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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维烈的关注点明显不一样,他想了想说:“14口人在16平米的屋子里怎么挤得下啊?摆了两张床都没剩下什么地方了,连摆桌子都不够,剩下的人睡哪里?”
梅贻琦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无语道:“打地铺啊!”
“什么是地铺?”周维烈问。
梅贻琦无奈摇头:“你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啊,地铺就是把席子床单铺在地上睡。听说重庆城内到处是窝棚,你就没去看看?”
周维烈说:“见过窝棚,但没进窝棚里看过。”
梅贻琦说:“我讲的那首诗,还有闻教授和华教授的事迹,是想说做人要坚韧不拔,要苦中作乐,要不向现实屈服。你懂了吗?”
“懂了,”周维烈点头道,“我一定会努力的,有了本事才不用住小房子打地铺,还可以帮助其他人更好的生活。我还存了不少零用钱,今天就全部捐赠给华教授,让他换一间好房子。”
梅贻琦以手扶额,他发现这孩子的思路很奇葩,耐心解释说:“人是有尊严的,也是相互理解的。华教授为什么搬来牛圈住?就是因为他觉得住在闻教授家里太不方便了,会打扰到别人的正常生活。他自己又没钱,只能租农民的牛圈。你一个小孩子,直接给华教授送钱,还让他搬去更好的房子,这很伤他的自尊,我会让他很难跟你相处。”
周维烈疑惑道:“可我爸爸也经常捐款啊,他捐给西南联大的钱就不少。”
梅贻琦说:“第一,你父亲是著名学者,他跟很多老师都是朋友,他的捐赠属于友情救济。而你只是个孩子,你给老师捐钱算什么事?第二,你的父亲很少直接给某人捐款,这就是照顾到受捐赠者的尊严。他是向联大整体捐赠,受捐赠对象是学校,得到实惠的师生都不会面子上难堪。”
周维烈嘀咕说:“面子有那么重要吗?我这又不是嗟来之食,而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关心。”
梅贻琦道:“这不仅仅是面子,更是尊严。就像你在面试的时候,五位面试老师只是随口说笑,就让你觉得不被尊重一样。”
“明白了。”周维烈这次是真懂了道理。
二人说话之际,已经走到牛棚前。
一楼还养着牛,华罗庚全家住在二楼,有个木制楼梯可以上去。二楼本来是用来堆放草料的,层高很矮,个头稍高的人进屋还得低着头。
“华教授在吗?”梅贻琦喊道。
吴筱之出门一看,连忙说:“在呢,快请进。老华,梅校长来了!”
当周维烈随着梅贻琦进屋时,华罗庚已经拖着瘸腿走过来,招呼道:“快请坐。”
梅贻琦扬了扬手里的腊肉,笑道:“给你带来个学生,人家父亲还准备了束。”
“这可不行,都什么时代了,哪还能收学生的礼物,”华罗庚看了眼周维烈,笑道,“这就是周先生家那位小天才吧,他的数学试卷我看了,非常有前途。”
梅贻琦也不讲什么大道理,笑道:“其他学生的礼物肯定不能收,但周大资本家给的就不必了,他也不缺那几个小钱。而且啊,这可是拜师礼,人家把儿子托付给你做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并非最后一个弟子,而是关起门来开小灶的弟子。
华罗庚摇头说:“我对学生一视同仁,不收关门弟子。”
梅贻琦说:“这个学生不同,年龄小,不懂事。现在他异地求学,父母都不在身边,你不仅要教他学问,还要教他做学问的精神。在这些方面,你得多费费心,收几条腊肉没什么的。”
华罗庚还是在坚持:“对学生多关心是应该的,但束肯定不能要。这样吧,等开学以后,我把这些腊肉送去食堂,用来给学生们改善伙食。”
“你啊,随便你吧。”梅贻琦顺手就把腊肉撂下。
不仅是华罗庚,梅贻琦自己也是个坚守原则的。
再过两年,云南王龙云的女儿没考上西南联大,派人来找梅贻琦说情,结果还是无法进联大读书。龙云勃然大怒,亲自去梅贻琦家里找麻烦,结果听说梅贻琦的小女儿也考联大落榜了,于是尴尬的大笑几声便作罢。
华罗庚把周维烈叫到跟前,问道:“我看了你的数学试卷,你已经学了微积分?”
