夜行火车
■ 丁 燕
火车。让我安静下来,想一想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一个人需要一个出发地,需要一个故乡,需要一个不断回头的地方。现在,一列火车等待着我。一条让我回到故乡的道路,就铺展在脚下。从W市到H市。从H市到W市。这一段铁路,我已走了无数回。从离开故乡开始算起,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每年都要回家,每年都要坐火车。每年都要往返这一条熟悉的道路。
这是一条穿行过戈壁荒滩的道路。车窗外延伸而去的是巨大的空旷,巨大的寂寞。偶然闪现出一片绿色,是几棵倒向一边的树木。那是戈壁上强劲的风用手把它们捋成这样的。或者,是一片有水的草滩。而就在那一滩水旁,会奇怪地聚着一群小羊。无人看管。自由自在。十几米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这样的时候,颜色的强烈对比会让羊显得格外洁白;而水仿佛从天而降。它们——那些水,那些羊,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车窗一闪而过,依然是土黄蔓延出去的深褐色空旷。
这是典型的新疆。这是典型的戈壁。很多内地人坐上这样的火车后都会感到深深的绝望。他们没有心理准备:这么巨大的自然,这么无助的天地,这么渺小的自己。连续好几年,那些从内地来到新疆拾棉花的男女,有的就在车厢里发了疯,有的干脆直接从车窗里往外跳去。长久的空旷。没有尽头的空旷。仿佛这不是火车,而是一列开往地狱的2046。
一直都很迷恋王家卫的电影。可能是因为在空旷的地方呆久了,对那些逼仄空间里的男女爱恋起了兴趣。走楼道都要侧着身子。随便一抬腿,就能碰到对方的柔软部位。总是潮湿的天空。雨滴降落在肩膀旁。面对面的呼吸。眼对眼的火焰。这里的男女,因为地理位置的狭小而显得格外巨大。连同他们的感情,似乎也像是被搁在了放大镜底下,一丝一毫的触动都那么惊心动魄。
可新疆人一定和上海人、和香港人有所不同:新疆人四处都空荡荡的巨大。他们抬眼就能看到山。出门走路就是七天八天。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之间,总是隔着一片沙漠或者山梁。他们喜欢开阔的落日。浩大的河流。狂舞的旋风。他们无从选择。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家。他们也就安心地居住了下来。少有亲戚朋友。他们过的是一家一户的独立生活。这种生活倒是很像美国现代村庄。甚至有的时候,一个新疆人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
这就是新疆。一切都停顿了下来。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天仿佛一年。一年仿佛一辈子。在这样的缓慢中,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反而显得更内敛一些。那些激动人心的男女之情,放在广漠的戈壁上,也会生出一分苍凉的悲哀来。
而在那列名为2046的火车上,一切行动都迟缓得奇怪。这也许是导演在感触城市生活过于迅速而生出的奇想,一滴泪,要等到—卜天后才落下来。爱与不爱,总是挣扎在一个人起伏的内心中。爱也是他。不爱也是他。不爱就是爱。爱就是不爱。这就是王家卫。这就是小资。是吃饱了饭之后的调情。环境让他们更多地向内、向内,只看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血液,自己的呼吸。而生存的空间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背景,仿佛那酒店的灯箱广告牌般闪烁着霓虹。
我的记忆里有这样一列火车,从新疆浩大的戈壁上呼呼开过。而车窗外,突然就迎来了灰红的落日。一片血红血红的灿烂,到处播撒开来。天空是深蓝的底色,而云朵发着黑,向四下里散开去,边上燃着金黄,内里还透着丝丝缕缕的玫红。更远处,是一个破壳而出的金蛋。那就是夕阳。只停留了/L秒钟,它们就消失了。仿佛一场神字的法事。看见了就看见了。没有看见,就永远都看不见。
同样的火车。同样的感动。同样的绝望——却很少有人去写这些。那些会写文章的人,几乎用了全部的人生去学习做文章了,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而潜心生活,深有感悟的人们又不会或不屑于文字。文学就这样一百年一百年地,与真实背道而驰。