“学得差不多了,微积分的基础知识都了解。”周维烈道。
华罗庚说:“要戒骄戒躁。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缺课,就算老师讲的只是你已经学过,也必须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还在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有什么问题可以来这里找我。”
周维烈说:“老师这边太远,浪费时间,我可以住在这里吗?我会交生活费的。”
“你不嫌牛圈太脏太臭了?”华罗庚道。
周维烈说:“刚开始有点臭,但闻多了就习惯了,现在已经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臭了。”
“哈哈哈哈!”
“孺子可教也!”
梅贻琦和华罗庚同时大笑。
1015【陈公馆】
前来重庆向政府请愿涨工资的三位联大代表,分别是周炳琳、吴有训和陈雪屏。
周炳琳,法学家,经济学家,原北大教授,现任西南联**学院院长。
吴有训,物理学家,原清华理学院院长,第一个获得西方国家院士称号的中国人1936年即成为德国哈莱自然科学研究院院士。当年物理考5分的钱伟长,死活闹着要转攻物理,就是吴有训破例答应的。
陈雪屏,心理学家,原北大教授,他未来有个女婿叫余英时。
这个要求涨薪的阵容配备是很合理的,经济学家周炳琳负责分析经济问题,心理学家陈雪屏负责给教育部官员接洽,吴有训负责撑场面毕竟是中国的第一个西方院士。
可惜,他们到了重庆以后,连陈立夫的面都没见到,被教育部官僚各种敷衍忽悠。
无奈之下,三人只能到周公馆请求帮助。
崔慧端来茶水点心,周赫煊招呼众人坐下说:“我前两天收到梅校长的亲笔信,可惜始终无法找到三位先生。”
吴有训说:“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
周炳琳道:“我们开始不找周先生帮忙,是因为要求涨薪属于公事,是广大教师的合理意见,不愿意掺杂任何的私人因素。”
周赫煊点头说:“这个我理解。”
陈雪屏说:“可教育部那些官员始终推诿,一个个都说不能做主,让我们去找部长陈立夫。问题是,陈立夫根本不露面,我们根本见不到他本人!”
周炳琳说:“周先生,我们此次来周公馆的目的,是想请你代为引荐,安排我们和陈立夫见上一面。”
“走吧,这就过去,”周赫煊开玩笑道,“我看三位先生挺着急的,现在去陈家,说不定还能蹭一顿晚饭呢。”
陈立夫住在巴南县,也就是后世重庆市巴南区。
离中央政治大学不远,有一栋西式小别墅,那便是教育部长陈立夫的公馆了。
周赫煊带着三位教授坐船换车,还步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在快天黑的时候抵达目的地。
作为国党cc系的两大领袖之一,陈立夫的公馆肯定有侍卫看守,想杀他的人多了去。门房也是个有眼色的,态度恭敬地问:“几位先生有什么事情?”
周赫煊笑道:“我是周赫煊,找陈部长有要事。”
“原来是周先生,请稍等。”门房立即进去通报,同时使眼色让侍卫把门看好。
不多时,周赫煊几人就被领进去,陈立夫哈哈笑道:“明诚兄来的正好,我刚准备吃晚饭。哟,还有三位朋友,都一起来喝几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部长家的饭菜肯定很香。”周赫煊乐呵呵说。
陈立夫说:“明诚兄太见外了,在家里不必称呼职务。”
周赫煊笑道:“那我就冒昧喊一声陈老弟?”
“应该的,应该的,你比我年长,”陈立夫热情地拉着周赫煊往里走,问道,“这三位朋友是?”