或者是拥挤的生活——到处都是人群,地铁的出口,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匆忙奔走的日夜,瘫软在水洼中的倒影,疲惫无助的眼神;或者是开阔的生活——到处都是戈壁,沙漠的开始,几棵随便生长的沙枣树。春天,它们开出小小的黄花,播散出巨大的香味。而那些香味,也许只让风闻了去。只让戈壁滩上随便闲逛的风闻了去。无论是拥挤还是开阔,生活其中的我们所感悟的,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我们的挣扎。我们的爱恨。我们的生死。场景可以替代。甚至爱人。可以用一个外星人替代一个新疆人。甚至高潮。可是,接下来,我们的寂寞,我们内心不死的叹息,我们那无人倾听的伤痛,却是无法替代的。
谷一海诗画
■ 谷一海
火车是黝黑的。记得很小的时候,也许才十四五岁吧,偶然读到了一篇名为《夜行货车》的小说,喜欢得发抖。那些词语。那些场景。那些在那个年龄根本不能理解的爱与恨,,可我却已经有了辨析能力:认定了这是一篇好小说。多年后,在搬了无数次家后,我的手边突然出现了这本书。再次打开来看,依然是那一篇《夜行货车》。依然是喜欢得发抖。
古典的火车,还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托尔斯泰的俄罗斯。托尔斯泰的大雪。闪着油光的铁轨。火车携带着火焰飞驰过来,总是比汽车更有气魄,比飞机更有震撼力,比轮船更有安全感。和火车一样的古典情感,似乎越来越遥远了。呼啸而去的,是火车携带的盛大心事。淹没在远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什么都没有来临过。
记忆中还有一个久久难忘的场景:远远地,驰来一辆黑货车,顶端泄露着一束尖锐的光。这个醒来的独眼兽,在发狂地爱着。整个中亚大地浮动在一片朦胧的睡意中,它是一个动词,就这样所向无敌。它那么庞大、冷静。在黑夜中,它已经完全盛开,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嘶鸣,划破了我的眼神。这个持久高烧的黑虫子,现在,正挂在两根发烫的面条上。
这辽阔空旷的中亚腹地,这被乌云遮蔽了光芒的月夜,这扳道工用残指端起茶缸的时刻——只有一辆黑货车,摇晃着醒来。它赤裸着,吼叫着,匆忙着,惨不忍睹地恋爱着。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黑货车的自焚,没有什么可以弥补黑手指的伤痛——这是我在河南郑州看到的一辆黑货车。那个时候,我正准备坐上一列火车去华北平原。去北京。
现在,是一列正午时分的塞满了乘客的火车。它携带着我,我和我的孩子——丁丁,一起飞向故乡。故乡是什么?是一扇永远敞开的木门。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年龄高达45岁的葡萄树。院子里还有两棵树。一棵苹果树。一棵梨树。苹果树果实结得少,树枝还算挺拔;而梨树却将果实搞得花团锦筷,有三两根树枝被压弯了腰。有一枝,竟然从中间折断了。
母亲说:总是等你回来摘梨。你看,你看!梨树旁是一架葡萄树,绿色的枝藤下,一串串葡萄倒挂着,像一串串风铃。它们是我的。它们都是我的——苹果、梨和葡萄……虽然我已经离开这个院子十几年了。可是如果没有火车,总有一天,我会忘记自己的出生地。
第二天清晨,我的梦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似乎和一个男子在到处找房子。但城市之大,却没有一间可以提供给我们居住的房子。我们很绝望,想要坐着火车回家。果然,看到了一列火车,但却是货车,敞开的车厢中装满了红砖。我竟然是开车的司机,把火车直接开到了马路上。路很弯曲,而货车很长,根本拐不过弯来,车厢就四散着滚在道路旁,像一条死蛇……
听着我断断续续地说梦,宋宋大为吃惊,原来,在同一时间,他在我的身旁,也梦到了火车。但他的火车却是一列一直向前行驶的火车。两个人在同一个时刻梦到了相同的东西,这种概率应该不会太大吧。可是,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同时梦到了火车?我纳闷,这个时候,怀在我腹中的丁丁会做梦吗?在他的梦里,也会有一列呼呼作响的火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