周赫煊介绍道:“这三位分别是西南联大的吴有训教授、周炳琳教授和陈雪屏教授。”
听到“西南联大”四个字,陈立夫顿时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正常,哈哈笑道:“原来都是大学问家,今天寒舍蓬荜生辉,一定要多痛饮几杯。”
“好说,好说!”周赫煊也跟着打哈哈。
吴有训稍显心急,迫不及待地说:“陈部长,我们这次……”
陈雪屏悄悄拉了拉吴有训的袖子,笑道:“难得能够见到陈部长一面,今天定要多多请教学问。”
陈立夫摆手说:“请教不敢当,我就一匹兹堡的硕士,学问肯定不如你们这些博士。”
“达者为先,不能只看学历嘛,”陈雪屏拍马屁说,“陈部长主掌教育部数年,教育事业在抗战之困难时期发展迅速,实为晚清以来中国教育的第一大功臣。我们都是搞教育的,陈部长对教育肯定有独到之见解,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陈雪屏一下子就搔到陈立夫痒处,难怪此人再过几年就能做代理教育部长。很有可能,陈雪屏后来在教育部平步青云,就是因为这次请求涨薪跟陈立夫有了交情。
陈雪屏几句话说完,陈立夫心中那点小小的不愉快立即消失,他高兴的请众人落座,还特地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孙禄卿。
孙禄卿也是个文化人,此时担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13岁的时候就已经和陈立夫定亲。虽是包办婚姻,但夫妻二人非常恩爱,不过陈立夫悄悄养情人是肯定有的。
孙禄卿招呼大家坐下吃饭,主动跟周赫煊聊天道:“周先生,我对你可是慕名已久,婉容女士整天都说你好话。”
“婉容也经常称赞孙女士画艺精神,你的水墨山水颇有独到之处。”周赫煊顺口吹捧。
抗战时期重庆的画家不少,但女画家却不多,婉容和孙禄卿肯定是认识的,而且两人之间的交情还非常要好。
孙禄卿笑道:“婉容前段时间从敦煌回来,突然画技大涨,风格大变,惹得我都想去敦煌临摹壁画了。”
周赫煊说:“等抗战胜利了,我来组织一个敦煌旅游团,到时候孙女士可要报名哦。”
“那就说定了,我也一定参加,”陈立夫突然举杯,“来,让我们预祝抗战胜利,满饮此杯!”
宴席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众人吃饭喝酒聊天,忙得不亦乐乎。
周炳琳和吴有训好几次想说涨薪的事情,但都被陈雪屏制止了,因为时机还没有到位。
陈雪屏各种拍陈立夫的马屁,周赫煊也走夫人路线,把孙禄卿聊得很高兴。
酒过三巡,陈立夫已经有了些醉意,陈雪屏才突然长叹一声:“唉!”
孙禄卿问道:“陈教授为何叹气?”
陈雪屏说:“自抗战以来,我难得能吃一顿这么丰盛的晚餐。想想我在重庆大酒大肉,西南联大的同僚在昆明却只能饿肚子,不免心中出惭愧之情,故此感叹。”
“联大的老师饿肚子?”孙禄卿有些不明白。
陈雪屏说:“联大工资最高的教授,一个月也才470元,哪能不饿肚子?”
“那么低?我们中央大学的教授……”陈雪屏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闭嘴,扭头看向丈夫陈立夫。
“咳咳,”陈立夫咳嗽两声,叹息道,“抗战艰难,财政有限,真是辛苦大家了。”
吴有训终于憋不住了,说道:“陈部长,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西南联大的教师工资,能够和中央大学的一样。都是教书育人,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1016【向背】
(更正前两章的错误:一,关门弟子用错了,已改为入室弟子。二,巴南区在民国时称为巴县。三,由于老王计算错误,周赫煊捐建教师宿舍的钱太少,已从100万改为1000万,维烈打牙祭的钱也改为了10万。)
西南联大和中央大学的教职工薪水,当然是不一样的。
抗战期间,虽然各大高校都比较困难,但中央大学的教授还能糊口,而其他大学的情况就难以言说了。西南联大属于情况最差的那一批,更差的实在找不到早就因无法办学而解散了。
按理说,西南联大云集了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的教授,教学实力完全可以排中国第一。这样的学校怎么会被忽视呢?
因为不听话。
西南联大始终坚持独立办学,大部分教授们都拒绝加入国党,而且还在刊物上发表抨击国党政策的文章。常凯申也曾多次抛出橄榄枝,但西南联大根本不领情,甚至屡次拒绝把学校前往四川。
所以,常凯申必然打压西南联大,他故意让教授们饿肚子,希望能通过此种手段令其屈服。
陈立夫当然知道常凯申的想法,他打着哈哈说:“重庆和昆明毕竟不一样,物价要高得多,中央大学教授的工资更高可以理解。”
“我们当然理解,但也请教育部理解我们,”周炳琳开始算经济账了,他说,“战前,昆明四口之家的最低生活费为50元法币,平均每人每月生活费是12。5元,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生活。到现在,按照昆明的实际物价情况,一个四口之家至少要6000元才能维持生存,平均每人每月需1500元生活费。五年间,物价翻了百倍,而教授的薪水却没有丝毫变动。我校教授的最高工资为470元,而助教的工资仅有120元,拖家带口的让他们怎么生活?”
陈立夫笑着说:“西南联大的教职工好像有津贴吧?”
“可那些津贴是从美国庚款中挪用的,”吴有训肺都快气炸了,“真老老实实领工资过日子,西南联大的老师早就饿死完了!”
陈立夫说:“所以说嘛,国家财政困难,各校应该自己想办法。挪用庚款就是个好主意,反正那都是美国退回来的钱。”
周炳琳郁闷道:“但是庚款断了啊,日本去年底占领上海,各大国际银行纷纷关门,美国的庚款就汇不过来了。从去年12月份到现在,学校的庚款储备已全数耗尽,下半年老师们只能靠死工资过日子了!”
“这倒是个问题。”陈立夫点头说。
事实上,陈立夫也想给西南联大的老师涨工资。这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不想背骂名,因为他在教育部长的位子上。
若真把那些知名教授饿死几个,老蒋肯定会被骂,但他陈立夫也别想脱干系。
吴有训拍桌子道:“何止是个问题,这问题大了!”
陈立夫敷衍道:“此时我也做不了主,得禀告行政院,还得和财政部接洽。”
陈雪屏抱拳吹捧道:“自陈部长主掌教育部以来,中国教育事业蒸蒸日上,于公于私都值得我等敬佩。想必西南联大的窘境,陈部长也是不愿看到的,希望陈部长能够尽快切实的解决问题。”
“一定,一定。”陈立夫继续打太极拳。
周赫煊突然说:“陈老弟,不如我们明天就去觐见蒋总裁?”
“不必了,我单独去即可。”陈立夫知道这事儿没法再拖,不然周赫煊肯定要掺和进来,拖得越晚就闹得越僵。
晚餐结束,陈立夫又留众人聊了一会儿,才亲自把他们送出大门。
陈雪屏比较看得清状况,他说:“今晚多亏周先生了,否则那陈立夫还要继续敷衍。”
“不要太报希望。”周赫煊无奈道。
数日后,陈立夫去找了常凯申,常凯申又找来孔祥熙商量。
随即,教育部下达了“总字第45388号训令”,决定在非常时期对国立大学主管人员发给“特别办公费”每月法币300元以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每月发给西南联大的系主任以上领导300元法币,发放范围还不到30人。
吴有训气得快吐血了,破口大骂道:“这老蒋没安好心,想用一点点施舍,来挑拨学校领导和普通教职工的关系!”
“我们不能接受。”陈雪屏道。
周炳琳说:“当然不能接受。300元只够半个月饭钱,一旦我们接受,必然导致学校内部分裂!”
周赫煊说道:“我再想想办法吧。”
“没用的,西南联大一天不被政府招安,老蒋就一天不涨工资,他想把我们活活饿死!”陈雪屏郁闷道。
周赫煊拿出一张支票说:“我前些日子,给了梅校长1000万法币,用来给老师们修宿舍。没想到才过去半个月,这物价又上涨了。这里有2000万法币,你们带回去给梅校长吧。让他赶快把钱换成建筑物资,再拖下去还得涨。”
“多谢!”周炳琳小心翼翼把支票收好。
周炳琳、吴有训和陈雪屏三人郁闷而归,由于逗留重庆的时间太久,他们回昆明的路费都不够了,还打算徒步走回去。周赫煊又连忙资助了一笔盘缠,帮着联系前往昆明运物资的汽车,不然等他们走回去都开学好些时候了。
从八月下旬到九月初,周赫煊先后去见了老蒋三次。好说歹说,苦苦劝谏,老蒋被搞得不耐烦了,终于答应按级别给老师们上调20元到50元不等的工资。
这个工资调整,不仅仅是西南联大,包括所有国立大学的老师。
周赫煊也算是给大学老师们帮忙了,可这种忙没有屁用。20元到50元的工资涨幅,也就四口之家一天的饭钱,涨与不涨都差别不大。
新学期开学后,西南联大兼任领导的25名教授联名致函教育部,婉言谢绝了那每月300元的“特别办公费”。
这次的要求涨薪事件,让西南联大的老师对国府彻底失望,就连以前拥护中央的教授也开始转变思想了。
任何时候,一个人的政治态度都必然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学者教授们自然也不会例外。此后,闻一多、张奚若、吴晗等人越来越激进,在各种公开场合批评政府,闻一多更是投身于政治运动中,成为全国有名的民主斗士。
“民盟”的昆明支部,就是在西南联大的校园中成立的。
由于教授们纷纷要求加入,民盟专门为此打破了不收个人盟员的惯例,吴晗、闻一多、李公朴、费孝通等人都相继入盟。昆明支部的教授们开始彻底倒向共党,用当时的话来讲就是成了共党的“尾巴”。
这就为后来闻一多和李公朴被暗杀埋下了伏笔,起